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小鱼儿一直高烧昏迷,现下喝了麻沸散,迷迷瞪瞪说起胡话,问他是不是要死了。
花无缺难得有和他说话的时候,即便心知这一天也许很快就要到来,却还是安慰说不会。
直到小鱼儿说喜欢他。
花无缺轻轻抚着他清瘦的脊背,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分辨了很久,判断这句话是真心还是呓语。
在无双城,他就察觉到小鱼儿并不高明的追寻试探,只是他不善于揣摩人心,思考得越久,越觉得是自己多心多疑。
如今才明白,那不是错觉。
小鱼儿拽着他衣襟,“你又要骂我了?说吧,我听着。”
骂他?
自己在他梦里到底是什么样的?
花无缺回答:“我很高兴。”
如果小鱼儿能平安健康、活蹦乱跳地对他说这些话,他会更欣喜。
小鱼儿以为自己在梦里,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亲过一次不算,还要还他一个。
花无缺忍俊不禁,继续低头贴上去,温柔地滋润着对方干裂的双唇。同时,陌生、灼热又兴奋的感觉溢满胸膛,置之死地却不顾一切的冲动格外令人着迷,在即将天人永隔的时刻,他却迎来了新生。
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他的答案都不会变。
不多时,小鱼儿就已靠在他怀中安然沉睡。沧澜居的房门再次被叩响,门外传来荷霜激动的嗓音:“公子,陆公子的回信到了!”
送信的鹁鸽还是早先留在移花宫的那一只,它日夜飞行完成任务,正依在荷霜掌心里进食。
陆玄的回复相对简略,交代的事项却不少。大致是说他收到来信后查了三天的典籍,查明小鱼儿所中的毒是某种禁药,他已找到解毒药方,会亲自赶来移花宫治病。此外还罗列了一个延缓毒性的药方,所用药材皆为稀世罕见,幸而移花宫珍藏众多,足以为小鱼儿争取十天半月的时间。
八月初三,风尘仆仆的陆玄终于赶到移花宫。因日夜兼程,他眼窝深陷,嘴边的青色胡茬也来不及清理,完全不见无双城大祭司的从容气度,跟在他身后的十五也是满面疲惫。
花无缺抱拳致礼,感激之情,难以言表。陆玄也不多言,随他径直前往沧澜居,纵有准备,看到小鱼儿的情形还是惊呆了一瞬。
分别不到一个月,江小鱼瘦了一大圈,几乎和记忆中判若两人,唇色惨白,脸色却红得吓人。
陆玄冲到床头,将小鱼儿的手腕从被中取出,皱着眉诊脉片刻,随后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将瓶中淡黄色的药汁倒进瓷碗,再拿一枚药丸放入其中,药水很快晕染成浅褐色。
花无缺几次想要开口询问,都生生忍下了,直到陆玄让他帮忙扶起小鱼儿,才问:“这是什么药?”
“我推测他中的是天虚之毒,表征为高热、抽搐、幻觉,从毒发到死亡需两个月,极其痛苦,我族先祖才将它列为禁药。这一碗就是天虚的解药,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大概一个时辰就能见效。”
小鱼儿服下解药半个时辰,脉象平缓了许多,劫后余生,花无缺几乎喜极而泣,立刻拱手拜谢:“陆兄对舍弟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后但凡陆兄开口,只要不违侠义之道,无缺任凭差遣。”
陆玄忙道了声“不必客气”,说:“我也是有私心的。我自问学识不菲,唯独那些禁药,连我师傅都讳莫如深,能亲眼见到他的状态,是个极其难得的机会。”
花无缺道:“无论如何,陆兄的恩情,我兄弟二人铭记在心。”
陆玄摆手,趁间隙喝了两大杯茶,吃了几块点心,对他说:“你们离开的第二天,蔓小姐上吊自缢了……侍女及时发现,将她救下,如今她已在青云观落发出家。”
花无缺本就没有想好要对莲婳如何,她虽是被人利用,却实打实起了歹念,今后常伴青灯古佛,也是一个归处。花无缺道了声“也好”,再无下文。
“我查找典籍时,发现了先城主的病历,他外表看起来健康,实则命不久矣。”
“难怪他要找延寿的办法,还用妻女做借口,实际为了他自己。”花无缺知道陆宇缙谎话连篇,那天见过陆宇蓉便更加笃定。
陆宇蓉和他意见相悖,将来肯定会改变既定的律令,所以他就动了换继承人的念头,接着打听到移花宫——邀月宫主当世第一,青春不老。继承人再听话,远不及自己长长久久地活着。这就是一切的起因。
而他现在死了,也不亏,用即将结束的生命带回女儿和移花宫诸多宝物,又挣了个好名声,稳赚不赔的买卖。
“城主之死没有牵连到你吧?”
