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侠近日很是苦恼。
他当年入恶人谷追凶,不幸被困近二十年,出谷后为江枫报了仇,算是了结了最大的心愿。却又为另一事犯了难——
二十年沧海桑田,江湖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年轻一代中拔尖者不少,从此隐退也没有遗憾,只是他一身的武艺总该有个传承。
思来想去,小鱼儿就是继承他衣钵的不二人选。
决斗前夜,燕南天曾把他引以为傲的神剑诀完整演示了一遍,如今尘埃落定,燕大侠也想像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一样,好好教导自己子侄。
只是江小鱼好像不太乐意。
“燕伯伯,其实……我不怎么喜欢使剑。”
燕大侠早料到他会推辞,又说:“原来你更喜欢嫁衣神功。”
嫁衣神功要想大成,练至六七层之后,需将练成的功力全部毁去,再从头练过。
江小鱼干笑两声,“不不不,我突然觉得练剑挺好。”
燕大侠秉持着严谨的原则,让江小鱼从起手式开始。江小鱼的五绝神功已经登封造极,修习神剑诀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谁料,花了半个月,他才从起手式勉强过渡到第一式。
神剑诀总共有十式,因功法高深,后一式较前一式要费上多一倍的功夫,这般算下来,几年都不成。
江小鱼很受挫败。
这天下午江小鱼被燕大侠罚定招式。烈日当空,他举着一柄木剑在院子里定了一个多时辰,被晒得眼冒金星。花无缺朝他走过来的时候,眯了下眼才看清。
“凭什么我在这里受罪,你却可以在屋子里悠哉喝茶!”江小鱼忿忿不平。
“两个时辰而已,很快的。”花无缺晃了晃手里的茶杯,“以前我练功的时候可是从早定到晚。”
“从早到晚?!”
花无缺道:“不是一个姿势。”
“那也够可怕的。”江小鱼瞄向花无缺手中的茶杯,“哥,我口渴……”
花无缺见他满头是汗也心疼,只是长辈的教导实在不好违逆,“两个时辰就快到了,你忍一忍。”
“忍不了,你喂我。”
花无缺举着杯子凑到他唇边,江小鱼就着他的手将水杯喝见底,又道:“再来一杯。”
花无缺又倒了满满一杯温水,江小鱼没喝两口,身后传来重重的咳嗽声。他一惊,被茶水呛得咳嗽不止,定的姿势全变了样。
燕大侠险些又吹胡子瞪眼,花无缺上前抢先赔罪道:“燕伯伯,是我看小鱼儿练功太辛苦,您别怪他。”
燕南天没说话,只是在想一母同胞的兄弟,怎么生出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情。
“罢了,今天就到这里。”
他挥挥手,得了赦令的江小鱼立刻软了骨头,叹声道:“燕伯伯,明天能不能别定招式了,也别练第一招,我早就会了。”
燕南天背着手,皱眉道:“我说过很多回,这是基本功,不能懈怠。”
江小鱼摸了摸鼻子,嘀咕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练什么基本功……”
燕南天眉头皱得更紧,忍着没有发火,“说什么都没用,明天继续。”
第二天江小鱼特地早起了一刻,拉上花无缺一起等在燕南天门前,见他出来便迫不及待地说:“燕伯伯,您的神剑诀我早已牢记于心,不如我完整地练一遍,您看看哪里不足,我再该。”
燕南天点点头,看他今日早起没有拖拉,欣慰稍许。
江小鱼没有用木剑,而是用花无缺的佩剑自信满满地耍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五绝神功本就集各家所长,同神剑诀相配合更是精妙得让人移不开眼。
花无缺看着他的一招一式,满心都是赞叹与欢喜。
燕大侠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了。
等江小鱼再次站定,他说:“把剑举起来,举稳。”
江小鱼本想得个称赞,却不知燕大侠此意为何,只能照做。
燕南天拾起一根树枝,虚虚垫在剑锋之下,蕴力一挑,树枝没断,剑却应声落地。
花无缺心下一紧,暗道不好。
燕南天盯着江小鱼,面沉如炭:“小鱼儿,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已经天下第一,再无敌手?”
江小鱼愣愣道:“我没有……”
燕南天冷哼一声,“你没有?你把我的神剑诀改的不伦不类,胡闹一通,不就是这个意思?”
见势不妙,花无缺赶忙上前道:“燕伯伯,昨晚小鱼儿与我商量过,这是我们两个的主意,您……”
“行了,”燕南天抬手打断他,“让他自己说。”
江小鱼嗫嚅片刻,终是说出心底的疑问:“您明明已经把神剑诀十式全都教给我,为何非要我从第一式练起?说是练基本功,可我依然不明白。”
燕南天:“因为你自大、浮躁,自恃聪明总想着走捷径,我让你从头练起,是为了让你学会沉稳扎实!将来遇到高手,还想被人挑了剑吗?”
