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唐门]我寄昭昭 第45章 剑歌击筑

昭昭根本不知道红尘家族没有拜观音的习惯。反正她家是没有，她妈妈就是至高神，还要拜旁的做什么？她们一家子才是该接受信众朝拜的那个。

她还想呢。想日月帝国不愧是多年前自海外漂泊而来，红尘家族又不愧是日月帝国老牌门阀，玩的就是不一样哈。

她哪里知道小郎君心里头那些弯弯绕绕，百转回肠，听笑红尘说这些，也只囫囵地点了点头，再说上一句，哦，拜过了就好。

笑红尘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的沉默仅有分秒，因为他自己也明白，要指望这么个木头娘子为他开窍，简直难如登天。他一开始就没有做她能听懂他柔肠的打算，也没指望过她要回答。

这没什么不好。唯他想要的太多，只有他不好。

时候不早，月亮早已西沉，只有灯火辉煌染红天际，竟错造出白昼的假象。昭昭如同京中最风度卓绝的翩翩佳娘子一般倾了一点身子，只有微微一点，她的腰背仍然笔挺如玉器。这个人的家族世代簪缨、四世三公，从古时候的将相做到今日的王侯勋爵，位子一直坐得很稳。玉氏教养出的嫡子，也必为有治世之才的淑女。

她的年岁愈发长了，这些年在斗灵国内和也堪说声名鹊起，更别说在史莱克学院里头了，兼之笑红尘即便远在日月帝国也有意打探她的消息，又怎会不晓得世人如何评议这位勋爵娘子？高门贵女，世家清流，世人说这是惊才风逸，王佐之才。

可她未必就要佐王呢。或许那最尊贵至高的位置该换玉氏来坐。

“我送笑郎回府。”在这繁花夜色之中她低声说，嗓音很轻，只带有些微的，薄薄淡淡的笑意，却如轻云蔽月，“明日万寿节开场之前，我会去府上接你，也请笑郎做好准备。你也不想和我一起丢人吧？”

他是她明天的男伴，是她将随身携带在手畔的装饰品。

笑红尘为她这句话轻轻笑了一下，道：“丢人？你还能怎么丢人？”

她眨了眨眼睛。这实在是一位玉面娘子，华容婀娜，金瞳澄澄，意气风发的飞扬英气里，她挑起半边眉毛笑了一声，“玩笑话而已。不过，我又不是日月帝国人，假使在礼数上出了毛病，恐怕就要连累公子了。”

这确实是一句玩笑话，笑红尘讽笑道：“若真如此，礼官们会用唾沫淹没你。”

“届时请劳烦笑郎救我。”她低低地笑道。她们都已经有将近成年的年纪，尚未跨过成人礼大关，不过也差不了多少。她如此年轻，身量拔高抽长，从小荷生长成临风玉树、柏影青竹，又有多么高大英武。总有一天她会名动天下，笑红尘无法奢望到那时她身边有他。他只希望她能记得他。这是他唯一的愿望。

红尘家族出身的公子，他本应该高傲而目空一切，或许未尝情动，或许胜券在握。然而他心上人的家世比他更为显赫，纵横天资更是远超于他。她曾无数次击败过他，这意味着他只能仰望她。这没什么不好，所有人都本该仰望她。

但他至少名正言顺。

走过皇帝、宗亲跟前，万众瞩目之下，他就是她在日月帝国唯一的未昏夫郎。

昭昭只送他到府前，维持分寸，保有体面风度。纵是名正言顺的未昏妻夫，在昏傢未成定局之前也少不得女男大防，她又是天斗玉氏培养出的正人淑女，更不能辱没门楣，损灭声名。

她这辈子最讨厌规矩体统几个字，也很不爱那些安在她身上的虚名。虚无缥缈的桂冠，戴在头上就意味着要承担和容忍它的重量，所谓正人淑女，清流根骨，到底是要将她刻进什么样的模子里呢？

只可惜她们都不晓得这个。她放肆些，人就说是形散而神不散，闲云野鹤，自然天性；她难得庄整，就是给多了她们脸皮，人又要说她是士族典范，通文知理。左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已。拍马屁谁不会啊？怎么不去对着礼官拍。昭昭是礼官们的一生之敌。

那么多人，他们想要王君之位，想要少宗主的威名。那其实都无所谓，昭昭不会在乎。

但她忽然想到王冬。片刻后她甩了甩脑袋，王冬不会这样的。只有他不会，只有他不行。只有他，一定要用真心。

而她暂时还没有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只以为是因为她的“半心”在他那里。

“回去睡吧，”她最后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废话，“别起晚了，到时候我一个人形单影只的，丢人。”

她的心不在焉实在是物理层面上的，王冬不在她身边，她的心确实缺了一半。

次日，亲王的仪仗停在了红尘家族府邸跟前。昭昭从前想过，这仪仗她用不了几回，她没有想错，继承王位以来，这才是第二回。

因是宫宴，众人皆是盛装严容，昭昭穿了一件圆领长袍，薄薄的一片青，蓝电霸王龙的刺绣盘踞其上，威严的雷龙攀过了精劲的腰身，玉带环腰，金银满袖，斗灵帝国的敬武亲王来到红尘家族门前，迎接她名义上的未昏夫郎。

笑红尘不会让她久等。从礼法上来讲，他不能让她等，这有失规矩。

马车停在门前，美貌的年轻郎君也早已等候多时，他望了长街许久，总算等来她的仪仗。亲王殿下没有露面策马，想来是歇在黄金马车之中。他不需要见到她，就能想象到她飞扬的眉眼，英气肆意的脸，锦衣玉面，松碧桃花。笑红尘想，她这会儿会不会百无聊赖地想要撑一撑腮，去望一眼窗外？

