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医生声音不大,却震得周围三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而当几人手忙脚乱的不知该做什么的时候,远山医生已经开始着手解开拴在轮椅上的引流袋,准备把病人放平了。
不过两位警官虽然没经历过抢救,但经历过的大场面也不少,只迟疑了一瞬,他们就反应了过来。
抢救虽是他们陌生的领域,但处理紧急事件的经验和心态还是一等一的强,松田立刻伸手去解开轮椅上的束缚带,萩原则是扶着老人的身体防止他倒下二次伤害。
远山再抬头看时,松田已经迅速把几层复杂的带子拆开了,来不及表达满意,她已经下意识开始指挥:“把病人放地上。”
说着她扶着老人的肩膀和头,萩原和松田合力一抬,病人便稳稳躺在了地上。
虽然说起来这一套动作似乎颇为漫长,但实际上从远山发现有问题到现在,整个过程不过一分钟不到,也就是两位警察反应迅速才能跟上远山医生抢救的节奏,否则放个普通人在这怕是还在不知所措、原地立正——就比如旁边推轮椅的男人显然就一副慌张的样子,本来有些不满的脸在听到“抢救”两个字后爬满了惊恐,此时不仅没有上前来帮忙,还踉跄地往后退了两步。
“家属别愣着,”远山医生一边解开病号服胸前的扣子一边对男人说,“快点找人过来帮忙!”
“去哪里……我、我不知道……这……怎么会这样……带他出来是医生同意的啊,这要是救不回来……”男人彻底慌了神,一边踉跄地往后退一边摆手。
远山医生皱起了眉,暂时停下了手中解衣扣的动作,换松田补上,而她则有些怀疑地看向男人,面色严肃地质问道:“你和这人什么关系?你不是家属?”
“我……我是,我是他儿子,”随着他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眼前在地上躺着性命垂危的人是他父亲,不过一息之间他立马换了副表情,又走上前来,几乎跪倒在老人面前,“爸爸啊……你一定要挺住啊——”说着他又伸手去抓远山的白大褂,语气诚恳又哀婉,像唱戏一样喊:“医生——你快救救他,你一定要尽全力救他啊……他要是死了……”
远山医生愣了一秒。
众所周知她已经工作了很久了。
抢救对她来说不是个需要思考的过程,这一套熟悉的流程在经过千百遍的磨砺之后已经形成了某种肌肉记忆,因而抢救中如果有任何停顿——那只能说明远山医生在考虑与抢救无关的事情。
而当下她在打量这位“家属”。
她多年临床经验所锻炼出的第六感天线不知道被眼前男人哪一个动作触动,此时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喂唔喂唔”地报警,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奇怪在哪。
男人还在扯她白大褂的下摆,一个劲恳求她快点抢救老人,远山医生下意识想拿手机来,却摸了个空,想起自己没带手机。
“怎么了?远山医生?”然而就这思考的几秒钟,松田已经敞开了患者的衣服,等着远山下一步动作,但见远山愣着不动,他开口问道。
“这位先生,”萩原和远山大概有相似的感觉,男人的语气和动作都让他感觉不太舒服,他注意到男人的手还扯着远山的衣服,也顾不上礼貌不礼貌,伸手捏住他的手腕,使了个巧劲,就把远山的衣角解救了出来,“请去找人帮忙,不要影响医生,以及无论你求不求她,她肯定都会尽全力抢救的。”
远山看了眼萩原,又看了眼还等着她指挥的松田,脑中“借个手机全程录像”的想法似乎显得自己有些卑鄙,于是这道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没再多想,她很快开始标准的心肺复苏操作。
对于任何一位医护人员来说,心肺复苏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这些毕业于“临床表演学”和“护理表演学”的学生们在人身上操作第一次前,就已经在一次次考试中表演了无数次。
但演习往往和现实差距甚大。
比如她现在本应该评估现场环境是否安全,而目前那个还想往上凑的家属就是第一个该被除去的不安全因素,然后她应该一边拍着患者肩膀一边喊“先生先生你怎么了”,但实际上她根本来不及做这一切,手就已经按上了胸口。
按压部位双□□连线与胸骨交界处,按压深度4-5厘米,远山医生默念了一遍,操作很快步入正轨,她一边默数着次数一边对松田萩原两人说:“给盐田老师打电话,电话号码是XXXXXXXX,给她说在门诊楼东侧小花园有病人抢救!另一个人去急诊的后门,那个门可以踹开,那边更近,去拿除颤仪!”
