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现代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必须解决身份问题。小鱼儿同派出所民警说花无缺是山里的超生户,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吃百家饭长大,没有报户口和身份。这次跟着村里人坐车出来,结果被丢在城市里,买不了车票。但花无缺长得白白净净,怎么看都不像山里吃过苦的。
民警反复确认好几遍,才带着狐疑的目光给他们一份空白的登记表。可花无缺什么信息都填不出。
“出生年月……写我的。通讯地址填我家。”两人挤在办事厅最角落,小鱼儿念一条花无缺跟着写一条,最后个人经历和亲属成员那一栏都是空的。
这份表格,也不知能不能过。小鱼儿通篇看了一遍,姓名那栏居然还未填。
“我还没想好。”花无缺说。
小鱼儿百思不得其解,“花、无、缺这三个字有什么问题?需要想吗?”
花无缺终于落笔填好信息表,递进办事窗,很快拿到临时证件,证件上的姓名是“江无缺”。
小鱼儿默念几遍,说:“还是‘花无缺’好听。为什么要改?”
花无缺:“舍弟姓江。”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很想他。
小鱼儿想起他坎坷的身世,明白不该再提及别人的伤心过往,另起话头说:“总之恭喜你,你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完整的现代人了。”
花无缺看着他的脸,越发克制不住地回忆从前的事,他希望江小鱼就是小鱼儿,希望对方也有过去的记忆,可以陪他聊一聊曾经那些年。
但那又怎样呢?他所希望的并不存在,在一个人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对谁都不公平。
“你为什么要帮我?于你而言,我是一个大麻烦。离开宁姚村时你不必带上我;哪怕进了宁城,也不用陪我下车;刚刚在派出所,你完全可以把我交给他们……你有那么多机会甩掉我,为什么?”
宁城的夏天格外炎热,小鱼儿不想在烈日下讨论自己都想不明白的话题,直接钻进转角的咖啡厅。花无缺见他拔脚就走,以为自己误解质疑了他的好意,让他生气了,犹豫了一会儿才跟上去。
小鱼儿点了杯拿铁,余光瞥见人影在对面落座,自嘲一笑:“谁说我不想甩掉你的?我差点报警了,就在遇到你的那天晚上。”
花无缺:“为什么改主意?”
“因为我不想欺负病人。那时候我以为你有精神病,陪你玩玩而已。”小鱼儿反扣屏幕,低头趴在胳膊上,声音有些沉闷,“后来又说我可能是你兄弟的转世……”
小鱼儿对转世之说半信半疑,可花无缺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梦中人,怎么能随便赶走。
花无缺现在寄人篱下,只有跟着他这么一个选项,但他真的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和对方相处,用怎样的心态来看待他、看待他们的关系。
一声轻微的叹息,小鱼儿抬头注视着花无缺,神情严肃:“宁姚村的那口棺材已经被定义为空棺了,如果我把你交给警察,我该怎么说?实话实说吗?警察一定会找莫教授求证,会问我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报警,还要证明你是古代人……太麻烦了。最后我们两个人可能都会被认为是神经病。”他顿了顿,又说,“我这几天就要买票回家,你现在有了合法身份,如果不想跟着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花无缺轻声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先跟我回家,暑假有两个多月,你可以回去慢慢想。”
*
小鱼儿家在五百多公里外的长北市平兰县,高铁转客车,四个小时就能到家。
花无缺一路都在看窗外的风景。
古时车马很慢,通讯不便,十天半载能送到一封书信已是快如疾风,遇上灾荒战乱,一封家信可抵万金,一别不见的人比比皆是。
现在,距离已不再是阻隔。
平兰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县城,不及宁姚村保留了乡村淳朴特色,也不像宁城那样繁华热闹。从汽车站再乘半个多小时公交车,就到了云鹤镇。镇上多是平房小商铺,丛集的居民楼最高不过五六层,附近有小学和两处大型商超。
小鱼儿推着行李走进街边一家七十多平的私人超市,同收银台后女孩子打招呼:“晓青姐好久不见!”
周晓青笑答:“好久不见啊,小江同学。放假啦?”
“放假了!”小鱼儿说,“舅舅在吗?”
