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打开手机,依旧没有信号,距离他离开民宿的时间已将近两个小时,而他居然真的陪一个“新出土”的古人坐在泥巴地里,听他口中的武林江湖、恩怨情仇。
“你很有写武侠小说的天赋。”他评价道。
说了好一会儿话,花无缺的嗓子也缓过来了,恢复成以往清亮干净的声线:“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我没有骗你。”
小鱼儿耐着性子说:“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花无缺:“那也是你的过去,怎会没有关系?”
“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你弟弟?”
“因为你是江小鱼。”
小鱼儿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全国叫‘江小鱼’的可能有几万人,他们都是你弟弟?”
按年龄算,倒也没错。
花无缺抬手触摸他的脸颊,呢喃道:“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被一个陌生男人亲昵地摸脸还是这辈子头一遭,小鱼儿跳开一步,呲牙咧嘴:“长得像的人多的是,明星还有撞脸的……算了,我有病才在这儿陪你。”
他转身拔腿狂奔,走出不过五十多米,花无缺又如插了翅膀般赶到他前面。小鱼儿差点哭出来,彻底崩溃在倒霉的夜晚:“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被熟悉的人误解终究不好受,花无缺眼眸微垂,语气难掩失落:“我会武功。”
小鱼儿:“算我错了行吗,你不该去写小说,你应该去少林寺。”
“你不能走。”花无缺抿抿唇,“我无处可去。”
小鱼儿回头望向洞坑,谁说无处可去?那边棺材可以睡啊。
*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
民宿管理大爷的收音机里放着上世纪的经典老歌,小鱼儿靠在窗边看到楼下躲在木架后的人,拨号键盘按下了110。只要一个电话就能摆脱今晚的噩梦,那个人被抓到警察局还是精神病院关他什么事。
可是那个叫花无缺的,居然会这么信任他,不担心他溜之大吉?
手指在绿色拨号键上停了又停,小鱼儿还是打开窗户,在窗沿边敲了三下。花无缺眨眼间掠到窗台前,翻窗进房间。
民宿附近有监控,从正门进来又会遇到老师和同学,他们问起来,总不好说他出去一趟,捡了个脑袋有问题的“古代人”。
锁窗拉窗帘一气呵成,小鱼儿板着脸严肃说道:“不许乱跑,不准让别人看见你,做事之前必须和我报备,最重要的是,我暂时收留你,不代表我相信你的话。”
花无缺初来乍到,除了听话也无甚可为,而他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处处充满好奇,譬如头顶上会发光的圆盘,譬如这处凉爽的房间。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和你记忆中的时代天差地别。”只见小鱼儿举起手中那块方形的不明物体,指尖轻点,色彩文字在手掌下跳跃变换。
“这是手机,连上互联网,你能想到的都能找到。这个时代还有电力、天然气,可以利用各种能源,你所知道的耕田织布,也已经走向机械化。”小鱼儿长舒一口气,神色稍缓,“现在,你还认为我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吗?”
花无缺愣了半晌,回答:“我不知道。”
几百年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并非几句话可以说清的。花无缺心里很乱,他明白自己为何而死,却不知为何而活,不明白此处是地府还是人间,亦或是死后为自己造的幻境。
这些问题,他们闷头想十年也想不明白的。花无缺在棺材里住了几百年,眼下最迫切的就是沐浴。
民宿总共两层,上下各有一间浴室,这个临时凑出来的考古小队彼此不熟悉,都在自己房间待着,只有一个男生在一楼沙发打游戏。
小鱼儿替花无缺打掩护把人塞进浴室,丢给他一套换洗衣裳,“入乡随俗,你要学着做个现代人。”
花无缺笑了笑,解开外裳。他身上东西不少,一枚铜钱样式的玉坠、一条棕色楠木珠手串,还有一只浅蓝色荷包。荷包很轻,空若无物,打开一瞧,是一缕头发。他默默看了良久,红着眼睛落下几滴泪来。
小鱼儿怔在原地,像被一只手捏住了喉咙和心脏,没由来的沉闷忧伤。虽然花无缺哭起来确实很好看,但他自认从不以貌取人、贪图色相,更不会多愁善感到因他人的情绪而愁肠百结。
今日所有,早已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他背过身去,催促说:“你快点,还有人排队呢。”
身后是衣裳落地的簌簌声。不久,花无缺在淋浴间问:“这个……怎么用?”