松田没有犹豫就向急诊跑去,而在远山医生话音未落的时候萩原就已经拨通了盐田的电话。不过两句话,萩原就解释清楚了当下的情况,那边远山医生第一轮胸外按压还没做完,他就转述了盐田的回复:“盐田医生说她立刻过来,大概要一分半钟。”
“好,”远山一边按压一边看老人的脸色,“看看他嘴里有没有假牙和其他脏东西,二三、二四……准备做人工呼吸……”
“没有,”萩原多少也是学过心肺复苏流程的,在警校时这还是需要考核的必修课,虽然肯定没有远山熟练,但看着远山的动作那久远的记忆也被唤醒,“现在做人工呼吸吗?”
“二八、二九、三十……”远山看萩原的动作颇为标准,本打算把人工呼吸的部分放心地交给他,但就在答应的前一秒,突然又看到他身后那个家属,此时那人紧盯着萩原,嘴里似乎想说什么。时间太紧急,远山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皱眉,遵从自己的潜意识拒绝了萩原:“不,我来。”
两次人工呼吸,接着是二循环,虽然远山医生平时总表现得自己体力不佳,但在抢救时却不显疲态,远山医生对外宣称这是自己的体力自动分配系统,而其他医生一般把这种情况称作懒——因而只把体力保留在正事上。
不过所幸也没让远山一个人撑太久,先是松田推着除颤仪、带着急诊的护士跑了过来,然后盐田医生也带着门诊的一众医护人员、推着平车赶了过来,他们很快接替远山的位置继续抢救,还拿出了更为专业的设备,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急诊那边跑去了。
“要跟过去吗?”见那边医护人员各司其职的向急诊进发,松田警官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这个半吊子突然加入抢救的行列还是颇为心惊,刚才肾上腺素上头没有感觉,此时终于闲下来才感觉自己心脏在砰砰地跳,这感觉堪比炸弹还有一秒就要在眼前爆炸。
“……”远山医生也是同样,脱离了抢救状态的她累的说不出话来,此时如果仔细看就能发现她双臂还有些颤抖,她扶着腰摆了摆手,“真是麻烦你们了,明明是病人还把你们卷进来了,那边他们会处理的,你们好好歇歇。”
此时反倒是一直没插手的萩原状态还好,他刚才本来提出替远山医生做胸外按压,但远山给他使了个眼色,没让他参与,反倒去让他接应盐田老师去了,因而在经历了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救之后,他只是心率略高,此时他一手捞起松田,一手扶过远山,俨然是个靠谱的成年男性。
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你真把急诊那边的门踹开了?”他问松田。
“当然不是,”松田耸了耸肩,“我脚都快断了那门也没动静,就用这个——”他亮出手里的半截不知道哪来的铁丝:“把锁给撬开了。”
远山医生瞪大了双眼。
“你真的是正经警察吗?神偷!”远山医生惊叹,“松田警官,我想学这个!”
“不行!”松田警官警觉,“你学这个干嘛?”
“怎么说呢……”远山眼中露出向往的神情,“比如撬开盐田老师实验室把电闸拉了,撬开高桥师姐冰箱散播酵母菌,撬开院长办公室把他好几十万的真皮座椅借过来……”
“想都别想。”松田黑着脸回答。
“那还真是可惜,”远山揽过被遗落下来的病人的轮椅,扶着往急诊那边走,“不过好消息是至少我们不用走到住院部再走回来了,走吧,这次真的能回急诊科了,我们应该不会再倒霉到再被什么绊住脚了。”
“你们这边经常这样……抢救吗?”几人一边走,萩原一边问道。
“在院子里捡到患者的情况倒是不多,”远山回答,“至于抢救,这就是我们日常的工作啊……啊,还有刚才,不是不信任你的操作,你处理动作蛮专业的,主要是我觉得那个家属不太好对付,保险起见没让你上。”
“嗯,我也有点感觉。”萩原点点头,表示明白,他早在抢救前就从远山医生脸上读出了谨慎的表情,因而也理解远山的安排,只是觉得自己没帮上忙有些遗憾,他的体力怎么也比远山好些,如果交给他一部分至少远山不会现在还在大喘气。
“不过真是多亏了萩原警官,”远山突然颇有些正经地说,“多亏了您及时发现他情况不对,我们才至少来得及抢救,我替患者及其家属和他的管床医生感谢您——当然还有松田警官,感谢二位在抢救其间做出的努力。”
“啊,没什么没什么……”面对这么正儿八经的道谢,两人竟有些不好意思了,萩原率先回应,“任谁在这肯定都会帮忙的,是吧,阵平。”
“对啊,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而且主要也是远山医生在抢救嘛,我们没起什么作用的。”
“别这么谦虚,你们的作用可太大了,”远山医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大概可以称得上讳莫如深,“对了,你们警队接受锦旗吗?我估计这一番操作下来,他的管床医生都得举个十米长的横幅去感谢你们了。”
说道锦旗松田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盐田诊室中金灿灿的四个大字“菊花圣手”,不由得恶寒又恐惧的打了个寒战,而萩原则是注意到了远山话中的重点:“为什么是管床医生的锦旗?不应该是患者家属吗?”
