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令仪离开日月帝国时悄无声息,而将尽小半个年头后,她归来之日,也依旧如去时静谧,不为人所觉。假使她有意隐瞒,又或者徐天然宫中没有密探,那她的行踪将成为一个秘密。
徐天然很显然等不及。在她回来的第二个日头,年轻又野心勃勃的男太子就往圣火教递了请帖,来传信的是橘子姑娘,她低着头,脚面隐没在美丽却便于行动的裙裾之下,恭顺地传达了徐天然的意思。她说:“冕下回朝,殿下多时不与您论道,格外思念,特请东宫一叙。”
什么叫叙旧。祝令仪简直想笑,徐天然这是在呼唤她过去为他打工。
不过她无意为难橘子。那时她倚在殿内最中央最高大的那张椅子上,虽说是倚,但其实姿势也十分端严庄整,这让她很像冰砌的佛雕,又或者挂画中的朦胧神影。
她坐得实在很高,于是垂头看她。而橘子不得允许,也并不敢在圣火教主面前抬头,她也因此无缘见她垂坠的眼睫。轻忽的起落之间,简直像一场将停的薄雪。
祝令仪堪称和颜悦色地说:“请橘子姑娘起身,为本座带路。”
橘子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她短暂地抿了一下嘴唇。有些东西,徐天然没有看到,她却看得出来。例如圣火教主似乎总是对同性格外宽容。往前不是没有过徐天然身边的男侍来请过祝令仪,这种时候,后者往往会蹉跎许久,甚至连免礼的时间都变得漫长了起来。而橘子有幸每一次都被祝令仪赏了好脸色。
实际上,徐天然曾有过小巧思。他与橘子手谈,对弈时问道:“我欲许配给圣火教主一位夫婿。橘子觉得如何?”
橘子当时道,殿下,不可。
祝令仪实在是无法用男人栓住的人。但徐天然问出这个问题,就意味着他在内心之中将祝令仪放在了“上位者”的位置。
在这个时代,尽管有多少人高呼着“平等”,认为已经达到了平权,却仍然是男婚女嫁,男前女后。徐天然此举,显然是颠覆了祝令仪的“位置”。他向高位者进献郎君,如同向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上供女人。
可他还是把男人那一套放在了女人身上,以为祝令仪会跳入这条条框框。男人似乎总是觉得将一个优秀的女人形容成男人是最高级别的褒奖,他们于是也认为女人会像男人一样,为美色祸国、被此收买。
然而女人实在不像男人想象中的那样需要性缘关系。他们还是没有搞明白,女人实际上并不需要一个男人。
祝令仪此前也有过几个郎君,不过那实在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又实在久远。被献给她的小郎们年轻美貌,不过被品尝过后也只是守在内宅之中,被冰冷内帷隔绝一生,在寿与天齐的代行者面前,他们年轻时有多么香艳欲滴,到最后零落成泥时便有多么灰败凋零。
不多时,圣火教主随诏入宫。
日月帝国的男皇帝病弱已久,虽已定下储君,但仍有夺嫡的局面,众位皇嗣当中只有小公主徐天真不问政事。她是修炼一途的天才,比起皇子,似乎更愿意当一名魂师。
祝令仪进入东宫中徐天然的寝宫时,便难得地见到了这位人如其名的天真公主。天真公主年纪还小,面容之上仍有稚气,然而却骄矜华贵,比她兄长更具几分皇家尊严,因是金枝玉叶地长大,所以也比步步为营的兄长更加目空一切。见祝令仪进来,她也并不急于行礼,一双眼睛睁大了些,灵动地瞧着祝令仪看。
“天真。”还是徐天然先轻轻地拍了拍妹妹的后背,温声道,“不得对教主无礼。”
她这才笑嘻嘻地起身,对着祝令仪点了一下头,雪白的下巴微微低下去一点,便有几分皇家独有的华美在行止之间流转。徐天真道:“天真见过教主冕下。”
祝令仪也对二位贵人行礼,没有叩拜,不至于折腰低头,同样只是轻轻地一个颔首,面对这位天真公主,纵是冰雕雪塑的圣火教主也不禁温和几分:“参见二位殿下。”
徐天然没有错过祝令仪略有软化、温和的态度。这让他如面具版焊在脸上的笑意也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他先招手唤橘子回到他的身边,再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冕下极少见到天真,今日看似乎很投缘。”
“天真殿下有玉雪之姿,这天底下恐怕没有人能见殿下而不心生喜爱。”她只道。天真是徐天真的公主封号。
徐天然便笑道:“言之有理啊。本宫这个做哥哥的最清楚不过,我国的天真公主乃日月之明珠,因此我们兄弟也对天真宠爱万分。”
祝令仪也为此笑了一下,同样意味深长。在她看来,众位皇男对徐天真多有宠爱,不过是因他们认为徐天真对他们没有威胁、不具备竞争力。这个最小的公主,身后没有重臣支撑,本身也并无争权的念头。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当皇帝呢?且安心做一只笼中的金丝雀,披上华丽的羽衣,金尊玉贵地当她的公主吧。也只当一个无力竞争的公主。
不痛不痒地周旋片刻,徐天然终于开始正题,他微笑着发问:“本宫听闻,教主前日去了一趟星罗帝国?”