古代人不会用花洒。小鱼儿目不斜视地替他调好水温,闭目坐在马桶上,仿佛要参禅入定。
一个梦不足为奇,但许许多多奇怪的梦境加在一起,就很值得琢磨,小鱼儿很早就明白自己的梦非同寻常,今天梦见的石碑和文字又像是一种预示,一点一点引导他发现花无缺。花无缺又像极了与梦中的白衣身影,疑点重重,还是暂且留下他。
衣服还算合身,只是花无缺头发太长,很快弄湿了半件T恤衫。小鱼儿长那么大还没有给别人放过洗澡水、吹过头发,估摸着花无缺应该学会了,把吹风机塞进他手里,抓住衣服领口一扯。
花无缺正研究这呼呼作响的家伙怎样用起来顺手,瞥见小鱼儿光溜溜的上身,默默背过身去。二人在卫生间耽搁许久,同住二层的同学忍不住来敲门,“里面的人没事吧?都快一个小时了!”
花无缺一惊,小鱼儿从玻璃拉门里探出头,竖起手指抵在唇前示意,朝门外喊话:“没事,马上就好!”
他囫囵洗完澡,也不玩手机了,没管花无缺该怎么安置,熄了灯倒头就睡。他已精疲力尽,本以为能睡个好觉,白衣人却又入了梦,或者说,是花无缺。
梦里十几年的老朋友,小鱼儿第一次见到他的全貌,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平和亲切的笑容下尽是淡漠与生疏,与今晚见到的判若两人。
年少的他说:“你就是我要杀的人。”
“我好心收留你,你却要杀我,为什么!”
小鱼儿拼尽全力嘶吼,竟发不出一点声音,被装在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像只提线木偶。“木偶”身上全是小蛇,冰冰凉凉的,令人毛骨悚然,他伸手去抓,小蛇嗖得蹿出衣襟,咬住指尖。
小鱼儿一个激灵,忽然画面一转,他站在庭院里、花树下,微风拂过脸颊,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小鱼儿从未梦见过这么美的景色,他抬头望着随风而动的枝丫,斑驳的树影打在脸上,如梦似幻。
“小鱼儿。”花无缺言笑晏晏,“你在看什么呢?”
他怎么知道我这个名字?
“江小鱼”之名公事公办,对外从不提及他的小名,只有家乡亲朋才知道。花无缺为什么会……
小鱼儿听见“自己”开口:“办成这件事,咱们总算可以功成身退。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花无缺说:“做什么都好。忙了这些日子,最快意的事莫过于‘偷得浮生半日闲’。”
“半日闲?此番落定,当是‘日日闲’。”小鱼儿问道,“你想去何处偷闲?”
花无缺笑道:“看你。”
“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既然这样的话,那就一处处去看……”
小鱼儿正笑着答话,耳边轰然巨响,尖锐刺耳的声音不断重复:“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解脱……”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却有人托住了他的手,指尖下肌肤微凉,脉搏有力地跳动。小鱼儿缓缓睁开双眼,正对上一双含泪的眼眸,他掐住了花无缺的脖子。
在对方的眼睛里,小鱼儿看到了疯狂的自己,他急切地想要松手,手指却贴在最脆弱的皮肤上,一点点用力收紧。
小鱼儿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也无法离开这个躯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杀他!
花无缺轻轻搭住他的手,没有挣扎,艰难嘶哑地说:“如果杀了我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就动手吧。”
小鱼儿很想质问他究竟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事,但这是梦中,与梦里的人理论个上下高低毫无意义,又无法挣脱、逃离,只有紧闭双眼,不去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手中停止呼吸。
“为什么?花无缺,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哥哥。”
排风口的响声消失了,屋里凉意渐渐退去,花无缺很敏锐地感受到变化。他“沉睡”了几百年,时间在他身上停滞,重新回到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与这里格格不入,满心皆是局促不安。眼前的小鱼儿还是熟悉的面容,却似乎不再是与他血脉相连、生死相依的那个人。
除了一段过去的记忆,在他能够独自在这里生存之前,他一无所有。
床榻上,小鱼儿又翻了个身,他今晚睡得很不安稳,花无缺毫无睡意,就守在旁边,不论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今后的日子还需要他多多关照。
“不要……快松手……”小鱼儿开始说起胡话,“哥……不要走……不要!”