“老板刚回来,在楼上。”
小鱼儿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拉着花无缺,生拉硬拽把一人一箱扯上二楼。
他口中的舅舅正在吃盒饭,家里突然冒出两个人,好半晌才起身。小鱼儿正等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高挑瘦削的中年男人却突然抓了下他的小辫子,“头发这么长,赶紧去把你的兔尾巴剪了!”
小鱼儿嘿嘿一笑,没应,推花无缺当挡箭牌,“我室友,花无缺。他家里有点状况,这个暑假暂住我们家。”
花无缺愣了愣,磕磕绊绊道:“燕伯伯……舅舅……不,叔叔好。”
舅舅很爽快地答应了,和蔼地笑道:“花无缺,好名字。喊叔叔太生分了,你是小鱼儿的朋友,就跟着他叫舅舅吧。”
花无缺小声喊了句“舅舅”,显然不太适应。
然而花无缺的实际年龄可以当他们的祖宗。见证此等千载难逢的场面,小鱼儿搓搓手臂,汗毛都竖起来了。
楼下的超市是小鱼儿舅舅的产业,二楼是住宅,两间卧室,再往上半层有阁楼,阁楼卧室一直空置着,花无缺正好搬进去。
“你舅舅……是你亲舅舅吗?”花无缺再见“故人”,难免错愕。
小鱼儿从床板上跳起来,勾住花无缺的肩膀叹服不已:“你眼睛真毒!我舅舅是我姥爷收养的,不是我妈妈的亲兄弟。都说外甥像舅,我和他一点儿不像……”
花无缺正思索缘分的奇妙,完全没发现他们的动作有多么亲密,“你舅舅很像我的一位长辈,燕南天燕大侠,他是我父亲的义兄。”
“我舅舅也姓燕,叫燕鹏程。燕南天,燕鹏程,这也太巧了……”
事不过三,一次两次可以当作巧合,第三次出现就很耐人寻味。
小鱼儿:“你会画像吗?”
“我试试。”
花无缺握笔想了许久,画上一两笔就要划掉从头再来。
小鱼儿心急,又不敢催促,皱眉盯着花无缺的手看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从储藏柜里翻出积压多年的毛笔和墨汁。花无缺有了称手的工具,下笔顺畅许多,一口气画了三幅像。
燕南天,铁心兰,和……江小鱼。
“确实挺像的。”
尤其是最后那幅画像,连脸上伤疤的位置都不差分毫,只是他得益于现代医疗,伤痕看起来淡了许多。除了这五个字,小鱼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无缺方才画画时很紧张,现下又有些茫然,证明转世之说,又能如何?他们相隔几百年时光,难道还能对这些一无所知的人说“好久不见”?
小鱼儿深吸一口气,“如果我们的猜测是真的,你为什么还活着?或者说,为什么没有转世?”对方只是沉默。他心里很乱,谜题接踵而至,却始终没有答案,不免烦躁,“花无缺,你在想什么?”
花无缺:“我在想,我当初是否真的死了。”
“就算你当初没死,在棺材里躺几百年,也会被活活闷死的。我觉得古代医疗条件落后,还不至于分不清死活,把一个休克的人放进棺材……总之不管哪种情况都不符合科学常理。”小鱼儿憋着笑,假装收拾房间,背过身嘀咕了一句“五百岁的老妖怪”。
花无缺听见了,问他:“你不怕吗?”
小鱼儿眨了下眼睛,说:“我喜欢刺激的。”
燕鹏程吃完盒饭又出去跑货了,走前说他这回要出去两三天,让花无缺把这儿当自己家,还道他看起来很靠谱稳重,请他多看着点小鱼儿。小鱼儿翻了个白眼,把房门一关,一直躲到晚饭时间,用冰箱里为数不多的食材做了一顿家常饭。
花无缺在现代的这些日子,陪他吃过快餐、吃过盒饭和泡面,而且小鱼儿似乎很想让他尝试现代的新鲜事物,常常找到一些奇怪的食物加餐,比起那些花哨的东西,在家做饭实在是个再安全不过的选择。
而且,小鱼儿的厨艺比学校食堂和外卖盒饭好得多。
小鱼儿很有自知之明,不停地给花无缺夹菜,就差把“快来夸我”写在脸上。
花无缺不戳穿他的心思,“虽是简单小菜,但色香味俱全,多谢。”他笑了笑,“我弟弟的厨艺也很好。”
小鱼儿:“那我跟他相比,谁更好?”
