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低头看一本书的坂口·阿图莱斯突然警觉地抬起头。
辨识危险是对所有训练营出身的人而言最重要的一项技能。他们如果做不到预定的目标,那么在某次危险无声无息地到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失去继续存活下去的能力。
坂口典子有些讶异地看着阿图莱斯,然后又转过头看向上辻,后者举了举自己的双手,示意他没有恶意。
但必须承认的是,在坂口医生提到这个选项的时候,他的精神稍微绷紧了一些。
——这里可以被认定为安全的地方。
他提醒自己。
——他现在也有能力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这件事,我需要花一点时间来思考。”
*
之后的气氛就又轻松下来。话题的重心转移到了阿图莱斯身上。
没有上过学的年轻人如今在磕磕绊绊地学习画画。他执笔的手极稳,又对人体结构和摆出各种姿势时的肌肉状态十分清楚,画出来的人体非常漂亮。坂口典子给他申请了网络上的账号,帮他把画好的图发上去,居然还吸引了不少粉丝关注。
“可能再过两年,看他自己的想法,想不想去试着考大学,和普通人在网络外面交流一下。”坂口典子说到阿图莱斯的事情,神情温柔。
“……我才不想和普通人交流。”阿图莱斯抬起头,自以为还算隐蔽地瞥了一眼上辻,又小声抱怨,“他们又脆弱,又不努力。”
“他不喜欢不努力的人。”坂口典子的声音很柔和,“我听阿图莱斯说过,在那边——不努力的人……”
“实验室、鸟笼。”上辻低声接口,“最一开始,我们就会被告知这两种可能。甚至还有人被带过来给我们看。”
——实验室里的人被锁在房间内,看到针头和穿着白大褂的人就会发抖;穿得非常漂亮的人扯开衣服,里面赤/裸的身体上是各种各样的伤痕。
这还只是活着的。因为药物副作用无声无息死掉、或者被过度的使用而受伤过重不治身亡的那些只有零星的照片。而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威慑力还不足够,在半年之后,训练营成绩排名最低的人的惩罚会变成提前的相关体验。
上辻当时已经从痛觉实验中活着回来了,倒是没有再让自己拿过低分。但这之后,排名在他之后的人也曾在某一次训练结束后联合袭击过他一次,试图把他绑去感受一下相同的经历。
——不管会被分配到哪一种选项,所有训练营的孩子都极度恐惧那样的下场。
“应该是在嫉妒吧?”他的思绪一闪而过。以前甚至会让他感到惊惧的回忆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危险。
“——因为觉得外面的这些人,明明已经拥有这样好的条件,却还不努力?”
“在外面和在那里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字面意义上地拼命才能活下来,却发现很多人连简单轻松的事情都想要偷懒不去做。”上辻看着坐起来望着他的阿图莱斯,“会很难理解、也会很讨厌吧。我知道有人因为这件事而完全走歪的。但你没有。”
“我有典子。”阿图莱斯认真地回答,“典子教会我了很多东西。”
虽然是养母和养子之间的关系,但坂口典子没有强求,阿图莱斯也就不会喊她“妈妈”。对他来说,血缘关系反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坂口典子愿意让他用名字来称呼她,愿意认同她是他的亲人。
……能拥有什么东西,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是最珍贵的。
他在这几年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过得很混乱,直到两年前才终于开始有点别人口中的“正常人”的样子。坂口典子慢慢地教会他了许多东西,并在意识到他缺失的安全感之后,带着包容的态度给了他他所最需要的东西。
——属于他的、温柔的亲情。
——典子成为了他的妈妈。
心性有些幼稚的阿图莱斯坐直身体。他还是有点怕上辻。他看过这个人的教学录像,看过他怎么轻易地把曾经“拥有”他的玛格丽特压制得死死的。他的本能让他感到畏惧,因为他知道如果上辻动手,他是没有办法保护好典子、也没有办法保护好自己的。
——但典子相信他,还想要帮助他。
阿图莱斯捏了捏自己身后的那个靠枕,棉麻的触感摸起来有些粗糙,在指腹间被轻轻捻动。
“……典子不会做什么。”他插入他们的话题,“对你的人。我们都不会做什么。你可以用我做保证。”
这句话说得有些混乱,但上辻听懂了他的意思。年轻的坂口是在说他可以做人质。如果他在意的人在这里出了什么问题,他愿意付出代价。
训练营里出来的人总是很理解“交换”这个词语,现在看来,阿图莱斯还姑且学会了“等价”。
“我没有认为你们会做什么。”他平静地说,“我也能确保这一点。我只是——”
“……典子那时候希望我好起来。”阿图莱斯说,“她看到我难受的样子会因为我哭。”
那段记忆对他来说这样深刻。
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温柔的女性在他面前落下泪水。他甚至不理解它的含义,但如今回忆起来,他觉得那温暖而动人。
“……典子喜欢我。你的人一定也喜欢你。”
这当然是完全不同的喜欢类型。但毋庸置疑,他们同样把自己身边的人视作最重要的存在。
“你不应该——”
说到这个程度的用词时,阿图莱斯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让你在意的人因为你伤心。”
