哮天犬跌跌撞撞地扑到河边。
头顶是铁灰色的天,隐约含露着一丝猩红,就像腐烂多日后渗血的伤口。视线太模糊,只能勉强看见水边横七竖八的许多怪石剪影,这些石头形状怪异,大小不一,突兀又怪异地散落在平坦的河滩。
哮天犬无暇顾及,他太渴了。在鬼瘴似的林子中游荡了整整七日,滴水未进。若不是强大的意志力支撑,他早就昏厥在林子里,成为过路凶兽的口食。
迫不及待地捧起一抔河水,在晦暗的光线下河水看起来比平常更为深暗,哮天犬心觉奇怪,但没能阻止他解渴。低头就手便吸了一大口,咽下后才后知后觉水中有股异味,这才耸动着因体力下降而不甚灵敏的鼻子,闻到空气中浓厚的血腥气。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周围无数的“怪石”是什么。
一阵反胃,头晕眼花,哮天犬忍不住作呕,差点把昨日晚饭吐出来。干呕了一会儿什么都吐不出来,自从流落深林的这一个月,饥一餐饱一餐,自十日前他就没有吃过任何能称为食物的东西,除了一路上干枯的树皮和草根。
失去了太阳的漫长岁月令植物都演化得吝啬,再不施以甘果嫩叶,只余坚硬焦枯的必要茎干。
这一切都始于一个名叫孙悟空的妖孽,魔鬼,罪魁祸首。他用自己点燃了一把火,却没能控制这把火烧向哪里。
起初没有人放在心上,那只不过又一个妖怪的又一次自不量力,神佛们高坐玉台,笑看他怎样蚍蜉撼树。然而时间似乎就在等待着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好上演一出好戏。天廷屡派战将,不仅没能降服妖孽,反倒让这妖孽将天宫搅得天翻地覆,随即反下天去,振臂一呼,一呼百应,一时间仿佛三界内的妖族都向他靠拢,以其花果山为据点,与天廷展开了对峙。
威严遭受挑战,高高在上的神明怒不可遏。玉帝纳谏如流,不仅对花果山采取绝不容情的镇压,并制定了一项后来被戏谑为“圈养”的天规。规定对所有妖族进行统一的管理和约束,不容许任何脱离天廷掌控的妖类存在,以防止再出现诸如孙悟空这样的叛逆。若有不从者,神形俱灭,不得再入地狱轮回。但令神明们始料未及的是,这项新天规刺激了妖族恣意狂放的天性,遭到前所未有的反噬,就连原本作壁上观的妖族也纷纷加入反抗行列。
这场对峙持续了十年,最终以孙悟空先被二郎神杨戬擒获、后被灵山佛祖如来镇压于五行山下为止。原本偏安一隅的西天灵山,也因为这次神来之手而在三界内备受尊崇,一跃与天廷分庭抗礼,分享着共治三界的权力。
然而妖族的疯狂并没有随着孙悟空的失败而偃旗息鼓,反而愈演愈烈。今日一个妖王倒下,明日一个妖王崛起,与天廷和灵山厮杀,妖族内部互相厮杀。被天规收服的妖族仅是一小部分,天定的规矩压不住妖族暴虐的本性。神佛无力终止这种局面,只能以无数手段进行持续不断的打压。剥夺太阳的照耀只是其中之一,自那以后,在妖族的据地,下界便处于永远的黑暗寒冷中。
时至今日,已五百年之久。
但这些哮天犬都全不在乎。他不在乎西天,不在乎天廷,也不在乎孙悟空。他只在乎杨戬,他的主人……得找人去救主人……得快……
忍着恶心,哮天犬一头扎进水里,直饱饮个痛快,一边喝一边干呕,呕完继续喝。
终于感觉恢复了一点气力,哮天犬竭力撑起全身,却跌回去,来回几次才成功起身,继续跌跌撞撞地沿着河岸搜索。他得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主人……等我……一定要等我……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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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温暖,舒服得浑身骨头都要融化,哮天犬恋恋不舍地睁开眼睛。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却被眼前明亮清晰的实景吓了一跳。
