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抗争不是寻找答案,而是学会在绝望中生存。”
高大的树木形成连绵不绝的森林,温带大陆性山地气候取代霍秀秀故乡熟悉的亚热带季风气候。
随着吉普车越过几座架在汩汩溪流上的木桥,她可以看到顶部如问号般蜷曲的枯枝,在明暗的光线间密密麻麻地坠落。
光线划过空气,霍秀秀可以在光亮聚集之处看到飘浮的灰尘。周围土地上原本冰冷干燥的气味,变得仿佛具有探询的意味,敲打着霍秀秀浑浊的意识。
啊......是梦。
也是回忆。
各种情绪纠缠着一同涌了上来,它模糊地唤起曾经的痛苦与绝望,心间只留下浅浅的泪痕。庆幸自己能够抓住机会,摆脱被束缚的命运。
车队停在山脚下,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无人造访、被神秘气息笼罩的山脉。
七大区被选中的祭品们头戴各色巫傩冠冕,走入白昼斑驳的光影,从领队的祭司口中能够听见他那肃穆超脱的咏唱调,开启“仙境”的大门。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新人到此,车马回乡。”
“天无忌,地无忌,年无忌,月无忌,日无忌,时无忌,诸神回避,大吉大利!”
阴云表面泛起涟漪,重叠的光圈组合排列出奇异的图案,东北大区的守卫们站在表里世界间隙中,仿佛淡漠的神祇注视祭品们坠入无穷无尽向下延伸的洞穴。
洞穴底部神庙就坐落在散播永恒梦境的大门对面,此刻,在他们面前出现一座由冻土般、永久凝结的白色巨浪等材质建造而成的迷宫,令人惊愕且恐惧。能够完整穿越冰霜与混乱的梦境之地,抵达神明栖息之地的祭品,才有机会成为填充与世隔绝群星的一部分。
那是一段充满痛苦与奇幻的旅程,霍秀秀看着梦境中年幼的自己穿过冰冷的火焰、扭曲鬼祟的树林、隐匿的地洞,茂密的真菌所散发出的微光便汇聚成了一片广阔而又不祥的灰绿色,沿着迷宫的根部弥漫铺展开来,一直蔓延到视线之外。
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凋零,化作一团团棕黑色的烟雾,滋养幸存者的灵魂与身体。
支撑着霍秀秀活下来的除了对家人朋友的思念,更多的是休息时无孔不入的梦境。她在梦中国祈祷,明知这是自欺欺人的行为,她依旧茫然无措地对着朦胧雾气后的那片璀璨城池祈祷。
或许是心理作用,越接近梦境之门,霍秀秀便感觉到有许多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月亮下沉、云层升起、天空踩在脚下,她看到群星构成的星座,既遥远又接近。寥寥无几的幸存者飘入一片混乱的空间,这片黑暗中一片烟雾般的朦胧光。
霍秀秀从未见过这样的光,它不算刺眼,不算柔和,忽明忽暗,不断扩张像要将注视者的视线撑爆。
它既不像人造童话里矫揉造作的仙境,也不像电影特效师利用阴影制造的黑暗光效。此处的光并不算清澈澄明,但也不能用浑浊昏暗之类的词语来形容。
在接触到自己的身体时,那团光逐渐染上斑驳的淡紫色、靛蓝色与黑色,逐渐散去。
霍秀秀这才发现自己从一个巨大的茧中爬出,她的同伴接二连三地孵化,都是女性。她们身上多出一道深紫色的痕迹,有的在手腕,有的在背脊,而霍秀秀的在胸口,比其他人的颜色要深得多,也大得多。
这是一个由巨大蛛网构成的世界,目之所及皆是冰冷坚硬的蛛丝,一直延伸到无法触碰的天际深处,反射着恶毒亵渎的光。
无数紫色的巨型蜘蛛勤劳地编织,一些较小的、身高大约两米的紫色蜘蛛从网上落在祭品们面前,它们全身都生满了像疣子一样的东西,长腿上长着刚毛。它的腹部是斑驳的淡紫色,身体前部呈靛蓝色,而腿尖和螯则是黑色,与刚刚见过光线是同一色系。
