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目光就像浓硫酸,只是盯着我看了一会,就在我身上烧出个洞来。就算移开视线我的身体也会溶解得一干二净。
所以我杀了她。道理很简单,有问题的人没了,那就没问题了。神赋予我们生与死,我们只是带着敬意去执行罢了。
反正就算朝她开一枪,她也不会死。
我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的一张沙发上,一睁眼就寻找志保。她坐在旁边看书,发现我醒来后慢悠悠将我额前被汗湿的碎发捋开。
“看来不是个美梦。”
“没错,而且是相当糟糕的噩梦。”
我躺进她怀里,环住她的腰,将头倚靠在她的小腹上,这个姿势能让我稍微安心些。
我梦到了火,无尽的火海,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热风翻涌着,就连空气也沸腾起来。我梦到了死亡,数不清的尸体,将周围化作寂静的死地。
那些尸体的长相我却记不清了,或许是高温下扭曲的空气,也或许是因为缺氧逐渐变得模糊的双眼。但是我记得他们烧焦的脸。
皮肤组织被融化,像泪又像脓,从脸上流下来,淌到地上,于是人和土地黏在一起。
天地都被火光染作红色,但若仔细看就会发现那确实是血,有些已经凝固了,变成干瘪的红褐色,有些还在流淌,是刺眼的红,而半透明的就是血浆了。
就好像柴姆苏汀的画。
志保叹了口气,腹腔振动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挠动了一下,留下一小片酥痒。
“我不觉得幻想会让你这么害怕。”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什么。
“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在我22岁那年。”
实验园爆炸后,我躲在尸体里,于是救援人员在搜寻时便没有找到我。
我仍记得那时自己是如何被温暖的尸体包裹住的,他们仍有余温的血液,散发着热气的内脏,就这样从四面八方把我裹挟着。在高温中,尸体开始腐烂,因此腐烂的味道也同样溢满了我的鼻腔。
然后等到紧紧贴着我的肌肤的血肉都开始变得冰凉,我慢慢从这个腐臭的子宫里爬了出来,迎接我的新生。
有某具尸体的肠子缠住了我的脚,我因此只能拿起旁边尖锐的瓷砖碎片将其割开。排泄物或者其他什么混合的粘稠而腥臭的液体从里面流淌出来,我忍不住吐了。
火光逐渐退去,只剩下零星火星在废墟下残喘,我在一片乱葬岗中行走,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于是只能朝着朝阳升起的方向前进。双臂似被钉十字架般地平伸,阳光下受刑。
转而我看见,他就那样死了。
曾经HEL研究室里的总负责人——就那样轻而易举地失去了生命,无声无息地、毫无意义地、就好像其他每一个卑贱的存在一样。在火灾的废墟中变成了一具无名的尸体。
我仍记得在几个小时前他尊贵的姿态,得体的服装,肃穆的神情,腰挺得笔直。我也记得他曾经无数次对我说的那句「加油,小环」。
我战战兢兢地将手伸进这具尸体的口袋,在里面找到了一串车钥匙。我将它拿走了,在附近的某个角落中找到了那辆车,它就静静地在那里,等待它的主人回来。
我那时像个除了杀戮以外毫无常识的白痴,还不知道怎么去操纵这架铁做的庞然大物,于是我努力模仿着回忆,竟然真的启动了车。
钢铁的巨盒像一只巨大的龟,载着我慢悠悠地驶过红海,车轮碾过骨头和血肉做的珊瑚,发出刺耳的响声。
就如同神谕一样。黎明破晓时,我成功回到了那个曾经和哥哥一起住过的家里。
我因为一时丑恶的贪欲,自认为高尚地献身,最后获得了如诅咒般的永生。
于是从那时候起,我理解了生存下去的可贵,或尊或卑、或聪明或愚蠢、或善良或邪恶。若失去了生命,人不过是一堆没有生机的肉块,什么都没了。
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恐惧的话题,于是批判它就变成了所有未死之人对自己勇气与豁达的证明。
但事实上,只有当它不在你的面前时,才能装作君子高谈阔论它如何下贱如何不值一提,以展现自己出世的智慧。
人自恃拥有万物不曾具有的思辨,可这脆弱的思考在造物主赋予的延续千万年的求生本能面前,如同溃堤一般脆弱。
…
我慢慢地听小环讲着这段我没听过的故事,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好像抚摸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并非同情,一股没由来的疲惫席卷心头。
“我已经努力想要做好一切了。”
小环微微睁开双眼,里面盛满让我感到熟悉的情绪,茫然无措,精疲力尽。她紧了紧抱着我的双手,继续说。
“可我还是无法得偿所愿根据自己的意愿去改变整个世界的走向,所以我只能屈从于现实。”
这个脆弱的、狼狈的、可悲的蜷缩在我怀中的孩子,逐渐与记忆中那具时常萦绕在我梦中的骄傲的身影再也无法重合。
我俯身在她颤抖的眉间轻吻片刻。
“至始至终萦绕在你心头的,其实是恐惧。遗憾的是我今天才发现你的恐惧。”
她忽然坐起了身子,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那么你呢?”