“倘若如你所说,我就不会在这儿和你说话了。城中百姓都相信城主为了他们,舍生取义。”陆玄顿了顿,道,“不过蓉少主知道那是你们的障眼法,她说她暂时不能对你们如何,将来有机会再遇,定报此仇。”
花无缺尚沉浸于小鱼儿得救的喜悦之中,听什么都顺耳,只是无双城万万不会再踏足。“如果贵城少主能够出城,能与我们在偌大江湖相遇,届时再谈吧。”
陆玄叹道:“论亲戚关系,她是我的堂侄女,若真有那一天,还请手下留情。”
花无缺但笑不语。
陆玄吃饱喝足,靠着墙角打盹。花无缺心思放松,疲意渐生,坐在一旁运功调息。床榻处忽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小鱼儿的枕边、被褥皆染上了鲜红血迹,呼吸短促,身体缩成一团不由自主地颤抖。
陆玄立刻惊醒,再探脉息,原已被压制的毒性竟又卷土重来。他匆忙自药屉里拿出一小包白色粉末倒入茶杯,又取了一滴小鱼儿的血,两者相融,茶水居然变成淡淡的青蓝色。
花无缺一边安抚小鱼儿躁动不安的躯体,一边惴惴不安地问:“解药不对?”
陆玄大惊失色:“不是解药不对,是我一开始就想错了。”
花无缺急忙追问:“什么意思?”
陆玄大致解释了一下白水变青的缘由,眉间深蹙道:“不是‘天虚’毒,而是‘秋落’,同样被先祖列为禁药。可一旦中了秋落,三天之内必定毒发,中毒的人往往撑不过七天……”
花无缺拼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眸中满是希冀之色,“刺杀那天我们事先服用过**丹,小鱼儿被城主咬伤后立刻跳入池中清洗了伤口,事后也用过仙子香,这些都有解毒的功效。”
陆玄点点头,即便知道他此时心情,但该面对的事,迟早要说出来的,“中毒将近一月,他身体底子好才拖到今天,如今已侵入肺腑无药可解,实在对不住。”
几句话在耳边轰然炸开,花无缺瞬间冻结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什么叫无药可解?”
陆玄道:“已尽人事,但听天命。”
世上再没什么比希望破灭更残忍的。花无缺握着小鱼儿的手,泪水一滴一滴砸在他手背上,悔意在此刻积蓄到顶峰。
有人说过:“他要报复一个人,就会毁掉对方最在乎的东西。”
是他执意前往无双城,又未曾理会陆宇蓉和陆玄的劝告,但凡他犹豫一次、但凡他及时回头,他们也不会陷入穷境。
小鱼儿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花无缺……你怎么哭了?”
他少有清醒的时候,花无缺立时应声,问他感觉如何。
“我好多了。”小鱼儿眼睛微转,瞧见陆玄,“你怎么在这儿?是你把解药带来的?”
转念又觉得不对,如果有解药,就是好事,花无缺何必要哭。
他忽然有了力气,反握住花无缺,“……回光返照?”
轻轻的几个字立时更刺痛花无缺的心,反反复复只有“不会的,别乱说”,既是宽慰他,又是在欺骗自己。
他们才相认一年多,还未同对方说清楚自己的心意,答应他的闯荡江湖,也才刚刚开始,一切却如掌中流沙,转眼即逝。
“绣玉谷很美,但我不是移花宫门下,我死之后,不要把我葬在这里。”
花无缺柔声道:“你想回恶人谷吗?”