僮仆搀扶着敬武王从马车上下来，她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多冷淡的一张脸，偏生一双含情的眼，冷然里也淌过几分艳。她的长眉斜飞，眼眉浓郁，微微挑起一点眼尾，便如灵蝶振翅欲飞。

妹妹的话语犹在耳畔，他忽然想起梦红尘昨天瞧见她送他回来，就笑嘻嘻地打趣他说：“共游长街，赏尽花灯，这是要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那时抿着嘴唇，却依旧若无其事地淡淡看了妹妹一眼，语气平平道：“有情人在哪儿？”

“嘴硬。”梦红尘就说，“骗谁不好，非要骗你亲妹妹。”

双生子心有灵犀，他干什么要骗他妹妹，他的嘴就那样硬，脸皮就那样薄。妹妹能感受到那份情感，如同微弱的火光，即将寂灭于风浪。

梦红尘嘿嘿笑着说：“草民见过敬武王君、少主夫郎。”

笑红尘被她搞得面皮儿晕红，低声道：“梦你胡说什么？！”

“哎呀。”妹妹无辜地说，她甚至还坏坏地眨了眨眼，“好像不小心说出了谁的心声。还请王君不要责怪啊。”

王君、王君……

思绪恍惚之间，一只手闯入他的视野。

白皙的掌心，算不得细嫩，却能看出这是一只金尊玉贵，不沾阳春水的手。除了拉弓射箭，这只手的主人恐怕没有吃过任何苦头。

他的耳根还带着薄薄的红，便如玲珑朱玉，玛瑙宝石。他握住那只手，被她带着，借她的力气踏上马车。

颠簸之中他匆忙瞥她一眼，便见她微微垂目，乌色眼睫低垂，天光细碎，浩荡清辉徘徊于她冷丽的眉眼，恍惚如眉间落雪，又仿佛庄严的宝相，菩萨娘子，威肃颜容，身上已有当得起王侯之名的气概。

“子璋娘不与我们同行么？”

直到昭昭开口询问，笑红尘才终于神思归位。

他顿了顿，回答道：“与嫂兄同乘一车，成何体统？她在后面那辆车中。”

她便随口问道：“你祖父呢？先行一步了？”

问的是明德堂主镜红尘。昭昭没有见过这个人，几年前她错过了本体宗主和明德堂主接踵而至的大场面，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不过明德堂主是红尘家族的族长，更是她未昏夫的亲爷爷，于情于理，她们都少不得见面相谈，尽管那场面必将充满虚情客套。

“关心这个干什么？仿佛摇光娘子急着要见我家里人一样。”笑红尘先说，嗓音里是明晃晃的调笑。他的眉眼弯起来一点，郎君容貌盛极，只抿得这样一个笑便如新月银辉，“是，长辈先行。爷爷被圣火教主要走了，忙着操持典仪。”

昭昭先惯例地为他的美貌晃了晃神，心想怎么一个两个都生得这样……蓝颜祸水。幸亏她是柳下惠再世，又是一等一的正人淑女。

她随后注意到笑红尘的语气熟稔，对于圣火教主把明德堂主带走这件事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圣火教主与镜红尘私交甚笃么？要知道镜红尘在日月朝中的职位和操持典仪可是毫无关系。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或许过会儿会随口问一嘴圣火教主。这场宫宴是她见她的最好机会，祝令仪祝枕冰，她是母亲掌中最精密的棋局，是她留在人间最重要的一只眼睛。

一路插科打诨，她们很快到了皇宫。宫宴之上，先见过男帝再呈上礼物，都不过是面子功夫。

日月男帝显然久在病中，他的身子显见单薄病弱，换句话说，他没几年活头了。

昭昭是这场宴席上最重要的来客之一，男帝的身子不好，他只饮了很少的一点酒，其余皆由男太子徐天然代劳——她感到诧异。日月帝国的太子居然是一个男人。

昭昭也意思意思喝了点酒，她已有魂圣修为，兼有从母亲那儿遗传来的酒量，再烈再醇厚浓郁的酒在她口中不过白水，堪称酒中豪杰。

笑红尘却没有饮酒。作为昭昭在日月帝国的未昏夫，他的座位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她身旁，若没有她这层关系，他本该跟梦红尘一起坐在小孩儿那桌。红尘家族固然是日月帝国的顶级豪强，但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没有功名在身，就难能挤上权力的牌桌。

他未饮酒，是因为昭昭替他挡了酒。宴席过半，酒过三巡，不少相识的贵族子第都举杯相迎。笑红尘偏没生出哪怕分毫的逢迎性子，也很不爱给旁人面子，刚要拒绝，话未脱口，仍然衔在唇边，身旁的少女便在层叠华服之下按住了他的手背，她轻轻握了握。

“儿郎辈不胜酒力，由本王代笑郎饮之。”

葱削玉雕的手指拂过了酒盏，讲话的乌发娘子面上没有多余表情，话是这么说，却没有举杯的意思，她的唇角弯起，那双眼是白露秋水，碧天寒星，明金的眸子里未有丝毫笑意。

她就这样不疾不徐地与那些士族儿男谈笑，笑红尘坐在她身旁一言不发，她的掌心没有移开，仍然牢牢按住他的手背，她的温度从体肤相接之处传来，未曾断绝。他的嘴唇抿起，多渴望能冲淡耳畔的热意。

他其实多么希望时光就停留在此刻，永远也不要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