“诶,”远山叹了口气,撑开急诊科的后门,向里看去,“病人后续情况怎么样还真不好说,说不定我们这一番操作完全是白搭,但对于某些医生来说意义就不一样了。术后患者楼下散步过程中死亡和经过积极抢救后死亡可是两个概念,我们这一番抢救即使最终没有逆转死亡的结果,也使整个过程没有程序上的错误——”
说到这远山医生有些哑然,她转回头看向萩原和松田二人,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困惑不解,似乎在疑惑还有什么能大过抢救生命。
在这样的目光中,一瞬间远山感觉有些无地自容,浑身上下不自在。这种感觉在刚才抢救时也一闪而过,此时两相叠加,更是衬托得她自私又冷漠。
“不好意思,当我在说胡话,”远山医生扶了扶太阳穴,全当是自己今天没睡好才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去换药室吧,总之今天辛苦两位了,我们快点换完药,你们也好回去休息。”
松田很快就将远山的话抛之脑后,反正他的整个世界赤诚又单纯,但是不久前刚听过远山医生一番“责任论”的萩原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远山医生,虽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是在思考。
不过很快萩原的思考被额角轻微的刺痛打断。
远山医生三下五除二剪开了前两天包扎的纱布,掀开了最内层的衬底,将伤口暴露于空气中,她打量了伤口一秒就略有些疑惑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怎么了?”萩原有些紧张。
“你……”远山皱着眉定睛看了看,“怎么长得这么快?”
“这是好事吧?”松田问。
“当然是好事!”远山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是因为你们年轻人都恢复的这么快吗?还是体质原因?我记得前两天还是那——么大个口子呢,天生恢复圣体啊……好想绑去做研究啊……”
松田叹了一口气,又有些无奈的翻个白眼,说着害怕盐田老师,实际上还不是一脉相承!看到人就想绑去做实验,只能说有其师必有其徒。
不过幸好远山医生道行没有盐田那只老狐狸高,她此时只停留在嘴上说说而不付出实践的阶段,感慨一下过后就迅速帮萩原重新上好了药,换了块小一点的纱布贴在额角。这下萩原头发一放下来就挡去了大半,几乎都看不出是个前两天才在手榴弹下死里逃生的人了。
“血常规、头颅CT也正常,”远山医生顺手调出前两天的检查报告,“恭喜你,正常人萩原警官,现在可以从医院毕业了。”
“那真是多谢了。”萩原笑了笑,看了看表,他们来的时候是早上,而现在已经是中午过半了,期间虽然经历了种种略有些多余的奇妙冒险,当下倒也算是收获颇丰,总之也算是个有意义的早晨。
于是在添加了远山医生的联系方式后,几人挥手告别,远山医生转头投入急诊科总是繁忙的工作中,而两位警官则是终于打算离开医院了。
不过老天爷似乎诚心不让两人这么快离开医院。
就在二人还有一步就要走出急诊科大门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劈开诊室,紧接而来的是一个男人悲恸的哭声,以及夹杂其中的哀嚎——
“不可能……你们继续抢救啊……明明今天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呢……”
萩原一耳便听出,这声音属于那位被抢救老人的儿子。
因此他也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刚才拼尽全力的抢救,最终还是以患者的死亡告终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