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帮忙吗?」
魔女嬉笑着询问道。
赤发的女孩登上舞台,她是一抹幽灵,在无人可及的维度里,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瞳能够看见她。她从天花板上轻飘飘地落在洗手台上,像是一颗毛茸茸的蒲公英,她笑吟吟地听着演员们高昂的语调,漫不经心地评价着命运谱写的剧本。
「老套,太老套啦!」魔女不满道,「挚爱死后想要复活对方什么的,这种狗血剧情早八百年就不流行啦……一点新意都没有!」
她看着他。
「唉,可怜的小春。」魔女哀叹道,「又变成人质了。总是变成人质运气会变差哦?啊!还是说,正是因为小春你的运气变差了,所以才总是变成人质?」
北岛千辉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没打算说话,因为他还不想被人以为他患了失心疯。
那支注射器最终还是落到了地上。
不需要魔女的帮助,甚至不需要北岛千辉做些什么。他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他曾经的同期与他误入歧途的友人对峙着,安西亮太想了些什么,他也不得而知,那个男人最终放开了他,而那双银手铐也最终铐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伊达航说的那些话像是漂浮在雾中的尘埃。它们密密麻麻无处不在,在不经意间就充斥在男人的鼻口之间,他的肺叶里全是这些带着尖刺的小颗粒们,像是在肺腑之间恶劣地燃起了一把火,那把火越燃越烈,而他站在这把火里被活生生地炙烤着,连尸骨都荡然无存。
那把火肯定是把所有神经与情感末梢都烧得一干二净了,他想,否则如何解释他现在居然感到了一股迟来的安心?
是的,安心。
伊达航说得没错,或许他和他们的确不是一路人。那颗裹着糖霜的毒药被他亲手送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从他口中递出同意的音符起——从他接下那场神明与人类的豪赌时开始,他便与他们分道扬镳了……可是现在这样也不错吧?
他无可救药,居然觉得现状也挺不错的。那些旧日的亡灵被他一只只留在了春天里,他们变成了一朵朵鲜艳的花儿,而他只需要偶尔站在花园之外看一眼他们,保证他们还漂亮地绽放着——即使他们不再属于他,他也觉得很满足。
「哦?真的吗?」
魔女轻飘飘地问道:「只是这样……你就真的满足了?」
他看向她。
闹剧落幕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归到了正常的轨道上。伊达航带着安西亮太走了,松田师傅妙手回春,修好了那个几乎是在所有恐怖电影里都会出问题的、该死的电箱;少年侦探带着他的青梅竹马去了公共休息室;而高木涉自告奋勇要照顾他,结果三分钟不到就被拉去隔壁病房当调解员,于是理所当然地,病房里只留下了刚刚受到犯人劫持的、吃了退烧药的、需要静养的病人……对吧?
可惜,魔女并不在意病人的死活。
「你们人类似乎特别看重【记忆】。」她趴在他的床边,好奇地问道,「我曾经见过一位先生做过一份课题,将记忆从本体身上导出后灌入到复制体内,再询问对方的亲友要救谁——按理来说,应该救本体对吧?但是在失去记忆的本体和拥有全部记忆的复制体中,似乎总有人会去选择拥有共同回忆的复制体。」
「我是病人。」他提醒她。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满不在乎。
北岛千辉无话可说,他无奈地往后一仰,朝着魔女比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所以你会选谁,小春?」
「我选择让做出这种课题的那位先生到三川途里旅个游。」他半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行行好,魔女,看在我还瘸了一条腿的份上,让我休息一会?」
「不要。」魔女任性道,「你会选谁,小春?」
「……」
男人叹了一口气:「当然是选本体。」
「诶~无趣!」她歪了歪脑袋,嘴边的笑意黏腻而恶劣,目盲的女孩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就好像她能透过那层厚重的纱布看见他似得。
「小春,你听过忒修斯之船的故事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魔女。」
「小春,失去了那些记忆的他们,真的还是他们吗?」
