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他。”小鱼儿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很孤独,拼命地在我身上找那个你熟悉的人。我是他的转世,我和他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我不是他。”
花无缺呼吸艰涩,“我明白。”
他很清楚他们不完全是同一个人,又忍不住寻找过去存在的痕迹,幻想过某天他会想起前世种种,甚至……甚至盼望自己真正死去,那样便能和心心念念的人在奈何桥边重逢,内心几番纠葛几乎要将他撕碎。
小鱼儿微微一顿,随后长舒一口气:“我希望……你不要把对他的感情投射到我身上,不管是什么感情。”
花无缺听出他话中深意,整颗心都揪起来,“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小鱼儿望进他的眼眸,那里有紧张,有痛惜,还有几分情怯。他扭头甩下一句“我不知道”,收拾背包出门。
已经很晚了,花无缺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发消息问他,得到的答案也只是想自己住几天。燕鹏程明天才回来,花无缺也不知该与谁去说,过了一个小时,他收到屠山海的消息,说小鱼儿在天盛小区,在他原来的家。
随后一周,小鱼儿一直住在那边。燕鹏程打了好几次电话,去看了一回,没能把他带回来。期间花无缺在超市见过他一次,小鱼儿剪了头发,挑染了灰蓝色,十分抓人眼球。
花无缺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让他不高兴,上班都在想这件事,图书馆负责人刘姐也瞧出他的心不在焉,午餐时问他发生了何事。
他说:“我好像让一个人生气了,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刘姐:“那你去问她呀。”
花无缺面露难色。
刘姐神秘地笑了笑:“是女朋友吧?”
“不,不是。”花无缺脸上一热,纠正道,“是我的……家人。”
刘姐:“家人就更好说话啦!你直接去问他,不要怕!”
花无缺若有所思。下午在社会类书架上找了一遍,拿出一本书,叫《沟通的艺术》。
傍晚他下班回家,燕鹏程烧了几道菜,一个人坐在餐厅喝啤酒,电视机里放着新闻频道。花无缺也很喜欢看新闻,尤其是国际新闻。
燕鹏程给他倒了一杯,招呼他坐在旁边,问他能不能喝。
隔了几百年,花无缺猜测自己的酒量大约变得更差了,摇头说:“不太能。”
“那就练!”燕鹏程把酒杯敲在他面前。
花无缺很给面子地喝了半杯。
燕鹏程笑笑,眼角堆起浅浅的皱纹,“一眨眼,你在咱家住了一个月了。”
花无缺:“叨扰您了。”
燕鹏程很爽快地说了句“不叨扰”,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个好孩子,有礼貌,又勤快,不多话,不像我那个外甥,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抱着个手机没点正事……”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花无缺:“他也帮着您管超市了。”
“他那是管超市?就是换个地儿玩手机!”燕鹏程一口闷了杯里的啤酒,缓缓开口,“叔知道你心里有杆秤,分得清是非对错,也不会因为一点事儿就瞧不起别人……我就跟你说说自家的丑事吧。”
“我不是小鱼儿他姥爷亲生的,小鱼儿的妈不是我亲妹子,但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我的亲妹妹!”他抹了把脸,缓了缓继续说,“他妈妈庭芳是个好姑娘,聪明漂亮,人也温柔,就是眼光太差,跟了江向明那个畜生!”
花无缺皱了皱眉:“江向明……是江小鱼的父亲?”
燕鹏程一拍桌子,怒火中烧:“人模狗样的东西!说他是畜生都侮辱了畜生!”