她们本能地爬上蜘蛛的背,在接触到它们的瞬间,传承在梦境之国扩散,霍秀秀的脑海浮现出她身下蜘蛛的种族——冷蛛,蜘蛛之神的眷族,侍奉神明永无止境地编织,直到会在清醒的人世与幻梦境之间架起一座网桥。
越接近那丝绸质地的王座,她的思绪越混沌,皮囊之下构成人类的骨骼与血肉都在沸腾重铸,仿佛在祂那双冰冷可憎的眼睛注视下,她的身体在开裂,孕育出背部长有无数张熟悉面孔的巨大蜘蛛。
她莫名笃定靠近头部的那几张脸是霍家落选的族人,而蜘蛛的面容分明就是自己的脸,无法控制地向祂靠近、被祂诱惑。
“冷蛛,到了。”
声音动摇了梦境,霍秀秀从蛛网坠落深渊,但她却完全觉察不到恐惧的情绪。
深渊底部通向一座可怖的巨大瀑布,而这座出现在梦境之国的瀑布会翻滚奔腾向深不可测的虚无,倾倒过空洞的空间,流向其他世界,甚至可以流向秩序之外的恐怖虚空,好在印记会带领仆从回到属于她的人世。
“辛苦了,等我半个小时左右。”
“好的。”
霍秀秀打开车门,拎着包站在门口呼出一口气,从包中掏出钥匙捅进门锁内转动几下,厚重的门应声打开,她仿佛听见这栋房子在发出喘息声,再仔细听却发觉是从自己的身体中溢出的呼吸声
在进入玄关的瞬间,原本她以为模糊的记忆在此刻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霍仙姑穿着黑色绒面的宽大旗袍,白发在发尾烫出弧度披在肩头,比年轻时的她更多出些许平和的韵味。旗袍上面绣着艳丽的山茶花,密密堆在领口和裙摆,与房子内部鲜艳、饱和、明亮的装潢相呼应。大朵和细碎的图样若是没有过硬的颜值和气质,想压住它们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霍仙姑就是这样的例外,她只是坐在那里,便能轻易夺取所有人的目光,无关年龄。
茶几上放着几十支娇艳的玫瑰,什么颜色都有,她拿着剪刀正准备修剪花枝根茎,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抬头望过来,脸上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只那双被幽暗精雕细琢的眼眸深处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要是不打电话给你,是不是都想不起来我来北京了?”
霍秀秀与她对视时呼吸有一瞬地停滞,随即开口道:“我最近有点忙,本来想着过两天来看您。”
“你们忙,我明白。前几天还遇到任菲了,和她聊了两句就走了,一个比一个忙。”
“只不过,我没想到你连电话都不往家里打一个,秀秀,你现在真是长大了。”
“奶奶,你应该知道,从我代替姑姑与任菲姐共事开始,就已经长大了。”
霍仙姑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未变,手上剪花枝的动作越发干脆利落,发出的“咔嚓”声在空荡的房子里格外突兀。
“霍玲的世界太理想主义,以为只要自己能闯出一片天就可以得到一切。事实是什么……秀秀你比我更清楚。”
“现在霍家年轻一代的孩子们再没有能通过测试的,心机手段距离掌管霍家还差得远呢。废了我那么多心血培养,除了你,别人总是差点什么。”
“听说你最近和吴老狗家那个孙子关系不错?解子和你从小就要好,我很放心。只是……吴家的那个小子,跟你是一条心吗?”
“再说了,如果你不想接管霍家,跟他们交好可发挥不出最大的价值。”
“奶奶,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咱们祖孙俩,也不用绕什么弯子,对吧?”