魔女的声音像是海妖一般缓缓吟唱着。
「他们不记得了呀!他们真的还是与「谷川春见」建立了羁绊的那些人吗?」她嬉笑着,「就像那条忒修斯之船一样,当那条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木头都不再是原本的木头——这艘船,还能被称为真正的忒修斯之船吗?」
男人没有说话。
「你看,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女孩如同浮游般漂浮在空气里,她的赤色短发如火焰般飞舞着,漆黑如浓墨一般的颜色蔓延在她的肌肤上,所到之处无一不溃烂,像是被烈焰舔舐过后的还未愈合的伤口,在她柔软的皮肤上裂开了一条条裂缝。
然后从那些裂缝之中,污秽的触肢攀爬了出来。
它们吸附在天花板上、地面上、墙壁上,蜿蜒扭曲的触肢铺天盖地般淹没了整间病房,粘稠的泡沫拍打在那些肢体之上,泛着像油漆般的光泽,它们不停地纠缠、碰撞在一起,不断有黑褐色的污水从缝隙间流淌出来,很快便弄脏了男人手边的床单。
魔女伸出那些触肢,轻轻将北岛千辉的头发挽至对方的耳后。
「你之所以还能继续走下去,是因为你觉得值得。」她说,「那要是有一天,你觉得这些毫无意义呢?」
「你所有的付出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没有人会知道你的牺牲,没有人会在乎你做了多大努力,你的喜怒哀乐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甚至会怨恨你,厌恶你,他们永远成为不了那条忒修斯之船——因为他们会审判你。」
「我知道。」他说,「无论他们是否有记忆,他们都会审判我,这与他们是否是忒修斯之船并不冲突。我很清楚这一点。」
「哪一点?」
「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这一点。」
「哦,我可怜的小春……」魔女发出了一声轻笑,「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依旧不肯跨过那条线呢?——你明明已经这么痛苦了。」
痛苦?
当然,他很痛苦。
有些痛苦是烟火中绚烂盛开的灰烬,有些痛苦弥漫在摩天轮上包厢的烟雾里,有些痛苦是一阵吹过天台与子弹的微风,有些痛苦是车轮底下刺耳的音符。黎明将至的黑夜总是最最绝望的,有些人走出来了,有些人没有,而当世界足够安静的时候,那条拉平的直线也能让他疼痛万分。
痛苦与痛苦之间自然也有不同。但是倘若有人能够品尝痛苦的滋味并做出评级打出比分,他得说他有自信让所有挑剔的舌头都说不出来任何吝啬的话语。如果这些五彩缤纷的痛苦还不够有趣,那或者他前半生里那座小小的神社也可以做成一份甜点送上去。
事实上,北岛千辉偶尔会思考命运是否对「谷川春见」这个个体有些刻薄。
又或者成为「谷川春见」的朋友已经变成了一种高危职位?毕竟你看,他的友人们死的死活的活,死了的在死后得不到安宁,活着的也正全他妈在活受罪,那些炽热的爱与恨随着时间流逝全部变成了泥潭中顽固的石头,这条道路他踏下的每一脚每一步都泞泥不堪,偶尔回首一看,踩着的还全是他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
但他知道这是他自找的。
于是渐渐地,「谷川春见」便不再回头了。
魔女还在继续。
「你明明可以跨过那条人与怪物的界限。」她不解道,「输掉比赛并不会让你真正死亡,你是祂的眷属,你只会成为祂的一部分……成为和我一样的存在不好吗?」
「你很清楚那条线在哪里,但是你拒绝跨过它。你在留恋什么?那条忒修斯之船?你不去垮过那条线是因为你时刻控制着自己,是那条船在让你坚持下去——可是要我说这种举动毫无意义。」
她不带任何恶意地说道:「没有人能永久地凝视深渊,清道夫先生。」
然而清道夫先生只是眨了眨眼睛,他点了点头,同意了魔女的观点。
「你说得没错,没有人能永久地凝视深渊。」
但是魔女有一点说错了。他的深渊从来不是人与怪物的界线,他从来不是因为那条船坚持下去的,他也没有拒绝过它,他能够注视那条线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早已堕落。
于萩原研二死去的第四个三百六十五日,于松田阵平离开后的第二十九天,于诸伏景光扣下扳机的第九个周末,于伊达航捡起戒指后的第三个七月,于降谷零停止呼吸后的第八个瞬秒。
就像是水龙头里坠落的一滴水珠,无法抗拒重力落进排水孔里一般。
他早已堕落,自然不需要再去跨过任何线。
——那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坚持下去的?
