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一整夜没有合眼。
做完笔录之后他回去继续帮忙做画展的相关布置,这是个公益性质的画展,参展的基本上都是东京各学校的学生作品。租下米花美术馆作为场地开办画展的是铃木财团,因此当初放出消息时就接到了大量来稿。因为场地有限,最终参展的作品都是从各年龄段中精挑细选的优秀之作。
每个入选者对这场展出都恨不得拿出出自己百分之一百的认真,也只有野原郁介在展出快要开始了还不见踪影。黎明只好连带着负责了野原的部分。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黎明随便煮了碗挂面,打开聊天室打算看看今天有没有人说话,然后迅速被满屏的未读标红糊了一脸。
半小时后,辛辛苦苦爬完楼的黎明露出了呆滞的表情,然后他点开了播放器,开始播放《震撼警视厅!1200万人质》。以回忆呈现出的事件的时间,地点与现实一般无二,过程却有所差别,结局也迥然不同,但吻合的部分已经足够打碎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世界观。
于是这天晚上,聊天室里的所有人都在公屏上看到了这样一句话:
[烛南:救命,人在东京,请问我现在补番还来得及吗QAQ]
也许是因为白天太累了的原因,在通宵大半夜试图多少补点重要剧情的黎明成功感冒了。周六早晨黎明在窒息感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两边鼻子全都堵的严严实实。他在床上发了几分钟的呆,终于放弃了等闹钟响起再离开被窝的想法,叹了口气,简单洗漱后就吃了早餐和感冒药出了门。
因为是周末,清晨的新干线上人并不多。一路上黎明脑海中都在回放昨天发生的一切:被炸毁的野原宅,监控带来的令人不舒服的窥伺感,群友们的讨论,动漫里的“未来”……
犯人到底是怎么弄到□□的?野原的失踪和这场爆炸有没有关系?他是否真的改变了他人的“命运”?
他现在一点也不知道聊天室里的群友在现实世界里的身份。他们对动漫剧情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自己,有没有尝试过改变这些“剧情”?他们是否可以信任,会不会有人真的和那个“黑衣组织”有关?
接着,一个令他不愿面对的可怕问题再次闪过脑海:
野原郁介真的还活着吗?
野原郁介是个很矛盾的人。
一方面,他对谁都谦和有礼,黎明几乎没见过他与别人闹过不愉快。但另一方面,他似乎也不太愿意与别人深交。黎明从认识野原郁介到现在已经有两年,野原郁介身边称得上亲近的“朋友”也只有他一个。
其实最开始黎明和野原郁介的关系也和其他人差不多——稍微近一点的部分来自于黎明自己的主动。那时候他初来乍到,在生活上的方方面面都不太习惯,也不会处理和同学们之间的人际关系。野原郁介是第一个向他主动释放善意的人。
他们真正成为朋友是在某次野原郁介请假了好几天回来之后。那天黎明察觉到野原的情绪不太对劲,出于担心他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那时野原用一句挺没头没尾的话问了回来。
他问黎明:“黎明,你是‘乌鸦’吗?”
