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这也许并不是他的错觉:如果萩原愿意问系统调出一下当前的身体数据面板,他会发现自己的奔跑配速已经超过了在警校操场上的极限——预备役警察在一条人命悬在眼前时所爆发出的力量,是可以撕碎一个冰冷的数字的。
但是还不够,还不够快。萩原这时候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件外套是足够挡风的,是足够减速的,能够阻挡铺天盖地的风雨、减慢一颗鲜红果实坠地的速度。
他能来得及吗?
“——萩原!”
诸伏景光在他身后遥遥呼喊。萩原暂时没能明白同期的意图,但他知道诸伏不会是在这种时候叫他回头的人,因此他没有回头。
“上楼!”他大声喊,“我们在下面等你!”
系统:[好熟悉的台词……宿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但是算了。快跑啊!本系统给你放个《运动员进行曲》助助兴!]
萩原:“谢谢,但研二酱想听《希望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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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亲,”萩原一边爬楼一边在心里问,“会不会其实研二酱和高楼相性不好?”
[宿主你放心,这个因果律不是冲你来的,]系统悲伤道,[是你们这一整个世界都和高楼相性不好。]
“那研二酱就放心了——根本放心不下啊!”萩原速度不减,只在心底哀嚎,“这种事哪里躲得过……怎么才能避免高楼出现?”
[呃,减少论坛人流量、限制单人评论次数,]电子音逐条念起了答案,[或者是找中东地区最好的飞行员。]
萩原:“算了,当我没问。”
不幸中的万幸,这家寺庙的木制建筑都不怎么高:说是看到方才那位女士在楼顶,其实也不过是一座底层架空的二层小木楼。萩原迅速爬到楼顶,向着观景台疾奔而去。
“还好是一个人上来的,这样研二酱比较有自信,”萩原已经能很熟练地拿自己开玩笑了,“要是多一个‘零’上来,二层就会变成二十层,那研二酱的情况就会有点糟糕了。”
系统:[宿主你和你幼驯染的冷笑话真是一脉相承。]
“系统亲还听过小阵平的冷笑话?”萩原愣了一瞬,再要问时,系统又只会装死机了。他油然而生一种自己在爱死机片场的感觉。
但暂时没时间纠结这个了。半长发青年温柔地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抿着唇,是没什么攻击力也不打算说些什么话的笑法。
研二酱在还是个幼稚园学生的时候就深受长辈们的喜欢,就算是成年人在聊天也总愿意放他在一边,哪怕他手里还抱着客人刚给他带来的模型;因此他就学会这么笑,以示并不打算参与谈话,只是抿着嘴自得其乐,叫大人们能放心聊天,他也能放心拼装。
他现在就在这样笑。就算是他为之拼命奔跑上来的对象就站在他对面,他还是能沉得住气,这样装作安心也令人安心地笑。
“您好,”他就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打招呼,“您在这里啊。”
那位女士并没说话。她坐在观景台外侧,很危险的位置;她的小腿自然下垂,像荡秋千那样微微晃着。她微微侧过身来,向着萩原挥了挥手。
[……对不起宿主,]系统叹气,[本系统当前并不具备危机心理干预资质,可能没有办法为宿主提供此刻的最优应对方案。]
“没关系,”萩原回答它,“没关系的。研二酱也没有这种资质,只有想救人的心情。”
[那怎么办?]系统有点着急了,[要不还是本系统来组织几套可行的话术给宿主备选吧!让您来承担这种责任实在有些——]
“没关系。”萩原仍然只是这样回应,“让我来。”
[……好。因为您是预备——因为您是一位警察吗?]
“因为我是一个人,”萩原笑笑,“一个想要大家都能安定地生活下去的人。”
他走过去。没有绝对安全的距离,没有远程指挥的耳机: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在一臂远的位置站定,确保自己能及时反应。再然后,他提出了今天的第一个问题。
“女士,”他悲哀地问,“您是希望这里的一切被揭露——”
“还是希望它们永远被隐藏呢?”
很尖锐的问题,称得上刺激的问题。系统开始给萩原投影小窗口展示那名女士的心跳:两个数字。她自己的心率和胎儿心率。都在提速。
那名女士却笑了。她的短发发尾有很好看的弧度,整整齐齐裙边一样舒展着,像一只深蓝色瓷瓶的瓶口,却是倒空了的瓷瓶。里面没有药丸、没有糖果也没有泪水,只有一团未成形的泥土,像是烧制瓶子那天就留在里面一样陪着她。
此时此刻唯一属于她的。她的孩子,她的……女儿。
“我希望,”她温和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语意却很残酷,“无论揭露或是隐藏,我都希望我的孩子,不要到这样的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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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达航飞速完成了报警流程:并不是通过警局内网,而是通过奥鲁霍曾为降谷正晃办好的那种亲情网。
所谓事急从权。在他说明情况过后,他的父亲快速联系了自己在当地警局、还未退休的后辈。而这位对先前的失职心中有愧的警官很快承诺,他会保证立刻带队入驻四陵寺、启动调查。
“怎么样?”更年长的那位伊达警官拍拍未来的伊达警官,“我现在,还是能帮上你的忙的吧?”