很简单,唯心而已。没有人规定堕落的恶龙不能继续前进,也没有人规定堕落的恶龙不能顺便拯救1号2号3号4号5号勇士,对吧?
你看,谷川春见的世界其实很大,大到可以容纳下每一个可能。但谷川春见的世界也很小,小到他只允许一个结果。
Happy Ending。
但他没有必要与魔女讲诉这些。
魔女叹息着。
「你看,很显然你自己也很清楚,但是你不在乎。」
庞大的触肢们拥挤在这间狭小的箱子里,它们越发扭曲了,不断有像是接触不良一般的色彩闪过,它们吱吱呀呀,在挤压中发出了不协调的音符。箱子里的人类温顺地看向逐渐撕裂开来的女孩,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炽热地燃烧着,像是一团火焰。
年幼的女孩融化了。
她的皮肤全部被撕裂,却没有流下任何血液,她的所有一切都变成了点、线、与分解错位的结构,她的骨架化为黑褐色的污水,她的赤色短发像是画师笔下凌乱的笔触,一根又一根红色的丝线密密麻麻地像是血管一般在空气中蠕动着、攀爬着、扭曲着,它们不肯离开——它们是如此贪恋人类啊,它们顺着那片温暖的血肉一步步向上,一点一点地缠绕着他。
祂紧紧地禁锢着祂中意的人类。
哦是的,直视祂的人类理应疯狂。但感谢神明,男人从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情而失去理智——赞美祂的恩赐。
『无论你承认与否,你早就与我一样了。我们都是怪物。』
怪物,怪物。
兔子先生掉进了没有尽头的洞里,爱丽丝再也不会做梦。勇敢的骑士朝着深渊前进,在沼泽之中变成了满身荆棘的野兽。
而勤劳的园丁小姐最近看上了一位看花人,她合上手中无趣的童话书,精心修剪了城堡里的花园,准备邀请这位过客亲自走进她准备好的玻璃盒里。
『怪物没有资格哭泣。』
『但没关系,万能的魔女大人可以解决这一切!』祂雀跃道。
『与我交易,我可以将属于你的他们带回来给你,我能够带回那些【记忆】,将那艘珍贵的、原本的忒修斯之船完完整整地送给你,你可以重新成为人类,忘掉那些痛苦,不需要再踉跄前行——你甚至不需要担心与■■的赌约问题,因为我会帮你解决它——而你,只交付于我你心中那颗金色的眼泪。』
人类轻声问道:「金色的眼泪,那是什么?」
『爱。』
『我是名为【绝望】的魔女,谷川春见。』祂说,『你知道人类在与□□别的时候要说多少次对不起吗?他们说了一次又一次,而我每一次都能听见。』
『迷惘、绝望、怨恨。有些人死于意外,他们的泪水通常是迷茫的,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沉睡在死亡的臂弯中。有些人死于他人之手,他们被埋葬在恐惧与绝望中,泪水里全部都是对于生的渴望,与对命运的怨恨。』
『而最后一种人,他们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们的眼泪太苦了,我不喜欢。』
『可是你心里的眼泪是金色的——我不明白,它为什么是金色的?』祂凑近属于祂们的人类,冰冷而好奇地歪了歪触肢的一部分,『你每死亡一次,它就会落下一次,它们滴落在你的心里——你知道你的心里一直在下金色的雨吗?』
……
『我想知道它是什么味道的,将它交给我吧。』
「把它交给你的话,我会怎么样?」
『你会失去爱——爱你自己,或者爱他人的能力——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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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