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斜阳,山间春色如诗,花瓣纷纷落下,犹如锦带蜿蜒,阳光穿过枝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
宽敞的大马车行驶在小道上,小道通向山脚的村落,崎岖不平,坐在车里却只有微微摇晃,好不舒适。
将至村口,一辆木板车挡在路中央,车上拉着些橱柜矮凳,车主人似乎是个木匠。
他作揖诚恳道:“打扰马车上的朋友了。我家驴闹肚子不肯走,这些家具我一人也拉不动,敢问朋友车上可有余地捎带一段,就到村子里。”
马车门推开了一点,传出温和的声音:“正好我们也要进村,上来吧。”
木匠连连道谢,与车夫一起将家具搬上车,把自己的驴栓在路边,赶紧登上马车。
马车内部比外头瞧着还要宽敞,家具占了大半空间后,还能容纳三四人。车里原本已坐了两人,都是俊俏后生,其中一人白衣胜雪,便是方才招呼木匠上车的;另一人脸上有疤,懒懒地靠在车上,一只脚搭在矮凳上,手边还有根拐杖。
木匠心想蹭了别人的车,也该稍表心意,说明了自己要去的位置,又道:“我要送货的那家正好有位大夫,不若请他给小兄弟瞧一瞧。”
对方大笑:“我们要找的人也是大夫。”
木匠:“这么巧。”
对方道:“正是正是,无巧不成书。”
木匠略一思索:“莫非……”
对方抚掌笑道:“正是同一家。”
木匠家的儿子比他小上几岁,也是让人操心的,又有此缘分,顺势多关心几句,受伤的少年却不说话了。
白衣公子轻笑道:“昏头昏脑,乐极生悲。”
“谁昏头昏脑!花无缺,那件事……你也有一半责任!”
花无缺笑意渐深,投向他的目光愈发柔和,带着藏不住的喜悦。
这桩让江小鱼头脑发昏的喜事,便是十天前捅破窗户纸,感情有了着落,结果当天不慎扭伤了脚,牵扯到筋骨,需好好养上一月。即便如此,小鱼儿身上那股兴奋劲丝毫不见收敛,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好物都捧到花无缺面前,上蹿下跳,实在让人心惊胆战。
花无缺有些无奈:“你太活泼好动,我管不了,只好劳烦燕伯伯和万神医多辛苦些。”
小鱼儿扭过头轻哼一声,只因花无缺做的太对了,在两位长辈面前,必须安安分分养伤,否则就要听三个人念叨。
说话间就到了住处,木匠把家具搬进院子,又同燕南天侃谈一番,二人似乎很相熟。原来,木匠住在隔壁村,他儿子小李与燕大侠有一段偶然的缘分,如今隔几天便来学几招拳脚功夫,李木匠闲时帮忙做些小家具,算作学费。
而且他们显然并不知晓燕南天的真正身份,只以为是退下来的武馆教头,殊不知,小李已成为武林第一高手的外门弟子。
能得燕大侠亲自教导,说出去可真是羡煞众人。
万春流问起小鱼儿的脚伤,小鱼儿不好说实话,于是随意答道:“行侠仗义,光荣负伤。”
一边说一边朝花无缺眨眼睛,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今夜的晚膳就摆在李木匠送来的桌子上,因万春流说小鱼儿有伤病在身,且不管什么伤都不好喝酒,佳酿全换成白水,连一饱口福都不能。
饭桌上没有酒终究少了点乐趣,一家人聊着天,餐盘碗盏被扫荡得一干二净,又端来花生米慢慢嚼着。
小鱼儿一向是最活跃的,讲了半年来在江湖的所见所闻,又说了黑蜘蛛与慕容九如何恩爱,小仙女与顾小妹喜事将近,而铁心兰和苏樱这对金兰姐妹准备效仿他二人,去名胜之地游玩一番。
燕南天笑叹道:“庆功宴那日与铁战共饮,还说要喝无缺和他女儿的喜酒,如此怕是要等上一年半载了。”
花无缺和小鱼儿俱是一愣,偷瞄对方一眼就收回视线,心虚不已。小鱼儿想起三人曾经的纠缠,更有一阵酸涩涌上心头,在桌子下悄悄拉住花无缺,轻轻勾他的手指,很是不安。
花无缺反握他的手按下,面不改色道:“铁姑娘蕙质兰心,自有一片天。”
燕南天知道小鱼儿没定性,听到花无缺的回答也只是稍感诧异,接着又道:“从前你们祖母要给你们父亲说亲,他也是万般不愿,遇到了你们的母亲才……”
提及往事气氛变得伤感不少,半晌后小鱼儿才勉强笑着接话道:“我们跟爹的想法一样,必须找到真心喜欢的人才行。”
燕南天无不认同,左右二人都很年轻,再闯荡几年也好,决定暂且不提此事。
“无缺,你可有再去移花宫?”