坂口典子没有说话。她握住了自己的养子的手。
这是鼓励,也给予了阿图莱斯足够的勇气。
“典子想帮助你。”他说,“所以、所以……”
他“所以”不下去了。
上辻祐希有些惊讶。
他意识到当初这几乎与人偶无异的孩子是真的被坂口典子养得很好。这位女士是杰出的心理医生,也是阿图莱斯心中值得信任的、温柔的家人。所以哪怕他觉得上辻是个很危险的人,他也会这样努力地把这些话说出口。
坂口典子看起来相当吃惊。这意味着她没有这样引导阿图莱斯去想过,她带他来真的只是想让上辻见见这个他当初协助救出来的孩子。
“……我知道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格外和缓,“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的。”
*
“坂口医生听起来像是真正优秀的心理医生。”萩原研二对他这一天的问诊结果做出如上评价,“完全有站在小祐希这边为你思考啊。”
上辻:“她能把阿图莱斯调整——”
这个词语不太合适,所以他顿了顿,更换了说法:“治疗成现在的样子,确实是非常优秀的心理医生。”
萩原弯起眼睛:“那,下次我陪你一起去见见吧。”
电视机里在播放新闻,最近东京地区的犯罪事件不算太多,于是新闻播报了一部分之后又提起一些商政方面的情况。新被查封的企业会社中依旧包含和组织有关联的部分,对这方面不知情的负责人不得不在镜头前鞠躬道歉,看起来无奈又苦涩。
上辻回忆了一下最近的新闻:“啊,这一波应该也都是最后的了。”
他带着点心不在焉地把自己靠在沙发上。毫无疑问,萩原家的沙发相对于坂口典子的诊所而言要更加普通。诊所内的一切装修都尽可能地是为了让人放松而服务,所以连同沙发和抱枕也恰到好处地贴合人体工学,柔软舒适。
但他在那里始终正襟危坐,在这里才会放松身体,把自己陷在软靠背之内一点。
萩原轻易地捕捉到他的情绪:“感觉有点复杂?”
“组织做了那么多事情。”上辻仰起头,“有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也是属于有所关联的人员。他们只是普通地上班工作,普通地过着自己的生活……结果就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被牵扯进这些事情里。”
他看着帷幕落下,看着舞台上剩余的一切都被一点点清扫彻底。
比起彻底的痛快和放松,在一切将要结束的时候,他又莫名地觉得复杂难言。
盘着腿靠在沙发脚边的萩原拍了拍他的小腿。
“小祐希有时候习惯会想太多。这些事情,现在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你不需要为他们的人生负责。偶尔也多自私一点?”
上辻顺从地松开手,于是电视机的遥控器落到萩原的手中。后者调了一下电视频道。
跳过动画节目、特摄节目、最近热播的电视剧……然后萩原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向上辻:“这个,我记得几年前小祐希很关注的——”
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是国际新闻,有个年幼的孩子正拿着话筒站在舞台上,聚光灯照在他身上,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但张口说出了一串流利的英文。
上辻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是泽田弘树。
几年前他托请公安帮忙牵了线,虽然后续的情况比较意外,但至少他在网络上认识的那位小天才拥有了安全的生活。
他的父亲奔赴美国陪伴他,他拥有了可以自由释放天性的环境——这两年,上辻偶尔还能在网络上看到他的消息,关于天才儿童考入美国大学、又或者获得某一方面的奖项的新闻。
当初那一群网友交流的论坛中,如今还比较活跃的仅有十数人,“Noah”算是半名牌了身份,各个国家的网友们都听说了他的尝试方向,在这几年也帮了他不少忙。小小的少年今年年满十二岁,在半个多月前兴奋地和所有人说他终于完善了最后的代码。
——原作中,两年前的泽田弘树就能完成成长型的人工智能;而现在,十二岁的泽田弘树额外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彻底确保了“诺亚方舟”的稳定性。
电视屏幕中,小小的少年站在舞台上,带着喜悦的表情抬起手。
“和大家打个招呼吧,诺亚方舟。”
在他的背后,黑色的巨幕上亮起一只在反复旋转的明亮的圆环。
在一片寂静中,直接从自己的创造者那里捕捉了音源的人工智能的声音带着点电音的质感。
“——我是诺亚方舟,很高兴认识诸位。”
*
上辻微笑起来。
不会有人知道这孩子曾经遭遇过那么危险的可能。这一刻的泽田弘树站在世界的中心,时代的浪潮为他而停驻,所有人都会记住这个名字,记住这个天才少年。
“这不是做得很漂亮嘛。”
他愉快地说。
弘树!
当初瓦伦丁铺垫了一下就是为了写弘树。我真的好喜欢贝克街的亡灵……虽然现在“茧”和原先的立项都被我改得体无完肤了就是了。
但弘树活得好好的!诺亚方舟也快快乐乐地在成长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7章 File.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