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刚上国中的那年暑假,父亲送给他一辆脚踏车。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获得属于自己的交通工具,意义重大。可惜送礼物的人不懂儿子的心思,考虑不周,送来的车子是红色的。降谷零不喜欢,太艳,还显得娘兮兮。他想了又想,最后从储物间翻出一桶不知何年何月放在那儿的油漆,决定自己动手,进行一番改造。临开工前,他又脚步一顿,扭头回屋打一通电话,把同样在家无所事事的诸伏景光叫来帮忙。
两个人蹲在小院里面忙活了大半个下午,总算勉强完成了改造,尽管因为技术不佳,最后的成品难免显得粗糙,脚踏车的横杆从全是红色变成了红一块白一块,但至少堪堪获得了降谷零的认可。等油漆晾干的时候,降谷零从冰箱里捧出半块西瓜,与诸伏景光一起分吃。后者看向被撂在院子里的脚踏车,像是被它滑稽的外表逗笑了,一小块西瓜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冰得发痒,咳嗽不停。待他缓过气来,便带着点羡慕地拍了拍降谷零的肩膀,感叹道:是辆好车。
诸伏景光情况特殊,如今住在亲戚家,多少算是寄人篱下,自然不会期待这种贵重的礼物。降谷零想到这一点,也转过身,郑重其事地按住好友的肩膀,认真地承诺道:下回咱们去公园,我骑车带你。
诸伏瞪大了一双猫眼:不……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降谷终于破功,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你那是什么表情!当然是开玩笑的,我的意思是把车也借你骑一骑!
诸伏眉头一跳,拿刚刚摸过西瓜的冰凉的手掌贴上降谷的后脖子,把猝不及防还在小个不停的家伙冷得直哆嗦。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一起去新开的拉面馆吃晚饭。购物中心人多,等座等了大半天,吃完出来,天都已经黑了。两人说笑着走到门口,看见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顿时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降谷慢吞吞地说:我没带伞。
诸伏点头:我想也是。
国中时代的降谷零有个坏习惯,就是出门前不爱关注天气,添减衣物随心所欲。他身体素质好,多数时候问题不大,偶尔碰上雨天,把外套往头顶一披,快步跑回家冲个热水澡,马上又生龙活虎,感冒发烧的情况几乎没有。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诸伏提醒过他好多次,但降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仗着自己身体健康,一点都不在乎。诸伏心里不赞同,却又没别的法子,只好自己多费些心思,被好友笑话像个操心的老妈。他无奈地摇摇头,叹口气,从包里取出两把伞,一把留在自己手上,一把递给降谷。
降谷接过来,却皱了皱眉,看向不远处的脚踏车停车棚:可我想把车骑回去。
诸伏听了,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我和你一起。我可以在后面为你撑伞。
于是,在这个雨天,两人此前随口的玩笑竟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为了方便放东西,降谷往脚踏车的后座上铺了一层垫子,刚好供诸伏坐上去,只是高度有些尴尬,让他不得不稍微蜷起腿,以免鞋尖擦上地面。降谷有点想笑,但考虑到对方手中握有的筹码——雨伞,便用尽全力地憋住了。天空低矮的黄昏,同乘一辆脚踏车的两个男生实在是怪异的组合,好在路上的行人都缩在雨具里行色匆匆,少有人注意他们的身影。雨天路滑,降谷骑得很慢,车轮擦过水洼的声音在耳边格外清晰。头顶上,一把深蓝的伞将雨水阻隔在外,却难免有一两滴漏网之鱼落在他握着车把的胳膊上,把半卷起来的衬衣袖口浸得透明。伞面足够宽大,遮盖两个人的头顶不是难事,但这也意味着它足够沉重。诸伏举了一路,时不时换条胳膊缓解疲惫。降谷注意到这一点,在等待信号灯变绿的时候问他要不要交换一下,得来温和的婉拒。
诸伏说:不用,反正也快到了。
降谷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信号灯变了颜色,他只好转回身子,蹬上踏板继续前进。
诸伏家离得稍近,脚踏车在他家门口停下,让诸伏终于能够伸开双腿,平安落地。他拍了拍衣摆,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走到屋檐下,收起雨伞,轻轻地抖落上面的水珠。降谷也下了车,掏出另一把伞打开。接下来的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单手骑车撑伞有些危险,他便决定推着车子走路回去。
诸伏朝他挥了挥手:好了,你快走吧,零。路上注意安全。
降谷应了一声,推着车走出去几步,又有点迟疑地停下,回身冲诸伏看过来。
诸伏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眨了眨眼,笑着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降谷:没什么。
诸伏:那就快走吧。你该走了。
降谷:好。那我们明天学校再……
他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四周忽然刮起一阵大风,雨伞被刮走,脚踏车也被刮走,身旁零星的行人也一瞬间消失无踪。他努力睁开双眼,伸出手臂,试图寻找对方的身影,可落入手心里的却始终只有一片黑暗。他张开嘴,要呼唤对方的名字时,不知什么地方却响起一声雷鸣,盖过了他的嗓音。
降谷惶然惊醒,发觉自己半躺在车子的驾驶座上睡着了。窗外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大约从大学时开始,降谷渐渐地改掉了他的坏习惯——或许是因为教训太多,又或许是因为终于听进去了好友的劝告。时至今日,想来没有人会相信,这位向来思虑周全、心思缜密的公安精英,曾经是个出门不看天气,时常丢三落四的糊涂蛋。可他的习惯改掉了,诸伏景光的习惯却一直保留了下来,仍然会在出门时多装一把雨伞,有备无患。——起初是雨伞,后来是警察学校的笔记本,再后来变成一把小刀、一盒弹匣。
降谷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过了好久才从刚睡醒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他调直座椅靠背,然后探身往后座看去。过去与苏格兰一同执行任务的时候,对方就喜欢坐在那里,因为后座比副驾驶更加宽敞,有足够的空间供他摆弄狙击枪。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两人第一次搭档的那天碰上一场暴雨。任务结束后,波本还有别的事要处理,便开车先将苏格兰送去安全屋。临走的时候,背着枪的青年站在屋檐底下收伞,一边抖落上面的水珠,一边抬头冲他微笑。
苏格兰说:辛苦了,波本,快去忙你的事吧。
波本启动车子,透过半开的车窗,向他点了点头:你自己小心。
苏格兰:你也一样。
马自达开出去一段路,他忽地又鬼使神差地想回头,可很快摒弃了这个念头,只是假意观察路况,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刚刚的路口屋檐处已经没有青年的身影了。
降谷零想:诸伏景光似乎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从未改变。他总是撑伞的那一个,又总是先一步抵达终点的人。他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不曾告别,也不曾接收告别,只是让他快走,继续走,不停地往前走。
窗外又是一声响雷。降谷忽然战栗了一下,然后推开车门,只身迈入雨中。雨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一滴一滴地从发梢落下来,淌过额头、眼角、颧骨,最后汇到下颌,失力一般地跌落。也许他在哭,又也许,是天空在哭。
end.
还是忘了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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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脚踏车与马自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