移花宫与燕南天的关系水深火热,花无缺夹在中间也很为难,犹豫片刻如实说道:“四月前去了一次,那时移花宫群龙无首,诸事纷乱,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让宫女们稍稍安心,好大胆去做。”
燕南天听罢叹息一声,欣慰地拍了拍花无缺的肩,与万春流一道离席。
看着长辈走向后山林散步,小鱼儿朝花无缺靠得更近些,轻轻说:“燕伯伯并没有责怪你,别多想。”
“我明白,若我全然不顾养育之恩,燕伯伯才会真的失望。”花无缺道,“可是小鱼儿,倘若……倘若燕伯伯陷入恶人谷再也醒不过来,你会想要替他报仇吗?”
小鱼儿摇头:“不会。”
花无缺笑了笑,却异常苦涩:“这几个月我时常想起在移花宫的点点滴滴,而后便是龟山上大姑姑说的那些话。上次回到移花宫,姑娘们很高兴,如果二位姑姑也在,她们会希望我回去吗?”
小鱼儿紧紧握着他的手:“会的。”
花无缺道:“我心里有些乱,不知该从何说起。”
小鱼儿道:“你可以慢慢想,慢慢说。”
庭院静悄悄的,偶有几声虫鸣,月光温柔地洒下来,照出模糊的影子。
花无缺的目光直直看向他,缓缓开口道:“我们的关系真正缓和,是定下三月之后,你在河边救了我,此后我也渐渐不忍心对你动手。”
小鱼儿心中一喜,点头。
“那时我对你的不忍之心,其实违逆了她们的意思。作为养子,‘杀你’是报偿抚育之恩的方式,是她们唯一的要求,我却做不到。我虽不后悔过去的选择,但对于二位姑姑,我心怀愧疚。”
“她们一定很失望,”花无缺说,“如果当初没有将我带回移花宫,或许就不会有如今的结果。”
“花无缺,”小鱼儿道,“像她们这样的人,是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凭着恨意可以支撑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换成我,肯定无法忍受‘仇人之子’日日在眼前,还要将武学传授于他,不如早点掐死了痛快,可她们却将你培养得如此优秀。十几年倾注的心血和情感,远比想象中要多。”
花无缺一愣。
但移花宫主不可用常理推断。胡诌的几句话,小鱼儿自己都听不下去,算得上说过的最没底气的假话,只盼花无缺能懂得他的安慰之意,别戳穿才好。
花无缺沉吟片刻,神色稍缓:“真的?”
“真的!”小鱼儿双手捧着花无缺的脸,强行打断他的思绪,“你记住,现在的结果是我造成的,邀月宫主要怪也只能怪我,与你无关。她们是真心关爱你的,我……也爱你。”
花无缺乖顺地点头,面上铺了一层的红,小鱼儿也像被火燎似的放开手,彼此对视着,不约而同笑起来。
·
在僻静的村庄里,生活也十分悠闲,不知不觉过去的三日间,花无缺和小鱼儿一同给万春流打下手、学医术,午后在山林赏景,但这样的生活对小鱼儿来说,到底是闷了些。
脚伤不便行路,只好琢磨手上的活计。这一日小鱼儿闷头做了两个时辰,削了个竹蜻蜓,打磨得十分光滑,一点都不割手。他动了动酸痛的肩膀,对着空地将东西放在手掌里一搓,竹蜻蜓“咻”地飞出老高,却偏离了预料的方向,最后挂在了高处的树枝上。
他指着那处,“哥,快帮我!”
没有得到回应,一转头,花无缺正捧着医书看得入迷,不时点头微笑,似乎感悟颇深。
“花无缺?”
此刻花无缺醉心专注,小鱼儿瞧着他的神态哪哪都好,不忍心打破,便自己倚着拐杖走到树下。
花无缺看完这一篇章放下书本,感叹医道精妙无穷,端起茶杯却没看到坐在对面的人,四下望去,只见小鱼儿一边单脚跳一边用拐杖抽打树枝,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将竹蜻蜓拿下来给他,口中责备道:“怎么不叫我帮你?还想再摔伤一只脚?”
小鱼儿很无辜:“我叫了,是你看书太入神,魂都被勾走了。”
花无缺轻抚他的头发,“是我太着急了。在外面坐了这么久,我背你回屋吧。”
小鱼儿明白花无缺是担心他方才跳的几下让伤势加重,嘴上说没事,身体却顺从地趴到对方背上,享受千载难逢的好处。
今天也是小李来学武的日子,没走几步,听到外头驴车的声音,又连忙让花无缺放下他。
小李背着个很长的包袱,看了看他们二人,问:“哪位是江小鱼大哥?”