伊达航笑起来。他特地没叼着那根牙签——尽管他愿意承认他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这个习惯,但在父亲面前,这样做总会有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因此他卸下了一根门闩:此时此刻,在有人正以玩弄践踏亲子间感情的方式牟利的时刻,也有些感情可以自然地流淌出来。
从双亲那里流到孩子那里去。从孩子那里温柔地淌出,浸润一整个家庭。
“当然了,”他对自己的父亲敬了个礼,“伊达警官当然能帮上民众的忙。一直都帮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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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名母亲,她当然应该有决定自己的孩子是否到这世上来的权利。作为一个成人,她当然也具有选择自己是否想要生活在这世上的能力。她不是审讯室里的嫌疑人,也不是警局门前的求助者,她只是他以预备警察身份遇见的路人。他此刻甚至不具备拉住她的专业能力。
但是萩原毫不犹豫地狂奔上来,站在伸出手就能拉住她的位置。
“这里是观景台,”他叹息着问,“您……到这个寺庙来之后,还没有上来看过这里的景色吧?”
没有那种安排。哪里有时间?香客也是游客,也有欣赏风景的资格。然而她们甚至不能算是香客:她们的家人虔诚地上山来、插烛般虔诚拜下,将她们留在原地,施施然离去。瞧这木质的小楼多像一只宝鼎,她们被插进巨大的香炉。
不是香客,而是香。是为了香客的所求而燃尽自己,变成一捧灰的香。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们一直都在做青饼。”
萩原闭了闭眼睛。他视网膜上还烙着爆炸的火光,此刻变作枫叶花纹——班长手里那个红艳艳特产包装的花纹,“他们强迫你们吗?”
“他们祝福我们,”她暗无天日的眼睛里似乎也亮起萩原见过的火光,却不是燃尽天际般的浩瀚,只是雪亮如针尖的一点,含珠带泪,是神像前蜡烛的光,“据说只要多做青饼,就能达成愿望。”
那种植物做成的青饼。会导致胎儿畸形的植物。可能……配合上药物,也许可能让孩子发生一些变化的植物。
如果愿望没有达成……但萩原不打算问那么残忍的话。
“谁的愿望?”他问,“是谁的愿望呢?”
香客的愿望可不是香的愿望。
——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一个值得有希望的世界里成长。
“总之,如果愿望还没有实现……”
她的眼睛看向萩原。萩原知道她在找什么:那枚鲜红的锦袋。像熟透了的果实一般的锦袋。
——那东西帮她确认了。她亲人的愿望没能被实现。
“他们就会帮忙,”她艰涩地说,“帮忙……带走她。”
而她想要陪着她的孩子一起。她受够了。无法忍受了。
萩原觉得喉咙发肿。他试图用吞咽动作缓解,但那里其实并没有任何变化:他咽下一个没有存在过的肿块,像略过一个没有存在过的生命。
[宿主,]系统突然出声,[你们的世界……和本系统了解到的不太一样。]
“这不奇怪,”萩原在心中回答,“取决于你如何了解到我的世界。”
这里是观景台。看世界的地方。即使是这种地方,也会有一个观景台。
——你如何了解到这个世界?
“女士。”
萩原笑得很柔和。他没有劝导,没有挽留,没有拿出各种案子里都通用的一卷警戒线来随便展开拦住自己,让自己无法走近案件中具体的人的内心——
“出于个人感情而言,我很讨厌您孩子的父亲,”他说,“无法选择这一点是您孩子的不幸。不过——”
他的语调很柔和,像在唱一首儿歌,“这也不是完全无法改变的。我有一个关于选择家人的故事,稍微有一点长。您愿不愿意听一听?”
家人是可以选择的吗?
——孩子看到的世界,是可以选择的吗?
她看着萩原的眼睛。即使是这个泥塑木雕的世界,映在紫水晶般的底色里,也显得有些温柔。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1.无奖竞猜:本文会出现几个爹(?)
2.虽然有点儿戏,但在这本里萩原君扮演降谷先生是在以朋友身份扮演家人角色,因此在送出毕业礼物前插入了这样一个案件,让他有机会说说这件事,也有机会多融化几块冰。我真希望能写出萩原君那种温暖平和的底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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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常相见(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