霍仙姑的温情短暂、转瞬而逝,露出烧灼殆尽呈现出焦炭质地的灵魂。见到老人这副模样霍秀秀松了口气,这才是她们之间最常用的状态。
“我听说,拍卖会有一张样式雷,是从未出现过的图样,有人想要它,你知道在谁手中吗?”
“奶奶,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谁想要它?”
“……贪婪却彷徨的人们从未放弃,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陈情派,一个已经被汪藏海引导着主动向毁灭靠近、成为献给千面的祭品之一的组织,在现在的霍秀秀看来,它应该和它那个早已死去的领袖一起埋藏才对。
霍秀秀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奶奶,你和那些人想要的东西是吴邪哥哥偶然间得到的,不过最重要的部分已经被人委托给拍卖会了,它的主人是谁,还没查出来。”
“原谅孙女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或许你可以问问小菲姐,她说不定会有门路?”
霍仙姑被孙女噎得瞪了她一眼,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花瓣上的水滴顺着茶几掉在地毯上,“滚滚滚,一天到晚就知道惹我生气!”
“好嘞,奶奶你保重身体,我走啦!”
霍仙姑看着少女干脆利落应下,头也不回地离开,冷笑一声摇摇头,擦干净手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她上车渐行渐远。
如今的霍家已经没办法和任家比了,只怪当初联姻时选的那人按照指示走错了路,否则她怎么会费尽心思把霍玲和霍秀秀送过去。只可惜霍玲终究是被同化得太厉害了,连初选都过不去。
霍仙姑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入尽头,她也清楚如果没了自己,霍家很快就会陷入混乱。即使霍秀秀不想接受这个烂摊子,从小就和秀秀在一起的解家家主和吴家那个心肠柔软的小三爷会置之不理?
她看得清楚,解家那个小子绝不会舍得让秀秀重走他的路。
而吴家那个就算没有解子和秀秀相处的时间那样长,但这段时间几人的关系一搭眼就能看出亲密,就算他没能力,吴家还活着的那两个宠着家里小的,不会真袖手旁观,有吴家和解家在,秀秀的家主之位绝不会被动摇。
霍秀秀的心还不够狠,但已经比当年的自己要幸运太多。希望她不要像当年的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回头的道理,霍家就算不复当年的盛况,对年轻人来说,总还算是一条不错的退路。
霍仙姑转身走到桌前喝了口茶,拨通电话:“喂?是我,您想要的东西已经确认在拍卖会上,地点是新月饭店。霍家不会参加竞拍,活动当天我会去盯着,不会让您错失消息的。”
“解家和吴家人会到新月饭店,他们可能会有些动作,您可以提前做准备,必要的预防措施是解决不稳定因素很好的办法。”
通话持续了五六分钟就挂断了,霍秀秀将录音上传至哪都通公司系统,由二壮保护送去赵方旭手中。
“赵董,小羲和您在一起吗?好,我知道了,表世界霍家不参与活动,只负责盯梢,和里世界有牵扯的部分小羲的眷族会负责将拍卖品销毁,这件事您和小羲定了吗?”
霍秀秀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心里绷住的弦松了下来,她刚想挂断电话,就听到对面传来少女的声音:“秀秀,辛苦啦,晚上我和天真他们等你回来!”
“好,我再有十分钟就到了!”