“我是!”小鱼儿抬手招呼一声,戳了戳花无缺的手臂让他接下包袱。花无缺不解地照做,又被催促着回到屋里。
包袱里是一架古琴,漆光油润,精巧雅致。
“刚来那天托李木匠买的,他是木匠,肯定认识擅长做乐器的。”
花无缺自小修习琴棋书画,离开移花宫后已许久没有碰过琴了,不禁露出怀念之色。仔细看过琴身,琴面上用小篆刻了“秋水”二字。
“秋水……”他喃喃道,“用庄子的《秋水》篇为名,以我之小,见万物众生,倒值得深思。”
“才没有那么复杂。”小鱼儿一手拖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拨弄几下琴弦,“其实,它的名字取自‘秋水为神玉为骨’,送你的琴,当然要衬你。”
花无缺注视他的侧颜:“怎么突然想到送我琴的?”
“半个月前不是经过了一家乐器行么,你盯着把琴看了很久,我当时还问你为何不买。”
花无缺微微一笑,语气越发温柔:“想听什么?”
小鱼儿不懂乐曲,只让他随便弹一首。
琴是最好的琴,花无缺的技艺也十分娴熟,琴声宛若高山流水,时而细微悠长,时而如人语缥缈多变,令听者渐渐沉浸到琴音中。
一曲毕,小鱼儿似乎还陷在琴声的余韵中,良久才道:“妙极妙极!这是什么曲子?”
“凤求凰。”
小鱼儿:“……”
太久未弹,兴许他哥只能想起这首来。
第二首曲子比第一首长些,小鱼儿静不下心,不知到哪一节时,突然伸手按住了琴弦。
“这首叫什么?”
花无缺挑眉,丝毫没有迟疑:“长相思。”
“不许再弹了!”小鱼儿自认见识过大风大浪,竟让两首琴曲撩得心猿意马。
花无缺方才弹琴亦有错音,怎会不懂他的心情,可越想摒除杂念,越心痒难耐。他揽住小鱼儿腰间,在耳后落下轻吻,果然掌心下的肌肤瞬间绷住。
他有些无措:“抱歉,是我逾矩了。”
小鱼儿转过头,两人离得实在很近,四目相对间,他轻轻在花无缺的唇角吻了一下。不出所料,下一刻花无缺就红了脸。
他笑了下:“听曲的报酬。”
花无缺抿了抿唇,将小鱼儿揽得更紧,很轻地说:“还不够。小鱼儿,你能再来一次吗?”
小鱼儿又仰脸碰了一下,刚离开,花无缺又追着亲过来。微凉的指尖捧着他的脸,唇瓣亲呢地磨蹭,小鱼儿张开嘴,和花无缺吻在了一起。
与喜欢的人肌肤相亲带着致命的吸引力,他们都没什么经验,尝试了好几次才喘息着放开对方。
小鱼儿眉眼微微弯起,眼里氤了一层水泽,双唇格外红润,嗓音带了一点撩人的笑意:“够了吗?”
花无缺看不到自己的耳朵也红得快要滴血,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出神,没听清他说什么,便下意识点头。
有了这架琴,时光好打发许多。小鱼儿长在恶人谷,没接触过弹琴这等风雅之事,便让花无缺教他,指明要学那曲凤求凰。
可惜他本就对乐理一窍不通,凭着一腔热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是从学琴变成了赏曲,倒帮花无缺想起以前练过的曲谱。
二十天一晃而过,他们走前将决心在一起的事告知与燕南天。至于拖到这天,是因为小鱼儿的脚伤养好了,若承受不住燕南天的怒火,跑路也方便。
谁知燕南天沉默了良久,闷头喝了三大碗,冷哼一声:“燕某虽老但不糊涂,你们整日闷在屋子里弹凤求凰,原来打的是这个鬼主意。”
小鱼儿听得这句险些没绷住,转念又想,燕南天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广博,这院子里的人,大概只有他不知道凤求凰。
燕南天看着两个侄儿,霎时热泪盈眶。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从他踏入恶人谷到病愈苏醒,光阴弹指一挥,襁褓中的小小婴儿已长成顶天立地、敢爱敢恨的男子汉,他错失良多,亦愧疚良多。
最终也没有反对。
走在出村的路上,小鱼儿惦记着来时坐的那辆舒服的大马车,顺嘴提了句,花无缺未置一词,到村口才知晓马车早已在此处等待。
花无缺见他雀跃的身影一眨眼钻进车里,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上去。刚坐稳,小鱼儿忽然扑上来抱他,偏头亲了上来。也许是得到了亲人的认同,花无缺只觉内蕴的情感几乎迸发,那种愉快和满足无法用言语形容,故而一改往日的克己复礼,放任自己沉沦下去,外界的一切都无法阻挡。
吻到最后,嘴唇有些麻有些疼。
“花无缺,我真的太喜欢你啦!”
小鱼儿的笑声是那么开怀爽朗,笑容如阳光明亮耀眼,仿佛要与全天下分享他的快乐和喜悦。
绝胜烟柳,杏雨梨云,恍然某刻,已觉春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