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某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之后,人与人之间的悲剧宛如在跟时间赛跑似地愈来愈加剧,这是无解的难题。
“17.5ml已注射,准备就绪。”
注射、针管、溶液。他拍拍我的肩膀。
“加油,小环。”
我走进玻璃水缸,把留在皮肤上的那些张牙舞爪的红色图案洗掉。肌肉伸缩中我突然闻到自己皮肤的味道,也许我从未觉得自己和世界这么契合过。
“HEL-02计划第379次实验现在开始。”
今天的实验内容是当我窒息死亡后要多久会复活。求生是人体本能,但对于正在赴死第379次的我来说除了要有求生意志,还要懂得如何去死。
水缸外三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对挣扎视若无睹,然后将我的反应记录下来。我像一条被养在鱼缸里的金鱼任人观察。
每当处于弥留之际我的脑海都会浮现令人不安的形状。所有东西好像都在摇晃,就像从流动的水面上反射出来的图像一样扭曲。
不仅如此,所有物体都显现出不停变化、令人不快的颜色,病态的绿色和冷蓝色。当我闭上眼睛,多彩、逼真、奇异的图像无休止地涌现出来。
水底嗡嗡的轰鸣会引起相应的色彩幻想,形状和颜色总是不停地变化着,就像万花筒。
我感到自己将要灵魂出鞘。开始有了嗅觉和味觉,我尝到了□□的苦涩,辛辣地使我咳嗽,像裹着泥土的烂苹果核。
然后,我死了。第379次。
不知昏迷了多久,睁开眼后水缸上方的门并没有打开,紧接着又继续下一轮赴死。
这次没有屏气凝神等待死亡的前戏,刚刚苏醒过来面临的已是缺少一小时氧气的人体状态。
我挣扎得像条被卡在渔网网眼上的鱼。
水缸外负责人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
“HEL-02计划第380次实验现在开始。”
我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其来源并非死亡,而是对于死亡的不可控。
以往他们都会提前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也乖乖配合。我从未想过以现在的身体被永远关在这个鱼缸里会发生什么——不堪负荷的折磨、尖锐的绝望,以及仿佛要将我内脏都腐蚀掉的水。
然后,我死了。第380次。
“小环,我理解你的感受。绝望是一种感觉,而非状态,你不能一直待在里面。”
他坐在我的病床前,说着安慰我的话脸上却没有怜悯,无聊地将圆珠笔放在指尖转动,最后拿起实验记录表。
“现在可以开始描述濒死体验了吗?”
你理解个屁。
“不记得了。”
“好好说。”
“傻逼、狗屎、臭虫、阳痿、禽兽。”
“……又想被关禁闭吗?”
我看向窗外冰冷的冬景,否则滚烫的眼眶会漏出眼泪。啊,真想死。
“蓝色猛犸象、虚无主义者、恐怖统治、到处是暴力、到处是谎言。”
濒死体验往往是混乱且无逻辑的,他记录的笔触停顿一下,迟疑。他从来不理解我在说什么,就像从不理解我的感受。他的工作只是记录。
“…还有吗?”
“白兰地,如果我死了会有人记得我吗?”
他咔哒一声将笔芯按回去,把记录表从书写板上拿下来。
“你不会死的,小环。”
无论我的描述是否属实他也无法证明它们的真实性,反正工作已经完成了。
“听说隔壁那个雪莉逃走了。”
“啊?我听说是死了啊。”
“小环早上好~”
实验开始前的氛围往往会让人觉得战争前夕跟和平没什么区别,但我怎么也不会忘记这里是用来将我处死的地狱。
“雪莉是谁?”
“隔壁APTX的…”
“跟你没关系。”
负责人板着脸走进来打断叽叽喳喳的交谈,轻松的气氛转瞬间变得凝重。
听上去好像是隔壁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原来真的会有人主动选择死亡。
“21.35ml已注射,准备就绪。”
他拍拍我的肩膀。
“加油,小环。”
这是每天都会上演的一出戏,毕竟现在的我若想杀了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出于人道关怀吗,真是讽刺。
今天是三天一次的户外模拟演习,为了训练在战场上受伤后如何快速恢复作战状态。说到底HEL-02计划的初衷就是投入军用。
开始前他们让我喝了至少三公升的石灰水,为了增加难度,已经无所谓了。
无论哪一种状况,我都可以坚持毫无保留的反感。无论哪一种状况,我都处于战争之中,持续一整天的单方面虐杀。
如果雪莉是我,她还会选择去死吗。如果我是雪莉,我还会继续活着吗。
也许她和我一样,一个令人作呕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