“江向明家里原本还算不错,结婚没两年,生意倒了,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他不想着还钱,整天喝酒鬼混,说是我妹妹是扫把星,喝了酒就打她,也不管孩子在不在……有时候连孩子一起打。”
花无缺心里焦灼,又不敢贸然出声。
“债主上门追债,江向明一个人翻窗跑了,留下女人和孩子……我接到消息时,庭芳……庭芳已经被追债的活活打死了……那孩子才五岁就没了妈……”
燕鹏程哽咽不止,独自喝完大半瓶啤酒,又从袋子里提出一瓶各自满上,接着说:“我当年也是年轻气盛,拿刀捅了打庭芳的人,就这么一刀,在监狱里待了七八年,出来后打听他们的下落,才知道江向明为了躲债,把原来的房子卖了……后来我从以前的朋友那里盘下这家超市,开业第二天就碰到了小鱼儿,我才知道他们搬到了天盛。他跟着王有龙学得完全变了个人,偷东西、打架、撒谎……可又能怎么办,他是妹妹唯一的孩子啊。”
花无缺:“王有龙说,当年是您报的警。”
“是啊,我当然要报警,后来他具体如何,我不太清楚。我把小鱼儿带回来,揍了他一顿。”燕鹏程深吸一口气,按住起伏的心绪,“棍子都打断了,这孩子也一声不吭,脾气和他妈一样倔。上药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的伤,有些是在外头弄的,有些是他爸打的。”
花无缺听到这里,心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虎毒不食子,纵然是作恶多端的小人——诸如从前的江别鹤之流,也曾真心为子女考虑过。而江向明间接害死妻子,竟然一如既往,不曾担起丝毫父亲的职责。
“您去找过他吗?”
燕鹏程忿忿不平,“找过,江向明胃癌晚期,只剩一口气吊着,没两个月就死了,恶有恶报。”
花无缺轻声说:“如今一切走向正轨,您别太难过。”
“是啊,幸好小鱼儿明白轻重,我也能向庭芳有个交代。但我瞧着这几天,你们闹矛盾了?”
花无缺垂下头:“一点小事,您不必操心。”
“那就好。我看小鱼儿的意思,你也不容易,好好干,将来都是好事儿!”燕鹏程端起酒杯,“来,再陪我干一个!”
二人一边看新闻聊天,一边喝酒吃菜,喝了啤的又喝白的,一顿晚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小鱼儿被燕鹏程一通电话叫来时,燕鹏程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
将他扶进房间里,小鱼儿看着双颊酡红的花无缺,犹豫问道:“你还好吧?”
花无缺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有点晕。”
小鱼儿帮他冲了杯蜂蜜水,看着他一滴不落地喝完,再亲自送他回阁楼房间,生怕某人一不小心踩空了楼梯。
阁楼顶上有个天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轮月牙儿,却看不见几颗星星。花无缺仰头望了好一会儿,说不出的失望:“在我那个时代,星空很美。”
小鱼儿也跟着看了一眼,说:“因为城市里有路灯啊,乡下没有灯光的地方,可以看到星星。”
花无缺收回视线,对他说:“你舅舅和我说了你家的事,还说他出狱后,就是在超市里遇到你。”
小鱼儿搬了椅子坐下,破罐破摔地将他以前的混账事都坦白了,挖苦般地自嘲:“我就是这样一个坏人,连自己人都偷,现在只是暂时收敛,说不准某天会故态复萌。你的玉坠、手串,都是古董,可能会被我抢走卖钱。还有你这个人,无亲无故,没有户籍,交给器/官/贩/卖的黑市,你的心脏、血液、肾脏换来的钱,够我逍遥好几年……”
不管一个人说的话有没有理,出于礼教,花无缺都会让他说完,但此刻却打断了他的话。“真正会做这种事的人,是不会说出来的。”
小鱼儿愣了愣,勉强一笑:“不要拿对付你弟弟那一套对付我,他是好人,我不是。”
思考了这些日子,花无缺终于想通了小鱼儿反常的缘由——不管是被围殴那天还是现在,他说这些话的目的,都是在拼命地证明他和前世不一样。他只是想要一份纯粹的关系,而不是处在什么人的影子下。
“你放心吧,我分得清你和他。”花无缺说,“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外表,而是灵魂。可有时候我会恍惚,你和他,真的很像。”
小鱼儿想起梦中的情形,明白花无缺曾经告诉他的,只是冰山一角。“花无缺,你究竟怎么想的,跟我说说。”
在提起往事前,每个人都该处在该有的位置上。花无缺仔细想了想,做了个慎重的决定:“你是我的家人,而他……是我毕生挚爱。”
虽然花无缺说自己是他的家人,但小鱼儿很清楚,以他们不远不近的关系,要让他向自己承认这种事,需要莫大的勇气。
小鱼儿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而是像一个普通的采访者倾听他的答案。“你想回去吗?”
