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凭令牌出城,在夜色中疾驰到五十多里外的驿站下榻休息。在无双城时还未觉得有什么,现下一片寂静,风波被远远甩在身后,心脏仍在怦怦狂跳,想起那些豢养在体内的毒虫,仍旧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小鱼儿平白被咬了一口,抱怨没能多踩几脚出出气,花无缺不知城主身上到底带了什么毒,仔细给他把了脉,又见他尚有余力生气,心下稍安,盯着小鱼儿用了仙子香和金疮药。
那场面虽有些骇人,但打了漂亮的一仗,也不枉费他们在无双城这些时日。
许是未能缓过神来,花无缺眉目间仍间忧愁,“今晚会不会太顺利了?”
小鱼儿舒展身体躺在床上,一时觉得热血未能平复,只盼能再有大展拳脚的时候。
“入城演了一场戏,再由我假意投诚,查清诅咒真相,教他学武、打探他的习惯,还有陆玄帮我们,顺利些也是应该的。放心吧,他的死是因为‘神谕’,和移花宫没有关系。”小鱼儿拉住花无缺的衣袖,又似抱怨又似在邀功,“你不知道那老狐狸有多狡猾,我每天和他周旋,将军打仗也没有那么累的。”
花无缺揉了揉他未受伤的肩头,柔声道:“辛苦你了。”
小鱼儿不禁笑开,坐起来搂住花无缺肩膀,“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们移花宫准备怎么报答我?”
花无缺道:“你想要什么?”
小鱼儿望着他清澈真挚的眼眸,神思一动,像羽毛似的挠在心头,“什么要求都可以?”
花无缺笑道:“你先说,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
“我想要你……要你陪我闯荡江湖,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开口,你就得随叫随到。”
花无缺几乎不假思索:“好。”
“你真的答应?”这个在小鱼儿本人看来十分得寸进尺的要求,花无缺竟然答应了。
花无缺反问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小鱼儿忍不住笑了一阵,半晌后徐徐收住。花无缺这个样子,真的明白这句承诺意味着什么吗?他用玩笑的方式提起,花无缺也用玩笑的方式回答,也许这些话只是哄哄他而已。
他不想在未来的某年某月某日,听到花无缺告诉他“戏言何必当真”,那还不如从未放在心上。
小鱼儿打了个哈欠,侧躺在床上,让花无缺无法看清他的脸。
“你和陆玄……关系不错?”
“这阵子借他府上的书籍学习了一些治理之道,和他多有谈论,还算投契。”
小鱼儿愣住:“治理?”
“那天听完蓉姑娘的话,我就在想移花宫的出路。”
“那你想到了吗?”
花无缺说:“我想让移花宫变成一个真正的武林门派。”言下之意,现在不算。
小鱼儿掌握各个门派的长处,却没在任何一派学过艺,他生性散漫惯了,亦不喜帮派的条条框框。一个江湖门派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只有大致的印象。
“门派有掌门、长老、大弟子,再大一点的还有堂主、护法。”
一个门派最重要的就是掌门,是定海神针。移花宫那么多女子,需要一位主心骨,花无缺是少主,理所应当由他来担任掌门。
果然他提出的要求只能是玩笑话。
“你想当掌门吗?”
花无缺道:“我不知道,我需要再想一想。”
*
没有陆玄游山玩水似的拖延行程,他们照常行路,七月十九的下午到达绣玉谷外最近的小镇。
小镇二里地之后,就是移花宫的管辖处,邀月宫主名声不好,百姓们向来对这种高手敬而远之,故而镇子很是萧条,没有几户人家,今日竟多了酒馆、茶摊和馄饨摊。
花无缺不是邀月,不会打扰普通人做生意,同小鱼儿到茶摊歇脚,叫了壶碧螺春和一碟绿豆糕。
一桌之隔还坐了七八人,同样的衣服制式,个个背着把刀,目露凶光,附近拴了几匹马和两辆马车,小鱼儿便以为他们是镖局的镖师。
小眼睛那人说:“大哥,进了绣玉谷就到移花宫了,听说移花宫的女人个个水灵,我真有点等不及了!”
他右手边的大胡子说:“最漂亮的还是邀月宫主啊,可惜是死人,美人儿还是活着得好。”
花无缺神色一凛,牢牢盯着他们。
另一个独眼汉子大笑:“管她们是花还是草,尽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么!”