电话挂断,霍秀秀整个人再次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
她的狠心和手段早已超过霍仙姑预估的,甚至还很好地隐藏起来。
霍仙姑就算有再多的权利和算计,对自己她永远保留一点真心,虽然自己早已不期待那廉价的温情,但她永远给老人可帮衬自己的余地,给她一种还可以掌控的安全感,再借着她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
她不爱小花哥哥吗?当然爱,他们是这世上最亲近最信任的家人,从小到大二十多年的羁绊任何人都不可能也不配否定和干涉。
所以她才会不计代价将解雨臣拽入里世界,所以解雨臣也会无条件信任她的一切行为,哪怕当时不理解,也绝不会提出任何异议。就算有再大的困难,他都会为了霍秀秀扛下来,因为他很清楚,彼此之间的不可替代性。
她也很在乎吴邪哥哥,但是她属于人的部分在温羲月面前已经剔除掉了,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也只属于太素,他们的意见和决定霍秀秀会考虑会在乎,冷蛛不会。
她愿意接受一切判决,这是她的宿命。
黑色的轿车刚刚在公司门口停稳,车顶便凹下去一大块,车窗外被墨绿色的藤蔓缠绕,车里的两人并未有慌乱的神色,像是已经习惯了。
很快,透明的玻璃上便显示出少女那张苍白瑰丽的面容,带着她招牌的笑容,她的躯体像是穿过一片泡沫般进入车内,完全无视常理和科学,将霍秀秀整个人抱在怀里。少女神明冰冷的手抚摸着信徒的长发,带着强烈安抚灵魂的气息将挤满她思维的负面情绪清空。
心灵触须直接穿透信徒的胸膛,几秒就把任务传达,霍秀秀感受着躁动的印记恢复平静,她还是人类的模样,有着属于人类的灵魂,而不是像自己的同类们一样最终被转化成失去意识的怪物,这些幸福都是面前少女所赐予的,是愿意从深渊中伸出救赎之手、不可替代的神明。
司机压低帽檐,垂下头不去看后座散发着金色炁以及裙摆上溢出藤蔓触手的少女和同事,虽说是公司附近有下结界,但他还是闭上眼用自己的能力搜寻是否有遗落的目击者,防止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温董,冷蛛,您二位的朋友到了。”
司机话音刚落,她们就听到从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霍秀秀先一步下车为温羲月打开车门,就看到少女直接飞了出去抱住她的眷族,被偷袭的男人虽然有些懵,但灵魂的羁绊让他立刻回抱住了不知为何心情非常好的少女。
“天真~今天你们来得好晚噢!”
“咱们不是要参加拍卖会嘛,小花带我们去置办行头去了,胖子的衣服总不合身,他要求又高,就重新定制一套正装,这就耽误了一会儿。”
“这叫执行计划的准备工作,什么浪费时间,一切手续都是必要的!”
“要么说咱胖爷在北京特有面儿,讲究人儿,不然哪能被道上的人称赞,是吧?”
吴邪一边甩锅给王胖子,一边向霍秀秀挤眉弄眼无声地询问她还好吗,一下子逗笑了原本心情沉重的霍秀秀,她摇摇头,顺势挽上解雨臣的胳膊,轻轻捏捏他的袖子,这是他们之间的小暗号,解雨臣知道小青梅没事,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开口问话。
“晚上回铺子吃还是下馆子?”
“哎呀,王老板作为东道主,不得请我们出去吃吗?!”
“胖爷我当然不差钱,吃就吃,你们随便挑!”
“啧啧啧,要是全聚德我可不吃,又贵又不好吃。”
“别你们吃到最后,还要小花哥哥付钱。”
“哪儿能啊,不是还有小温同学吗?她不会看着我们挂在前台走不了吧……?”
“四眼,你要点脸吧,咱们肯定是指望花儿爷,哪能让小温付钱?”
“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
温羲月被眷族们打断,歪头笑着摇摇晃晃踩路灯的影子,被踩过的地方溅起光的涟漪,浸透他们的脚踝。
黑眼镜和王胖子走在最前面,温羲月左手牵着吴邪走中间,小哥手里拎着一个和他形象完全不符的小包走在少女右侧,他们身后是有说有笑的霍秀秀和解雨臣。
所有人,都在走向那片舞动的光芒。
任菲:据说是开国元勋的后代之一,华中大区负责人,文/革之前的霍家可以平齐,与霍秀秀私交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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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幸存者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