一只猴子坐在他面前,瘦小枯干,炯炯有神,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见他醒了,猴子兴奋地在原地翻了个圈,对猴类来说这似乎信手拈来,它重新落下时连屁股底下的蒲团都没挪动分寸。它咧嘴笑,时时发出“咯咯”“嘿嘿”的笑声,热情洋溢。
哮天犬这才发现身上穿着一件干爽直缀,原本脏污褴褛的衣裳不见,猴子不仅给他洗了澡换了衣裳,还将他裹在棉被里,坐在草席上,将更为柔软的草榻让给了他。仅仅是这些,已经让多日紧绷到极点、疲惫到极点的哮天犬幸福得几乎要再次沉入梦乡。
但他立刻警醒,心头的大石重新高悬,猛地掀开棉被,同时想起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在河边喝了血水之后,他便沿着河岸搜索,希望能找到走出深林的出路,可出路没有找到,反而撞见一座巍峨宏大的佛塔,在黑暗中它散发着神秘和幽谧的光芒。哮天犬终其一生不曾见过这样伟大的建筑,几乎像一座山那样伟岸。很难想象在这样荒僻无人的深山野林竟会建造这样的一座佛塔。
体力和精神都已经濒临极限,晕厥在树林中将面临着被袭击的危险,幸而撞见栖身之地。哮天犬拖着半残的身体艰难地腾挪到佛塔跟前,到了佛塔下面更加震撼于佛塔的宏伟。塔上有窗,他趴在窗前张望。
塔内烛火通明,却不像有人的模样。
哮天犬没来由感受到一阵诡秘的凉意,但顾不上,又腾挪着,来到刻满梵字铭文的大门前,敲了敲门。
门居然从内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只猴子。
“你,你好……”身为一只狗的哮天犬从来没有人的自觉,对面前同为走兽的猴属类并无任何偏见,只是不太确定对方是否听得懂他说话,作为狗他又不懂猴的交流方式。
猴子精光熠熠的双眸不错眼地盯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下文。
哮天犬只好犹疑着接着说道:“谢谢你帮我,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知不知道这片林子怎么走出去……或者哪里有人?我、我要去梅山……或者华山!你知道路吗……”
回答他的是猴子“吱吱”的怪叫,哮天犬失望极了,到底不通人性。正想着,猴子竟跳过案几,扑到他身上。哮天犬大吃一惊,全神戒备,却不见猴子任何袭击动作,两爪搭在他肩上,脑袋靠在他胸前,蹭了蹭。
似乎是个求抱的姿势……?哮天犬不确定。
“狗……他的狗……”
哮天犬讶异地听见猴子嘴里发出声音,更讶异的是真身竟然被识破。即便以他简单的脑子也能判断这不是一只简单的猴子——一座如此神秘的佛塔凭空出现在这里本就很不简单。
但哮天犬没空琢磨这些,他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里,找到梅山兄弟,或者杨婵,尽管他们不一定在梅山或华山,但只要有一丝希望……主人……
哮天犬几乎绝望:如果他找不到人,主人可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那样他也要回去,他要回到主人身边,是生是死,他都得陪在主人身边……
着急推开猴子,慌得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抢到佛塔大门前。猴子没有阻止,反而拽着他的直缀下摆跟到门前,打算跟出去的模样。
手触到门板的瞬间,一瞬的异样直击魂魄。
身后破风声骤响,哮天犬与猴子一左一右双双敏捷避开。无暇去顾忌猴子,避开了右来的攻击,左侧杀机已至,同时头顶劈下,三个方向避无可避,哮天犬无奈一跳,避开左右,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这鞭子直击元神!