小眼睛说:“大哥,我想要皮肤最白最嫩的!”
“我要最温柔的那个,抱一下香一口,日子别提有多舒坦了!”大胡子连忙跟道。
独眼汉子沉浸于美梦中,旁若无人道:“等老子打下移花宫,让兄弟们先挑!”
剩下六七人齐声称赞,一时嘈杂不已。
“阁下方才说,要攻下移花宫?”花无缺听了那么多污言秽语,早已忍不住了。
突然被扫了兴致,独眼汉子重重地放下茶杯,语气不忿:“怎么,你个小白脸也想分一杯羹?”
大胡子笑得满脸褶皱:“大哥,他怕不是想英雄救美呢!”
“英雄救美?我呸!”独眼汉子掀翻木桌,一条腿搭在长凳上,“告诉你,移花宫的女人都是老子的!”
花无缺沉声道:“那恐怕由不得你。”
茶摊老伯颤颤巍巍赶上前来,“几位客官,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滚一边去!”小眼睛一把推倒老人,附在独眼汉子耳边嘀咕几句,只见三人瞬间露出狭隘猥琐的笑容,独眼汉子露骨的目光在花无缺身上来回打量,“瞧你细皮嫩肉的,英雄救美的戏太难唱,跟老子回帮里,把兄弟们伺候舒坦,给你个副舵主……哎哟!”
一只茶杯横空砸到他脑门上,额头破了个大口子,鲜血顺着鼻梁流到嘴角。
小鱼儿学着他一脚蹬在长椅上,语调冷肃:“嘴巴长在脸上没用,我帮你割了吧。”
后面有人大喊:“有眼无珠的东西!我们大哥是雄鹰帮三舵主!”
独眼汉子摸了下额头,骂了句粗话,操刀抡向小鱼儿。以往自有花无缺替他出手,小鱼儿只需要动动嘴皮,谁知他今日出手竟比花无缺还快,刹那间,钢刀已落在小鱼儿手中,独眼汉子轰然倒地,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从右肩到左下腹,血流满地。
小鱼儿目光逡巡一番,最后落到那个小眼睛身上。小眼睛想张嘴求饶却发不出声音,腿一软跪在地上。
小鱼儿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笑道:“你大哥一个人在下面太孤单,你去陪他吧。”
小眼睛的眼泪流了满脸,唯一欣慰的是眼前的活阎王会给他个痛快。
小鱼儿抬起刀尖,忽然被强大的架住手臂,一转头,花无缺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小鱼儿不满道:“你为什么要拦我!”
花无缺握住他的手添了几分力气,皱眉问道:“小鱼儿,你究竟怎么了?”
小鱼儿微微惊疑,沸腾的血液顿时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太冲动,可手中的武器怎么都放不下,脑海里有个念头不断叫嚣着“杀了他们”。
“花无缺,”小鱼儿低声呢喃,“带我走。”
钢刀哐啷落地,小眼睛回神拜了一拜,口中称多谢恩人救命,必定改过自新的话。经花无缺提醒赔偿了老伯的一应损失,随兄弟们上马驾车仓皇而逃。
小镇到移花宫只有一刻钟的路程,宫女们一早收到信,齐齐守在门口等候,个个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然而她们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喜讯,小鱼儿一入宫门便直奔柴房,把自己反锁在里面,任花无缺如何在外面呼唤,都不做声。
他低头闻了闻掌心,有血的味道。在茶摊时,那个人的血自伤口缓缓流淌,他闻到血腥气,竟然觉得那是甜的,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与兴奋。
“找一把锁……不,三把五把,锁门!快!”他的手按在门栓上,拼尽全力才没有打开这道门。
花无缺绝不会将他独自锁在屋里,很快柴房的门自外破开,小鱼儿看到他身后的女子,顿时气血上涌,杀戮的快意从未如此强烈,心中的猛兽嘶吼着似乎就要冲出胸膛。
邪恶的念头驱使着他的动作,女子下意识躲开,掌风拂过头顶,削下了几根发丝。花无缺一掌劈在小鱼儿的后颈,将他带回沧澜居。
荷霈、莲韵为小鱼儿诊了脉,皆是面色凝重,两人又商议了一炷香时间,才定论为中毒。
花无缺急切道:“什么毒?”