我吗?
我向她叙述了一个曾经时常折磨我的噩梦:
在放学途中被琴酒找到,一直追到一个巷子里。第一个中枪的是工藤,接着听见刺耳干涩的枪鸣后,大家陆续中枪。
所有人都因为我,因为我而死。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我直接被组织处置掉而不是逃出来,说不定还能图个痛快。
在那段日子里只有死亡愿意与我相伴,我爱的并非是死亡、我也不想拥抱死亡,可我想要的安心唯有死亡能给予我。
在这种夜以继日的提心吊胆中,自己也慢慢变得面目全非,可到头来,自己也不曾察觉。
我的人生是一个天枰。一端系着恐惧,一端系着仇恨,于是生命就在这摇摇晃晃中慢慢前行。
我看着她的眼睛,准确的说是看着她眼睛中自己的倒影。也许只有她懂得我。
小环将我的手握在掌中揉捏,大拇指在指关节上暧昧地打转,摩挲无名指上的戒指。
“我们都是胆小鬼。”
我们都曾因为恐惧而杀人,因为恐惧而遭到惩罚,因为恐惧而憎恨,因为恐惧所以选择孤独。这才是真正可悲的不是吗?权力和天赋是恩赐,更是一种枷锁。
鼻尖在呼吸之间碰上,扰乱温热吐息的漩涡。
在我的思绪陷入混乱时,她就如同一部电影中突然出现的片刻播放错误的闪屏一样,俯下身子,将嘴唇印在我的嘴上,然后很快就离开了。
接触的余温很快就随着微凉的空气融化在唇齿之间。我安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像只没有收到指令的船只一样在海面上停泊不动。
“志保,我爱你。”
她把脑袋埋进我怀里,衣物捂住她的口鼻,于是声音闷闷的。
“我越是感到孤独,我就越爱你。我越是见惯世界的丑恶,你于我而言就越珍贵。从拿到你给的戒指之后,我永远都在怀疑自己是否值得你这么做。”
我感到肩上的衣服被打湿一片,顿时心慌不已,捧起她魄散魂飞的脸。一连几颗泪珠滴在我脸上,她没有崩溃地嚎啕大哭,而是在沉寂中流泪。继续不停吐露着爱意。
“你就是我生命中所有美好的象征,是我最纯粹的感情寄托,你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良知。”
看着她这样,我的心脏始终有种绞痛感,身体僵硬如枯木,机械地擦拭她的眼泪。
“志保,说你爱我,好吗?”
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她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就好像说完这些她就准备去死一样。
为防止她有这样愚蠢的念头,我没有开口回应她。在被感官延长至两倍的几秒停顿的对视中,她的嘴唇又落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归港的船只没有马上离开,沉重的船身随着浪的韵律在渡口摇荡。
船头撞上了岸上的礁石,于是便将缝隙的海水溅起,流入更深的空隙中去,几乎将其中的空气也都填满。
浪花犹如透明的头纱一样披上了礁石,然后又如同烟一样散开,最后只剩下潮湿的光点遗留在表面。
她皮肤冰冷,身体里却很温暖,亲吻其实也并不像海水那么刺骨。但是浪潮的涌动,却又让人无法在漩涡中得以解脱。
爱像某种对灵与肉的激情在我们之间爆发了。共鸣以及完全的混合,让身体变得跟心一样敏感。她封闭的心第一次向我打开大门,我急不可耐地想要得到她的全部。
到最后,她眼角的泪痕都干了,留下几条白色波纹,再次倒进我怀里沉沉睡去。
或许是被小环传染,不愉快的梦魇也悄然进入了我的夜晚,带来的是一段本该被遗忘的记忆。
「给你准备的早餐都已经凉了,你最好是乖乖把它们都吃了哦,我做得很辛苦的。」
姐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怎么啦,问这种奇怪的问题,我不是一直都在吗?」
姐姐苦恼地用食指点着额头,说完向我张开双臂。
「哎呀,怎么哭了?志保都这么大了还会哭鼻子吗?好啦好啦不要担心啦。」
在一瞬间,我几乎是无法克制自己一般扑进眼前的怀抱中。
姐姐,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你为什么一次都不肯来我的梦里见我呢?