小鱼儿格外平静地安排自己的后事,“恶人谷……也不太好,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离你太远。还有燕伯伯那边,你要缓着点说。”
花无缺沉默无言,只能默默垂泪。
陆玄亦不忍目睹这哀戚一幕,示意花无缺到外厅说话。窗外,八月秋海棠开得更盛,却无人欣赏。
“我可以用药减轻他的痛苦,让他清醒的时间多一些。”
花无缺道:“他还有多久?”
陆玄早前查过他们的身世经历,以为坎坷过后便是坦途,谁知一夕之间,竟又要面临生离死别,以己度人想起亡妻,不免悲从中来,“最多五日。”
“知道是什么毒,为何没有解药?”
听到这个期限,花无缺没有太大反应,望着他冷静到漠然的神情,陆玄一时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没有就是没有,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
花无缺拱手道:“有劳陆兄,我明白了。”
陆玄面对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到底于心不忍,徐徐说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他们在偏厅说话时,小鱼儿想坐起身照照镜子,结果身上没有力气,只好看自己的手臂。
瘦了很多,皮肉都松了。
他不在意外表,却也想走得体体面面的,花无缺替他入殓的时候也不会太难看。
只是告别的时刻来得太快,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以前嫌移花宫太冷硬,不是看书就是习武,或者帮着看顾那些花花草草,宫女们都不苟言笑,了无生趣。其实在移花宫出事以前,他们在外行走也无甚大事可做,小鱼儿几乎想不起那些风光各异的景色,只记得同花无缺倚窗听雨,记得雨打芭蕉,记得那天的雨声中清幽的仙子香味。
无论跌宕还是平淡,能这样待在一起,就已足够。
花无缺撩开帘子缓步入内,身后珠帘微微摇晃,碰撞声清脆悦耳。
小鱼儿眨眨眼睛,对他笑了一下,“你们聊什么了?”
“聊解毒的办法,”花无缺倚床而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小鱼儿,你有救了。”
小鱼儿愣愣道:“真的?”
花无缺“嗯”了一声,变得有些担忧:“但是从来没有人试过这个法子,只有五成把握。”
小鱼儿道:“五成,已经很高了。最差的结果就是死,我还怕什么呢?”
花无缺笑起来:“那我陪你赌。”
“什么时候开始?”
“陆玄说,他需要三天时间配药。”
小鱼儿微微点头,唯恐自己的心思无意中透露了一星半点,有些紧张地问:“我昏迷的时候,没说奇怪的话吧?”
花无缺认真回忆一番,告诉他:“你喊过我,喊过燕伯伯、万大叔,还有几个我没听过的名字。”
小鱼儿不好意思道:“是吗?也许我在做梦……我记不清了。”
“饿不饿?我让他们拿些吃的。”
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今天小鱼儿精神好了许多,喝了两碗粥,又和花无缺说了会儿话,才终于撑不住睡过去。
勉强支撑了三日,小鱼儿自睡梦中被唤醒,陆玄端来一碗墨黑的汤药,泛着奇异的腥苦味,闻一下就令人作呕。小鱼儿捏着鼻子喝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陆玄突然用力捂住他的嘴,带着凶狠的气势,“想活下去就忍住!”
直到确认他不会再吐,陆玄才松手,小鱼儿病中气短,挣脱桎梏还不忘呈嘴上功夫,“没死也要被你捂死……花无缺呢?”
“他说……他不忍心看。放心,万一你撑不住,他会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小鱼儿刚想让他嘴上积点德,腹中猛地剧烈绞痛,疼的几乎说不出话,“你给我……喝了……什么……”
陆玄:“毒药,以毒攻毒。”
小鱼儿剜了他一眼,可惜陆玄依旧是那副心狠手辣的表情,又连灌了两碗药。
接下来,花无缺、陆玄和两位医女在重华殿守了一天,直到三人反复确认小鱼儿脱离险境,这殿宇中才终有真心喜悦的欢笑。
小鱼儿重病一场,大伤元气,休养了两个多月才算恢复如常,但他瘦了那么多,显得下巴很尖,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养回来。
临近十一月,中原大地已经下了好几场雪,绣玉谷除了晚间略有凉意,仍旧温和如春,一丛一丛的茶花开在园中,红粉相接,绚丽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