荷霈说:“奴婢们医术不精,辨不出是什么毒。只知道这毒厉害得很,极耗气血,拖得太久,只怕不好。”
花无缺亲自探了探他的脉象,又为自己探过脉息,他们一路同吃同住,不可能只他安然无恙,再向前追溯,就是无双城。论用毒,谁能胜得过那位?
他让两位姑娘看过小鱼儿肩膀的伤处,伤口已经愈合,只有淡淡的痕迹,看上去并无异常。
莲韵摇头道:“按照受伤的时间来算,毒素行遍全身,怕已入肺腑,留给我们的时间更少。”
荷霈福身拜道:“我们会全力救治江公子的。”
花无缺纵然心急,也知晓这毒并非等闲,只道了句“尽力而为”,没有过多催促。
姑娘们在偏殿斟酌用药,秋华在外面敲了敲门,说有要紧事。
花无缺看了小鱼儿一眼,出门在走廊上说话。
秋华先问了小鱼儿的状况,见他一言不发,便知情形不好,温言宽慰道:“江公子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公子不必太过忧心。”
花无缺勉力笑了下,问道:“大家都好吗?”
秋华道:“都好。大家服下那位陆公子给的解药,很快就痊愈了。只是……”
花无缺听她有所犹豫,道:“您但说无妨。”
秋华叹了口气,神情严肃:“大宫主过世的消息,似乎传扬出去了。七月初六,一伙山贼来挑衅,口口声声说移花宫不复当年,将是俎上之鱼。荷露绑了一人仔细问过,七月初四,他们听说大宫主逝世,才起了歹念。”
花无缺回宫时就已下令封锁移花宫所有消息,而七月初四那天他们还在无双城,陆宇缙还活着……归根究底,知道这件事的只有移花宫内部和无双城的掌权者。莲婳之后,移花宫上下同心一意,肯定不是姑娘们走漏了消息。背后的推手只能是无双城,是当时尚在的陆宇缙。
移花宫尽是女子,没有邀月坐镇,会不断有宵小之徒觊觎骚扰。
花无缺蓦然想起他临死前那句话,“你们没有赢”,指的就是小鱼儿和移花宫?他传出消息,莫非是为了让移花宫的仇敌将移花宫分而食之,就像他曾经所为?
花无缺既已回来,不怕别人惹事寻仇,唯独担心小鱼儿的安危,陆宇缙拼死一击,要令他们阴阳两隔。世事尽可抛,唯有生死,无法幸免。
“公子,月奴曾对我说起一件事。”重华殿门口,秋华提到过去的往事,期盼他能有所安慰,“她说,她的闺名,叫月莹。”
*
医女熬了解毒汤药,花无缺依照前两次情形,将乌雪草解药给小鱼儿一并服下,然而这一切无异于投石入海,未起丝毫作用,于是立即修书一封,用陆玄留下的鹁鸽传信回祭司府。
鹁鸽一直由荷霜照料,它亲昵地蹭了蹭荷霜的手指,振翅飞翔。
沧澜居内,小鱼儿紧闭双眼,眉头始终未能舒展,似乎正忍耐着极大的痛苦。他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周遭一片黑暗,血腥气在鼻尖萦绕不散,忽然有人轻轻在耳边开口:“高兴吗?”
是花无缺?
小鱼儿警惕地向后探寻,又听到另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兴,你要你陪着我,我就高兴。”
是一个陌生女人。
为什么会听到他们的声音?他在做梦?
像是印证自己的猜测,空间一点点亮起,他身处宽阔的厅堂,堂中张灯结彩,移花宫的姑娘们个个面若桃花,打扮得华彩亮丽,似有大喜事。少顷,两道红色身影款款而来,新娘盖着红盖头,瞧不见面容,红绸的另一端,新郎居然是花无缺!
小鱼儿只道白衣是最衬他的衣裳,未承想花无缺穿上大红喜服也这么神清骨秀、玉树临风。
姑娘齐声拜贺:“恭祝掌门、夫人百年好合!”
小鱼儿没预料到自己能臆想出这般诡异的场面,一时顾不上吃醋生气,只觉得好笑。
“江小鱼,你嫉妒吗?”陆宇缙的声音出现在意识中,“那就杀了她们,杀了她们,花无缺就是你一个人的。”
小鱼儿“嗤”地笑了一声,嘲讽道:“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控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