花无缺:“各有千秋。”
“你挺会和稀泥的。”小鱼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红彤彤的辣椒酱拌饭吃,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
见他这样,花无缺想好的话也没法说出口。最后收拾餐桌时,他鼓足勇气说:“小鱼儿,我想问你一件事。”
小鱼儿点头,让他有话直说。
“我应该会在这里打扰多时,依礼要拜会令尊和令堂,他们何时回来,我该准备些什么?”
小鱼儿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回答:“什么都不用准备,你见不到他们的。家里只有我和我舅舅,你全都见过了。”
“对不起。”花无缺从未听他提过家人父母,便隐隐有些猜测,得到确切的答案又忍不住想,难道所有人都走在既定的轨迹上,过去的事必然会映射到现在?
小鱼儿笑了笑,问他:“你之前说想找工作,有方向了吗?”
花无缺一筹莫展。
“我帮你问问舅舅,明天再跟我到镇上看看,你找到工作前,先和我一起看超市吧。”
翌日,二人出门买了些日用品,小鱼儿的本意是带他出门认认路,居然真的遇到招工的。县里配合学生勤工俭学,在各公共活动地提供岗位,应收尽收,花无缺填表申请了县图书馆,工资一百一天,排班制,过几天就能收到正式通知。
乘着上岗前的间隙,小鱼儿帮花无缺恶补计算机基本操作和系统常用英语单词,两个人凑在一起,一学就是一整天。
花无缺以为找到工作就能自力更生,不想岗前培训还要耽误小鱼儿那么多时间,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你教我那么多,我当称你一句‘先生’才是。”
小鱼儿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不必那么官方——”
花无缺嘴角扬起,像是刻意在他耳边说:“那么……小江老师?”
嗓音温和清澈,还带了点笑意在里面,好像要钻进心里一般。小鱼儿脸上一热,故作严肃:“看在你那么乖的份上,允许你休息五分钟。”
在电脑前久坐身体僵得很,花无缺去厨房切了只苹果,顺势活动一下。小鱼儿摊在椅子上,嘴里咬着一瓣苹果,声音很含糊:“其实你也掌握了我不会的技能,比如说武功?”他眼神一亮,兴致勃勃地提议道,“你会舞剑吗?”
花无缺自信笑道:“我很少用武器,但对剑法也是略通一二的。”
小鱼儿拿了扫把杆当剑,二人在外面寻了一块空地,花无缺握着“剑”吐息几瞬,挽了个剑花作起手势。
时隔经年,花无缺以为自己的身体应该对那些动作很生疏了,可当他重新捡起引以为傲的武艺,才发现珍贵的记忆从未自脑海中褪去。他拿着不伦不类的武器,在杂草矮丛边,随风而动、随心而至,好像回到了第一次练成这套剑法的时候,喜悦和满足充盈了整个心房,在这个遥远陌生的世界,只有此刻完全属于他。
盛夏天演完一套剑法已是满头大汗,花无缺只觉得热血沸腾,通体舒畅,向一旁的看客抱拳:“献丑了。”
小鱼儿望着花无缺明亮的眼眸,久久不能回神。他看到了真正的花无缺,看到了温和外表下的锐利锋芒,看到了不被现代规则裹挟束缚,存在于过去那个天地间的无缺公子。
明明是一时兴起,对武学毫无见地,小鱼儿也不知自己怎会有那么多感悟,情不自禁拍掌赞叹:“未能目睹大侠当年风范,实在遗憾。”他拉了花无缺的手,“你教我学武吧。”
花无缺要在别人家叨扰好一阵子,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当然不会推辞,“学武讲究童子功,现在开始要付出百倍努力,你能坚持吗?”
“能!一定能!”小鱼儿竖起三指,信誓旦旦,“如果我不能坚持的话,再也不喝到雪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