黎明到米花美术馆的时候才堪堪七点半。主馆还没有正式开门,一般来说这个点在这里的只有工作人员,而今天除了工作人员之外倒是来了不少人,大部分看起来都是参展作品的作者和他们的亲友。
作为参展作品最多的学校,米花大学艺术学院的美术系承接了画展的大部分布置工作。黎明给门口的工作人员出示了学生证,领了工作牌和纪念徽章,进入了艺术馆内。
艺术馆内现在大部分布置已经完成,此时在里面的只有几个还在确定打光效果的学生。
“再往左边一点,这样才能展现出最完美的光影效果——一副画都摆不好,真是废物…行了行了你一边儿去我来……画框上怎么还有颜料?”不远处一阵喧哗声打破了美术馆里安静的气氛。黎明抬起头,看见两男一女正站在一面墙前,其中一人手里扶着画框,似乎正在调整画框的角度。
“呀,早上好,黎君!”三人中的漂亮女生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黎明,高兴地朝他打了个招呼。黎明回了个早上好,然后在另外两人的不善目光中礼节性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那个女生则是音乐系的系花上原立香,和黎明的关系还算不错。被使唤着搬画的男生叫山崎凉太,发出吵嚷声的男生则是入坂诚一,这两人都是黎明同专业的同学。此时入坂诚一已经调整好了画框的角度,朝着黎明的方向不屑地哼了一声。
又来了……黎明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位入坂同学似乎一直对他有什么偏见,平时在学校里就老喜欢有意无意地针对自己。时间长了莫名让黎明有一种周○人既视感。
“‘你改悔罢——’”想起初中时期就读过的文章,黎明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在入坂开口之前离开了那个角落。上原立香看起来想要追上来,看了看四周,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留在了原地。
黎明想了想反正没什么事做,便再次走向挂着野原郁介作品的那个位置。一个穿着老式西装的老人正站在那里,他的面前正是野原郁介所绘的最大的一副作品——《伊卡洛斯之梦》。老人像黎明前几次来见到的那样,背着手仔细地端详着这张巨幅画作。听到黎明靠近的脚步声,他把视线从画上移开,和蔼地朝黎明打了招呼。
“落合馆长。”黎明回应。他很尊敬这个把美术馆当做家来打理的老人。落合馆长在发现黎明依然只有独身一人的时候露出了微微的失望。他不从事艺术创作却拥有很强的鉴赏能力,也非常喜欢野原郁介的作品。
“可惜了……”落合馆长不无遗憾地说道,“今天铃木次郎吉先生会亲自到场。”黎明明白他的意思。这种由大人物举办活动其实在某种层面上已经脱离了普通画展的范围,如果能在这里获得曝光度甚至是那些上层人士的青眼,无疑就有可能获得更多更好的资源——毕竟画画人也要吃饭,而画材从来都很贵。
上午八点整,米花美术馆准时开馆。黎明看向涌动的人潮,即使早有准备还是有点头皮发麻。他一直不是很习惯待在人特别多的环境。看来铃木家有在好好宣传这次展出,黎明看到了画着日买电视台logo的面包车停在了美术馆旁边。
在野原郁介的作品旁边,黎明再次碰到了熟人。
“松田警官,萩原警官。”两位警官回头就看到了从人群中走过来的青年。萩原研二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哦,黎君。”
在昨天推测出炸弹犯的真实意图之后,松田阵平就把这一点告诉了目暮警部。按理说在炸弹爆炸之后这已经没他们什么事了,不过搜查一课的人多多少少见识过他们二人的推理水平,目暮十三也说会多注意这个部分。
然而他们手头并没有能证明这一点的证据,也没办法给抓捕逃脱的犯人提供什么帮助。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从另一个方面入手:那就是本人已经失踪了三天,还被炸了住所的野原郁介。
“这些都是野原君的作品?这可真是……”萩原研二感叹道。