花无缺听见他的呓语,欣喜之余又有几分害怕,轻轻拍着他的肩试着安抚对方,谁知小鱼儿竟挣动得越发厉害,忽然醒来,与他四目相对。
小鱼儿满头是汗,心跳如鼓,看到花无缺的瞬间竟有落泪的冲动,他定了定神,说:“好热,你把空调关了?”
花无缺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小鱼儿才想起他是古代人,根本不懂空调为何物,他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和遥控,原来不是空调出问题,是民宿停电了,正在检修电路。
花无缺见他热得厉害,用宁姚村分发的宣传扇给他扇风。小鱼儿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那些情绪的余波也尚未消解,千头万绪,难以言说。
“你怎么不睡?”只好先选了无关紧要的话。
花无缺回答:“我已经睡了太久,不累。”
小鱼儿继续问:“你看起来很年轻,为什么会死?”
花无缺犹豫片刻,答道:“江湖恩怨。”
小鱼儿:“几百年了,如果你真的死了,现在应该是一堆白骨。”
花无缺:“或许因为我所在的门派是移花宫,有几种香料可保肉身不腐。”
小鱼儿半信半疑:“可以保持几百年?”
“也许可以。”花无缺问,“你究竟梦到了什么?”
梦境很杂乱,小鱼儿记得他掐住了花无缺的脖子,那人还一副心甘情愿去死的模样。
难道花无缺真的被他所杀,不愿让他知晓,才三缄其口?
小鱼儿将内容隐去,只说:“我梦见了你,梦见我们在说话,场景是古代。所以我真的是你弟弟吗?”
“我不知道。”
如今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花无缺的认知范围,不能给他准确的答案,但心里的天平倾向于他是,毕竟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魂牵梦萦到梦中不忘,实在不太可能,只能归因于……缘分。
“但你方才叫了一声‘哥哥’,又说你梦到了我。”
睡觉有人盯梢,梦话还被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小鱼儿很尴尬,幸而房间很暗,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到底怎么回事?我有父母亲人,家里也有我从小到大的照片;你死而复生,亲人远在几个世纪前……”
“转世,”花无缺突然说,“可能是转世。”
小鱼儿笑了一下,想说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可花无缺的存在本身就已打破了过去的观念,没必要再讨论什么主义。
“滴”的一声,电力恢复了。他拍了拍花无缺的肩,意思是将会和他同一战线,“老话说‘既来之则安之’,明天的太阳会照样升起,回校还是要写实践报告。你慢慢琢磨,我睡了。”
说完便翻身躺下,将被子一裹。这一觉睡得很好,他是被手机闹钟叫醒的,今天安排继续参观唐代墓葬,随后在会议厅集中讲解。
后半夜时花无缺浅眠了一会儿,现下精神很好,可他身份特殊,只能留在房间里,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也不敢乱动那些现代科技。一楼架子上有书,大部分是娱乐时装杂志,还有几本名著,小鱼儿抽出那本封面泛黄的《读者》,顺手给他带了碗白粥。
“你先看这本杂志,不懂的地方等我回来告诉你。去洗手间的时候千万不要被人看到,回房锁好门。”小鱼儿掏出背包里的零食,细细叮嘱道,“中午我们在外面统一吃饭,你先吃这些垫垫,架子上的矿泉水自己想办法打开,下午……晚上回来会给你带饭的。”
他匆匆离去,只留给花无缺一箩筐的话。过了一夜,花无缺作为人类的机能正在慢慢复苏,真的感觉饿了。他一边喝粥一边看杂志,简体字和白话文并不太难,部分词句有歧义,也不怎么影响阅读,他来到现代的第一次正式学习竟出乎意料地顺利。
小鱼儿那边却有些焦灼——莫教授一通电话,市历史研究组连夜坐客车赶来宁姚村,一起探究那座明代棺木,下午直接给学生们做研究分享。
他该怎么说,墓主人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