“是。”祝令仪没有否认,在有心人眼中,这实在不能算是一个秘密,“斗魂大赛将至,臣前往星罗帝国视察。”
徐天然笑了一下,没有多问。想来徐天真在此,他也不会多问。事实上,他既请祝令仪来此,又令皇妹陪伴左右,这就意味着今日不会是一场紧张的、关乎权谋的谈话。
“除了这件事,”他的手指屈起,轻轻地叩击着轮椅的扶手,天儿愈发地凉了,春日未至,天气尚未回暖,面料柔软厚重的毯子盖在他的双膝,也掩住了那致命的残缺,他演戏演得很好,“教主前些日子似乎很爱去皇家学院?”
祝令仪同样没有否认,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是。”
但却并不多言。她不是自乱阵脚的人,也不喜欢透露太多的信息。徐天然没有刨根问底、直接明了地询问原因,那她也就不耐于说。
徐天然确实没有多问。虽然帝王之术在于制衡,但他却不认为圣火教主总往日月学院跑是一件坏事。在他看来,这位至高无上又举世无双的教主缺少一点世俗的牵绊,假使她能对日月学院产生一点兴趣乃至于羁绊,那对他而言也算得上好事。
他需要很多人的弱点、软肋,以此剥离她人的铠甲,寻找严防死守之下的破绽。然而祝令仪不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破绽,也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软弱,这让圣火教主几乎无坚不摧。
她固然是一座沉寂的火山,但日月帝国却必须留住她,至少不能让这个当世第一的精神系魂师落入她国手中。
“本宫有意为冕下谋一个客卿身份。”良久,徐天然道。
他没能从祝令仪脸上看到多少意外神色——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个人一贯沉稳冷静,不动如山,闻言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只转过那冰雪瞳眸与徐天然对视,她微微歪了一下脑袋,这个动作理应有一点可爱。然而她的面庞与神情又实在太过于清冷,于是便全无应有的意味,祝令仪没有拒绝,她说:“荣幸之至。”
她甚至没有问是谁的客卿。
徐天然强忍住皱眉的念头,这让他唇边的笑意变得更深、更浓了,因是个假笑,所以这之中的虚情假意也同样更甚,他笑道:“冕下莫非都不好奇,本宫属意你做哪一方的客卿么?”