黎明对这样的反应早已见怪不怪,因为野原郁介的画作就是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能轻易地勾出观赏者的某些情绪。
能在米花大学美术系混出头脸的大多是天赋怪——毕竟这也算是在立本艺术界比较有名的学校,本身的学生质量就很高。而野原郁介可以算是天赋怪中的佼佼者。就拿这次的参展作品来说,许多人费尽心思把自己的作品投进来却没能成功,而野原郁介一出手就是三幅作品,而黎明有理由怀疑这其实是因为他只投了三幅。
这颇有点“有些人考100是因为能考100分,有些人考100分是因为一共只有100分”的意味。
说实话,真要论技巧,野原郁介不能算最顶尖的,他本身起步就要晚于别的美术生,而且还因为私人原因经常请假——黎明自己在国内的时候都花了大量时间在各种集训上,一周七天里有六天泡在画室里,才能达到现在的水平。而野原郁介的绘画功底和黎明差不多。
但即使这样,野原郁介的作品还是很容易得到大部分人的青睐,因为它们在“表达”上是顶尖的。
“疯狂。”松田阵平从短暂的失语中回过神来,给出了自己的评价。黎明有些惊讶:其实大部分人对这些画的第一印象都会是“热烈”或者“绚烂”,松田阵平却在某种程度上触及到了野原郁介的本质。
野原郁介擅长运用大胆而丰富的色彩来引发观赏者的情感共鸣,每一张都可以说是他自己的情感宣泄。层层叠叠的颜料也就像是创作者的鲜血,不要命一般地泼在画布上。
《伊卡洛斯之梦》描绘的不是伊卡洛斯坠入大海的故事。画面上的人浑身呈现出剔透的蜡白色,半张脸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金黄的光泽,除此之外的整个身体都笼罩在深浅不一的阴影之下。他的双脚牢牢地和地面融化在一起,背上的羽翼尚且孱弱,抬头注视着天空中飞过太阳的飞鸟。
“欸小兰你怎么哭了啊……”身后传来有些慌乱的声音。黎明意外地转过头去,发现了一个短发的女孩手忙脚乱地拿着手帕去擦身边同伴脸上的泪珠。旁边有个男孩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看上去是想安慰女孩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黎明的眼神游移了一瞬:这个发型,还有旁边女孩的名字和那个像角一样的刘海,是工藤新一和毛利兰没错了。
说起来自己应该想到的。铃木家办的画展,铃木园子和她的小伙伴们也回来。黎明打量着三个小孩子。毛利兰看起来也很茫然,她自己接过手帕擦了下眼睛,吸了吸鼻子,细声细气地说:“我……我只是觉得,这幅画好难过。”
黎明不禁有些惊讶:这孩子的共情能力也太强了点吧。
“画这幅画的人听到这个大概会愧疚的吧。”黎明走向三个孩子,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很少有人会对他表达出来的感情这么敏感。”大部分人只会觉得这样的画作感情丰沛,却无法真正共鸣出创作者的真实感受。
野原郁介曾经在发现黎明很容易和他人的情感发生共鸣之后,就减少了和黎明待在同一间画室的频率。
而几个月前的某一天,黎明去野原郁介家里做客,当时他就在画这幅作品。黎明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问他:“你在难过吗?”
野原的表情很平静,拿起刮刀把一块墨蓝色的颜料直接糊在了画布上,看得喜欢表现细节的黎明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野原郁介沉默了一会,语气平稳地回答道:“是的,我在难过。”
“我不喜欢我现在的生活,但是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毛利兰对黎明突然的插话有些讶异,像在迟疑要不要理会突然搭话的陌生人,铃木园子却双眼放光,悄悄地附在毛利兰耳边,兴奋地说了句什么,被毛利兰无奈地捏了下手指。
而工藤新一飞快地打量了一眼黎明,然后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大哥哥旁边墙上那幅《春日宴》的作者吗?”