挨了一鞭的哮天犬痛得眼前一黑,忍不住惨叫出声。他这辈子没挨过这么痛的打,一鞭子就给他打得彻底怕了,滚在地上,全身冷汗直流。
头顶天雷滚滚,他听见雷电劈闪,朝他劈来,竭力鼓起全身勇气,就地一滚,巨大的爆炸声后,原先所在之处化为焦土。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见,地面蓦地滚烫,浑如一片烧红的烙铁。哮天犬被烫得大叫,无处着力,头晕脑胀间抬头望见二楼,如见救星,纵身就要往上一跃。然而上方雷电和看不见的鞭子齐头劈下,再次将他毫不留情地打下地板。
就在哮天犬无计可施、生不如死之际,突然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从地上扯起,原本朝着他劈来的鞭子也没抽在他身上。一阵天旋地转,他分不清自己在空中腾挪了几个来回,像在一瞬间,又像有几百年那么久,蓦地严寒骤退,寒意袭身,铺天盖地的巨大响声轰然安静。
面朝下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下巴狠狠磕上一块坚硬凸起,磕得他眼冒金星,缓了好久,哮天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险境逃出佛塔。
想起方才的经历,犹然后怕,胃里一阵强烈的痉挛。
那……那是什么东西……?!
“谢谢……谢谢你救了我……”还喘息不匀,哮天犬趴着,向面前的恩人道谢。
没有回应。
他还喘着,没有气力抬头,身旁始终没有动静,若不是余光瞥见一抹红色,几乎要怀疑周围只有他一个人。
喘了许久,呕了许久,哮天犬才终于恢复一点精力,跪趴起来,原来他还没有离开佛塔,跪在佛塔的某一层塔檐。
努力昂头,这时终于看清救命恩人。黑发高髻的红衣少年,束袖长靴,相貌清俊,可现在那张清俊的右脸被无形鞭抽中,从上往下剌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又宽又长像红色蜈蚣,沿着脖颈往下淌血。这张精致白皙的脸蛋衬这伤痕格外刺目,但若搭配以面上颈上其他擦伤,似乎也还相得益彰。红衣深一片浅一片,显然血污斑驳。
从这个仰望的角度,他仍能看清少年一双淬火流金的眸子。哮天犬盯着这双眸子怔愣了神,隐约觉得熟悉。在脑海里搜索,蓦地回想起,方才那猴子也有着这样一双眼睛。只是一者炽热一者冰冷,才全然没有联系起来。
此时那双眸子没有顾他,而是透过天窗,冷漠地看着塔中情形。
哮天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呼吸凝滞。
塔中的炼狱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而停止,每当那猴子企图去触碰大门,地板烫得火红,雷电劈得更响,数不清的金色细鞭凝为实体,一鞭鞭抽打在猴子身上。那猴子身上满是被烫出来的血肉,被雷殛的焦烂,被鞭打的血条,打得皮开肉绽,白骨森然可见。
哮天犬浑身发抖,那些剧痛仿佛作用在他身上。
他看着猴子满地打滚,到处乱爬,起初还一声不吭,后来吱哇怪叫,从喉咙里吼出嘶哑的叫骂和痴笑。
“如来……如来……滚!滚!哈哈哈哈哈——”
他的不敬引来更猛烈的惩罚,显然佛塔禁锢了它的意识,使它无法昏迷,被迫承受着永无止境的鞭挞,直到它不敢再企图逃离,不敢再言出不敬,直到它哭喊着求饶认错。
哮天犬听着那凄厉的一声声“我错了”的叫喊。
雷电渐息,烙铁渐凉,金鞭消弭无形,那猴子仿佛死去般的躺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上的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直到完全消失,完整无缺。
“可笑吗。”
哮天犬从极大的震撼中回神,蓦然意识到是那红衣少年与他说话。
忙回头,却见那少年已经远远掠去。
“你等等——”慌忙撒丫子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