这是在是个蠢问题,至少在祝令仪看来是。徐天然固然是一国太男,但终究没有当上皇帝,手中的权柄有限。圣火教主已是日月帝国的皇室客卿,她还能再当哪一方的?无外乎日月皇家魂导师学院与明德堂而已。而徐天然在日月学院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他的兄弟们灵通。
但她只淡淡道:“殿下说来听听。”
他果然说:“明德堂。这件事本宫已与明德堂主镜红尘谈过,只要冕下愿意,你就是明德堂的客卿。”
明德堂的客卿,实际上也就是日月皇家魂导师学院的客卿。鉴于明德堂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可以算作是日月皇家魂导师学院的核心。
祝令仪有些不耐烦了。凡尘之事,当留在廊外啊。她是宗教中人,天生六眼神性,本质上很厌恶这些无趣的博弈,然而她又不得不这样做。
可是一想到尊神是如何抚摸她的头发,唤她的小字,她就又觉得甘之如饴。她想尊神,皑娘确实很擅长这个。
徐天然没有留她太久,这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谈话。男太子许久不见他的幕僚谋士,于是邀请她前来相见相谈,惟此而已。
祝令仪于是打道回府,徐天然要橘子相送,后者已起身,却被圣火教主拦下,只道不必。
她先与两位殿下告别,再与橘子告别。临走前她似乎不经意地望进她的眼睛——祝令仪明明已经遮住双眼,橘子却感受到自己似乎穿透了那雪白的绸缎,又或者说,她“被”穿透了。但见两双颜色各异的眸子相对,深浅色泽只在这一息之间相交相融,橘子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冰湖与雪原当中。
自那苍蓝的天穹漩涡抽身而出后,圣火教主垂下了眼睛,密长的睫羽掩过了那濛濛的蓝宝石,她的嘴角边却兀自多了几分笑,那笑意绝称不上有多么浓郁,却听见她说:“请淑女珍重。”
橘子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穿透感”。不,与其说是穿透,倒不如说……她感到自己被看穿了,就如同赤身裸[^]_[^]体地置身于冰天雪地当中,却不会感到寒冷,只有一丝细微的凉意穿梭过、刺入了神髓。
日月皇家魂导师学院的客卿,其实和皇室客卿也差不了多少,毕竟那学院的名头里就带了“皇家”二字,就读的学生们非富即贵,有的是王女皇孙、万户侯门。
不过这对于祝令仪而言,只不过是能让她更加名正言顺地去日月学院闲逛而已。
算来她确实已经很久没正经和镜红尘见过面。不过,这好像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也没有什么深思的必要。
她很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直到镜红尘主动来见她,而那时候她已经快忘了这世上曾有这么个人,短暂地成为她的乐趣又很快消散。
她做了明德堂的客卿,于是明德堂也为她准备了一间办公室。自打她对镜红尘逐渐失去兴趣,圣火教主就不太愿意鱼百忙之中抽空去明德堂闲庭信步了。碍于这个客卿身份,她偶尔还是会去办公室坐班,在明德堂处理圣火教的相关事务。
自解决马小桃的邪火过后,祝令仪发现她六眼的性能似乎出现了某种变化,又或者说,进化。
一把年纪了,都修炼到这个地步再武魂进化,显然不太可能。祝令仪更倾向于她在无形中触碰到了某种“边界线”,以至于窥见了海面下更多的冰山轮廓。
她开始看到其她的世界线。
六眼本就是最顶级的精神系武魂,已经到了天上天下唯此一人的地步。她更改了马小桃的因果,带来了不同的未来,就如同拨弄过世界之“线”。无穷的宇与宙,每一个世界,每一个时空,都在她观测未来时映入眼帘。
镜红尘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圣火教主眼中的白雾尚未消散,他已经象征性地叩门后进来。他的动作实在很快,几乎就在祝令仪应声的须臾过后,他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眼前。
她也不得不感叹,这确然是一位美人,鲜有人能将绛紫的披风都衬出韵味,可见衣主容色之美丽。他的银发不长,色泽很冷,那光泽却不能比过湛蓝的眸。镜红尘的眸色与祝令仪同为蓝,色调却大不相同。他的眼眸并不如祝令仪的六眼通透,如果说后者的双眼是透明的极北不融之冰,那镜红尘的眼睛就更像是两丸被染上海洋颜色的琉璃珠。
“教主冕下。”他说,微微地抿了一下唇角,颜色淡而薄的嘴唇也为此挤压出一点鲜艳来,是刹那的转瞬即逝的粉与红,仅此一瞬的血色,又有多么迷离而不可多得。
祝令仪“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她的六眼仍处于开启的运转状态当中。镜红尘突兀地进来,六眼便自动锁定了他,在瞬息之间勾勒出这个人今生今世、乃至于其她宇宙的命运。
万事万物皆入目,花木树叶见微中。
她忽然发觉这对于明德堂主而言居然是最好的一个世界,这个男人,他或许零落成泥,或许无从报志,然而在这个宇宙,因为那虚无缥缈的荒谬的红线,他似乎有了一座逐渐开化的靠山。
……简直可笑。她想,简直可笑。
这篇文拥有特别可怜的存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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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客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