黎明瞳孔地震:虽然知道工藤新一很聪明但是这还是有点超过了吧……
看出了黎明的惊讶,得到了预想中答案的男孩主动解释道:“通过手来判断职业可是侦探的必修课——大哥哥你的手上除了中指一侧有很厚的茧子之外,还在无名指的内侧有茧子。”
黎明马上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所以通过我习惯握笔的姿势来推测出结合了中华传统绘画技法的《春日宴》是我的作品?”整个展览里确实只有那一幅画会用到悬腕握笔的方法。因为大部分人投的都是西洋画,展览的策划方似乎也偏爱新式的作品,于是立本传统的浮世绘和大和绘都没有出现在这次展览上。
“还有一点是那个徽章只有参展的画师才有啦……”工藤新一补充道。有点看不下去的毛利兰捂住了脸:“新一你每次都这样自顾自就开始了…”她扯着工藤新一的衣袖,很有礼貌地向黎明鞠了一躬:“对不起大哥哥,给你添麻烦啦。”
黎明低头看了看自己别在胸口的纪念徽章,蹲下身子,注视着目前年纪尚小的,眼睛亮晶晶的“名侦探”,露出了笑容:“没事,推理很准确。我叫黎明,是一名美术生。”
然后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三个小学生和两个警察一起听黎明讲野原郁介的事情。工藤新一和两位警官看起来都对野原郁介很感兴趣,于是黎明就把一些以前的事情挑挑拣拣地讲了出来。
“这幅画的是校园里的万叶樱。”黎明指着挂在对面的作品说道。这幅作品延续了野原郁介一贯的风格,本该温柔浪漫的万叶樱在野原郁介的笔下绽放出一股惊人的生命力,粉白的花朵之间夹杂着暗红色的枝叶,倾泻在蓝色的阴影之上,明丽而热烈,像是在拼尽全力地呼唤新生。
“当时大多数人都去那棵树底下写生了,野原那家伙却说远看更有他想要的效果,然后就在画室的窗子里完成了这幅画,虽然那间画室其实视角并不好。”
说到这黎明的思绪慢了下来。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去那间画室了。前段时间学校翻修教室,他就搬去了设施更新的新画室,而野原郁介还是喜欢待在原来的地方。
下次再回去看一眼好了,说不定能发现什么。黎明暗自想到。
“至于这幅画……”黎明看向最后一幅作品,顿了顿,“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画的,不过他用了反色。”
反色,顾名思义,就是把正常画面上的每一种色彩都用色环上相对的颜色来代替。
“看上去确实有种奇特的美感。”萩原研二摸了摸下巴。这幅画的画面上是一只羽翼上燃烧着青蓝色火焰的白鸟。几人想象了一下它原本该有的效果。工藤新一迟疑道:“那这幅画画的就是……燃烧的乌鸦?看起来和标题没什么关联耶。”
黎明垂下眸。这也是他觉得野原也许有信息留给自己的原因。
这幅以乌鸦为主体的画作,标题叫做“于破晓前”。
上原立香站在展厅的角落,远远地注视着在众人环绕中的青年。放在衣兜里的手机振动,她打开手机,一封新的消息发了进来。
[Shadow:报告情况]
[·w·: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展厅,现在和两个警察在一起。]上原立香思索了一下,写道:[·w·:基本可以确定蒂芙妮·达阿埃本人不在这里,但我没法肯定这儿没有她的人。]蒂芙妮的红发非常显眼,而且从她过往的行为模式来看,这个女人从来不屑于伪装自己。
[Shadow:继续关注,保持联络。
随后,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不情不愿般地给她发了一句“注意安全”。
上原立香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手机上的消息开始一封一封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的联系人界面。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她从容地收起手机,看向来人——是山崎凉太。
“嘛……立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山崎有些局促地挠了挠头。
“处理点私事。”上原立香朝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机,自然地跟上了山崎凉太的脚步。说实话,要不是因为“野草”的任务她才不想答应入坂的邀请跑来这里。表面上是个现充但是内里隐藏私斋属性的上原立香如是想到。
不过黎君还真是有点多灾多难。想到这个昨天才遇到了爆炸的同学,上原立香不禁扶额:被卷入案件然后就光速被恐怖组织和“野草”同时盯上,他的运气是不是太背了一点。
“入坂那家伙呢?”随口关心了一下好歹是给了自己提前入场机会的同学,上原立香敏锐地察觉到山崎凉太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她眯了眯眼睛,什么也没说。山崎动了动嘴唇想要回答,不远处的人群却传来一阵骚动,身边的人都好奇地朝那个方向看去——那是卫生间的方向。想到自己在汇报情况之前刚看到黎君进了卫生间,上原立香紧张起来:不会自己没盯着这几分钟就出事了吧——
Shadow 生气的时候会用一种能把人冻死的眼神盯着别人——上原立香欲哭无泪地想:你可千万别出事啊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