花无缺闭上眼睛,“想,做梦都想。”
他今晚喝了不少,如果没有酒精的作用,有些话不可能这么痛快地说出口。
“和我说说他吧。”小鱼儿换了个位置,与他并肩坐着。他不能与花无缺感同身受,但今夜已经撕开了口子,至少让花无缺的心事能有个倾泻之处。
花无缺看着他鲜少露出的严肃神色,慢慢开口:“我同你说过,我和他的相遇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始。我奉命杀他,但我并不恨他,可那时他应该很讨厌我。”
小鱼儿点头,“可以理解。”
花无缺继续道:“我们定下约期,三个月后一决生死。也是那一天,我遇到了一位武林前辈,败于他剑下,是他救了我,我问他为何要救我。”
无须明言,小鱼儿就已懂得:“他肯定会说,你们约定在先,不能让你被别人杀死。”
花无缺展颜一笑:“不错,他就是这样说的。他还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做朋友。”
“爽快!”小鱼儿感叹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想见见他,可惜……”他们是无法共存的。
花无缺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很快恢复如常:“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我和他相谈甚欢,彼此性情不同,却像是多年未见的故友,想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能与他相交一场,哪怕只有三个月,也算不枉此生。”
小鱼儿接话说:“后来你们顺利相认了,可是没过几年你就‘英年早逝’,你说是因为江湖恩怨,对吗?”
“是恩怨,是选择,或许也是命运……”花无缺陷入回忆,眼圈渐渐红了,“不管我在不在,希望他都能过得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小鱼儿微微皱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似要涌出心房,却找不到出口,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为了压下这种情绪,也为了安慰花无缺,他说:“明朝人均寿命为四十到五十岁,他活不到一百,你却是实打实的五百岁。”
花无缺不由一笑,神色舒展开来,“说了那么多,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得到允许,他问:“你恨你父亲吗?”
“江向明说他没有我这个不孝子,那我也不必有父亲。没有父亲,哪来的恨?”小鱼儿的口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花无缺说:“但你有个好母亲,她一定很爱你,离开你并不是她的本意。”
“那天,很多人闯进家里抢东西,大吵大闹,妈妈是为了保护我……”小鱼儿望向天空中闪烁的北极星,呼出一口气,“舅舅出狱后,知道我和王有龙他们混在一起,狠狠揍了我一顿,然后就把我关在家里写作业,每天亲自送我上下学,考大学也是他压着我考的,整天说为了我妈妈,烦都烦死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所以现在的人都要读大学?”花无缺对现代的教育体系还不了解,只是从字面上理解“小学,中学,大学”之类的现代学府。
小鱼儿不以为然:“谁说的?不读大学,还可以做别的事,大不了摆地摊,和城管玩追逐战,一定很刺激。”
如此“远大”的志向实在很难令人赞同,花无缺不太想讨论地摊大计,话锋一转说:“双拳难敌四手,有你舅舅和母亲,你还是按照他们希望的路走了。不过,你为什么会选择考……考古?”
“我选的是历史,调剂进了考古专业。反正都没有出路,随便吧。”
“你的房间里有很多历史类书籍,你很喜欢历史?”
“挺感兴趣的,可能因为我前世是明朝人?”小鱼儿看进花无缺的眼睛,忽然拉住他的手,对他说,“花无缺,我们做结拜兄弟吧。”
花无缺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愣愣道:“为什么?”
“我的前世是你兄弟,今生又是我先来找你的,也算缘分;你方才也说我是你的家人,结拜为兄弟合情合理;古有‘桃园结义’,由你这个古代人来做最合适。”
小鱼儿用充分的理由论证了“结拜”的可行性,花无缺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这种事需要有个见证。
小鱼儿找了一圈,抬头对着那轮弯月,“今天以星空明月为证,江小鱼和花无缺结拜为兄弟。”
接下来的话本该他们一起说的,花无缺从脑海深处找出属于上一个世界的结义誓词,小鱼儿却突然握紧他的手,郑重其事地告诉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花无缺:“……好。”
21世纪的结拜词,竟如此沉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