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加入黑衣组织的时候,琴酒就已经是个圈内小有名气的职业杀手了。那个时候他就喜欢穿黑衣服,高领毛衣、长款大衣和那顶样式老旧的礼帽都是早就养成的习惯,唯独一头长发是后来才留起来的。琴酒其实是喜欢长发的,或者说,他喜欢的是发丝盖在额头和脖颈上的那种安心感,尽管对大多数同行而言,刘海和几乎垂到腰间的后发只会阻碍行动。偶尔有人问他为什么要把头发留长,起先,琴酒认真地答说:我喜欢长发。后来问的人多了,他感到厌烦,就瞪着眼睛不再回答了。说白了,他或许只是讨厌短发,正如他讨厌年轻时候的自己。
琴酒是个人,而是人就会有父母。他的父亲曾是做生意的,某天赔光了家产,还欠了一屁股债,自此一整个家庭开始土崩瓦解。在他不太清晰的童年记忆里,总是见到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上门拜访,用和那身衣服截然相反的粗鲁口吻讨债。他们没钱偿还,只得开始用家具做抵押,最后什么都不剩了,那伙人便要在房子门口贴上封条。母亲跪下来,指着年幼的男孩求他们行行好,而父亲一脚踹在她的背上,大声叫她住嘴,末了哈着腰搓着手,问西装人介不介意拿那个小屁孩子抵债。
那个时候,小屁孩子就站在缺了一条腿的椅子边上,静静地仰着脸注视他们。
琴酒的确是恨他们的,尤其恨他的母亲。每一次父亲喝了酒就会变得疯狂,时常拿空掉的酒瓶砸向妻子。他只打女人,不打孩子,也许是因为孩子太小,身材瘦弱,砸下去的手感不够真实。过了一会儿,男人呼呼大睡起来,便轮到女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举起她沾了血的巴掌开始打孩子。母亲充满了仇恨的脸被年幼的琴酒记在了心里。他想,父亲兴许可以留一条命,但母亲不可原谅,总有一天要杀了她。直到最后,他在那几个西装男人假惺惺的笑容中回过头,看见满脸是血的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拿她被撞掉一块的牙齿咬住了丈夫的手腕,与他扭打在一起,最后毫无悬念地被再度踢倒。她看着男孩,男孩也看着她,并且第一次发现他们二人的眼睛是如此相像,于是突然感到自己也没那么恨她了。他一会儿想着女人,觉得她很可恨,又很可怜;一会儿又想到男人,觉得他很可怜,也很可恨。最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可怜谁,又该恨谁了。
带走琴酒的其中一个西装男后来成为了带他入行的前辈——漆黑的衣着、一丝不苟的作风和暴戾恣雎的眼神都来自他的教导。他对琴酒说,职业杀手本质上也都是生意人,只不过提供的服务是杀人。他将杀手比作清洁工,工作就是替人清扫仇恨与敌意。他带着琴酒杀了第一个人,是个政客,一个坚定的□□,死到临头的时候还顶着枪口,在嘴里高唱国际歌。琴酒很敬佩他,并且由衷地认为,如果他活着,国家说不定能变得更好。但他还是开了枪,因为他收了雇主的钱,就必须得提供服务。那天之后,他便不再继续跟着前辈了,准确来说,是前辈不再允许他跟着了。
他对琴酒说: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杀手了,是时候去自己闯荡这个世界了,年轻人。不要太担心,哪怕是赔了本,最坏也不过丢掉一条性命,总不会落到你父亲当年那般田地。
西装男离开的时候送了他一把枪,枪里有一发子弹,于是琴酒就抬起手,把那一发子弹送给了他的背影。他看见那个男人倒在地上,身上仍穿着当年去他家讨债时穿的那身西装。
仿佛被丢下巢穴的雏鹰,这位天赋异禀的年轻杀手在脱离了他人的庇护和掌控之后,一瞬间便学会了飞翔。起先,生意并不是非常顺利。杀人服务是不能高调宣传的商品,在网络尚未普及的时代,这几乎等于失去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广告途径。琴酒将自己的代号和价位表做成暗号,打印成名片,在上流世界的酒局和鱼龙混杂的贫民窟里派发,如同一位兢兢业业的推销员。最开始的时候,只有几个人打电话来咨询,在那之后,决定相约面谈的顾客就更少了。他时常好几个月无事可做,便闷头锻炼体能和枪法,想办法省吃俭用地度日。然而脚踏实地且有真才实干的商人注定不会一直落魄。他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几次委托,逐渐积攒起信誉和口碑。他有了一些老顾客,老顾客又介绍来了他的朋友。最忙的那段时间,他的委托预约一直排到了一年后,不得不暂时停止接单,或是向那些无论如何都不肯等待的委托人索要巨额的加急费。
他渐渐地懂得了西装前辈说过的道理:买凶杀人和逛百货商场没什么区别,人类的购买欲不会因商品性质的不同而减少一分,特别是当他们尝试过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能让仇家与敌人瞬间消失的特别服务是多么令人心情愉快。琴酒见过形形色色的委托人,从道貌岸然的政治家到浓妆艳抹的妓女,从满脸阴沉的精神病人到姿态优雅的女大学生,什么人都有。暗杀并不只是政治家和资本家之间的勾心斗角,它存在于社会的各个角落——受欺负的学生、被虐待的女人和被欺压的职员,许多看起来文弱柔善又逆来顺受的人,背地里却在联系职业杀手,要求他除掉自己的同学、老师、丈夫、情敌、前男友、上司……当人们鼓起勇气跨越道义的界限,发现人的性命竟可以用金钱购买,这种轻松与快乐就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断拉扯他们,他们将会距离曾经坚持的东西越发遥远,遥远到,即便某一天想要回头,也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那么便不要回头了。他对自己说。
永远、永远也不要回头了。
琴酒成为琴酒之后,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年轻时的事。那时他不留长发,因为打理起来太麻烦,清理的时间太长,最主要的原因是,那时他没有钱,要想吸引客人,必须得让他们从形象上感觉自己是个靠谱的杀手。很多年后,他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的位置——不愁金钱、工作稳定,虽然迟了许久,但他总算决定做回自己,依照自己的喜好留起长发。然而,头发的长度改变了,衣着、作风和眼神却永远地保持了下来,仿佛在灵魂上形成了一道烙印,将会伴随他直到死亡。那时,他意识到,只要他一天不回头,这些东西便一天改变不了。然而,事实是,来时的路已经找不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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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年轻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