我知道,我软弱无力,我无法改变我们一家的命运。我与组织里的人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可恶,我犯下了许多不可原谅的罪行。
直到现在,我依旧还要拖拽着你的幻影不肯松手,但是请你不要因此就不爱我,好吗?
这个世界太恶劣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似乎每天都只有今天,而再也没有明天一样。
我几乎是在晕头转向中度过每一天,享受着每一天的快乐,但是却又恐惧着每一天被毫无意义的欢愉塞满后的空虚,当空虚渐满,我就会开始害怕死亡。
我不想死,即使我根本不知道生活的意义。
但是不想死有错吗?
一直以来,我就像一个被沉入深海中的潜艇,不会被摧毁,也不会被捞起,就这样永恒地留在了寂静又黑暗的一隅。
有时我几乎都觉得我就要崩溃了,但是下一秒,我依旧还是能继续冷酷而平静地做出判断和行动,就好像我的身体也在鄙夷着我的灵魂一般。
「志保,你的噩梦早就该醒了。」
姐姐,你永远也不会想到我到底有多想你,这份爱在你死后并没有减少,在我逐渐长大的过程中也未曾消减。
只要你的身影仍在我回忆中,那么我就能允许自己以罪恶的方式存活在这个世间。
「过来,志保,来躺在我身边。」
过去我偶尔会期待着粗暴的死亡——譬如一种当灵魂被夺去时可以让我尽情大吼大叫的死亡。但有时我也梦想着一种漫长但意识能够保持清醒的终结方式。
因为我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不要再想这些了,可怜的志保。」
姐姐…?姐姐……你在哪?
「志保,生命有诞生亦有死亡,两者既相反又互补,皆为生命的真实面。」
「志保,你不能留在我身边,但我会在你身边。」
「志保,哪怕我们不能相见,爸爸妈妈,当然还有我,我们都深爱着你。」
这是曾经我在姐姐的时光胶囊里找到的留言,它再次出现在我的梦里。也许救赎之道早已藏在我的咫尺身边,可我却迟迟得不到解脱。
梦里姐姐的怀抱还像幼时一样温暖而坚定,这触感过于真实,让我想起今晚其实是躺在小环怀里入睡的。在潜意识里,她竟真的慢慢与姐姐的身影重合。
我已经太习惯不抱任何希望,以至于一旦试着去理解这个世界,我总是,而且也只能,悲观地从中看到对自己不利之处。
但在姐姐的话语里,饱含关怀。这感觉也许不会再蔓延下去了。
现在自由了——生命中对父母、对家人、对爱与自由,那些需要想象的空白,让我痛到非叫出来不可。
在这场为不可能而战的战斗中,我们都已尽了全力。人类早就该知道死并不能解放什么,以及试图逆转时间洪流就一定会遭到惩罚。
每天清晨当我睡眼犹醺地踏入阳台总是会被那些鸟儿的叫声吓一跳,它们将我从睡乡深处拉上来,还不偏不倚地命中我觉得吵闹的那一点。
于是某种神秘的喜悦一下子从那儿全被释放出来了。
和平。
各种味道混合起来刺激鼻腔,充满内心,多变的风拂动头发吹过身体而去,阳光洒落在肌肤上,脸颊感觉得到空气的温度与湿度。一切正一如往常地勾勒着我眼前的群柏和朝天松,和小环被光唤醒的惺忪的脸。
原来世界这么耀眼啊。
“志保...醒得好早。”
她昨晚将心声全都噼里啪啦地向我抖了个遍,看上去终于没有再做噩梦,并且睡得很香。黏糊糊的语气令我感到好像受到召唤般,拉上窗帘使房间重归黑暗,然后钻进被窝里她的怀抱。
“你还记得自己昨晚说了什么吗?”
她陷入苦恼,抱着我用脸蛋蹭我脑袋,好像在撒娇,
“…抱歉…!我不记得了…”
“笨蛋。”
我装作生气地骂她一句,但其实我觉得她不记得反而更好,只留下解脱后的释然,痛苦的过程我会暂且替她保存。这可以确保我始终在为她做点什么。
我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轻吻,她的跳动时时刻刻证明小环正在我身边,并且永远不会离开。
“算了,你只需要知道我爱你就够了。”
她闻言松口气,笑嘻嘻地把我额前碎发掖至耳后,动作轻柔又带了点讨好。
“志保…怎么突然这么可爱?”
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阳光洒在她的发丝上,闪烁着灿灿金光。若我是黑暗深海里的鲨鱼,那么她就是照亮海底的有力的光。
我不打算回答她的蠢问题,只是因为昨晚她让我说爱她,我没说,现在补给她而已。
不过,还是希望她永远也不会想起昨晚被我*哭的事。
“我哪天不可爱?”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