江小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牙挺了半晌,说:“我不会站着不动,让别人挑我的剑!”
燕南天瞪眼怒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如何保证!”
“既然我内功不扎实,为什么还要我学神剑诀?”江小鱼倔强地看向燕南天,梗着脖子道,“我明知自己缺点,为什么不可以用神剑诀配合自己的长处?明知不可却强行为之,不是更让弱点暴露于人前?”
燕南天气得面色泛红,胸膛起伏。他沉默许久,说:“看来我的用心你一点都不懂……去把《周易》抄五十遍,好好反省,三天后给我检查。”
“五十遍?!”
江小鱼想过他会被罚,大不了就动家法,不成想是抄书这种枯燥乏味的事。
燕南天是个粗人,年轻时对舞文弄墨的事从不上心,只是江小鱼的武艺已是年轻一代的翘楚,罚什么都不痛不痒,不如罚抄书,磨磨他的性子。
花无缺也为江小鱼捏了一把汗:“燕伯伯,五十遍会不会太多了?”
燕南天瞥他:“一遍都不能少。无缺,你再替他求情,就和他一起抄。”
花无缺端着点心进房间的时候,江小鱼正趴在桌上,右手握笔麻木地写着,像个提线木偶。
花无缺扶正他,说:“当心眼睛。我看你午饭没怎么吃,饿不饿?”
“没胃口。”他虽这样说,手却很诚实地摸了一块糕点。
花无缺随手拿过桌上的书,在一旁坐下。
“你来做什么?”
“无事可做,过来陪你。”花无缺拿起笔润湿,在书页上写起批注。
江小鱼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心情畅快许多,提起精神抄了一会儿,又免不了唉声叹气起来:“花无缺,我好累呀。”
练了半个多月的剑,又抄了一上午书,铁打的手臂也受不了。
花无缺不忍道:“你休息一会儿,我去问燕伯伯能不能让你少抄一些。”
江小鱼赶忙拉住他:“千万不要!燕伯伯说一不二,他正在气头上,你为我求情不成,还会被连坐。”
“那怎么办?”
“你老实坐着陪我,”江小鱼的视线在花无缺脸上巡睃,“好像也没那么累了。”
美色当前,动力无穷。
一时间屋里安安静静,只有书本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江小鱼耐不住性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同花无缺搭话,说完了无关紧要的琐事,又问:“燕伯伯嫌我功夫差,为什么不让你当他的继承人?”
“如果我不会移花接玉,一定替你分担。”花无缺笑道,“燕伯伯什么时候嫌你功夫差了?”
江小鱼愤懑不平:“他就是这个意思!而且我也会移花接玉啊……”
“因为你的武功是集合了各派所长糅杂而成,性属中庸,修习神剑诀是锦上添花;我主攻移花心法,内力太纯,反而与神剑诀的心法相克。”花无缺揶揄道,“你舍得让我功力全失吗?”
江小鱼被拿捏得分毫不差。
“你以前抄过书吗?”
“抄过。”
“抄的什么?”
“武林宝典,文学史册,都有。”
江小鱼倒吸一口凉气:“这么狠……”
花无缺仔细想了想那时的感受,说:“只抄一遍,不算太辛苦,因此也对文意有了更好的理解,倒也不差。”
“我已经把《周易》倒背如流,抄完五十遍就能上街摆摊算命。”江小鱼显出视死如归的神情,潦草地在纸上画。
翻过一张纸,他又叹气道:“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被罚抄。就算我做了错事,他们反而会鼓励我,或者捉弄我,很少有人一本正经地教我。”
“现在体验一下也不晚。”花无缺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江小鱼摇头啧啧两声:“太痛苦了,还是不体验的好。”
花无缺缓缓吐字道:“我觉得尚可。”
江小鱼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花无缺,你已经失去人性了!”
花无缺稍稍使劲捏他的脸,“乱说什么!”
江小鱼揉揉脸颊,“既如此,抄书你一定很有经验吧。”
花无缺眉间若蹙:“你想让我帮你抄?”
江小鱼眨眨眼睛,目光中写满了“期待”。
花无缺:“字迹不同,燕伯伯会发现的。”
“你刚才说帮我分担的。”江小鱼扯住他的袖子摇了摇。
“……”
“哥。”
“……”
花无缺绕到他身后,微微俯身握住江小鱼的手,在纸上写下工整些的行楷。
“干什么?”
“你不是手酸吗?我帮你拿笔。”
江小鱼有些怔愣,他是想让花无缺帮他抄,却没想到是这个抄法。
就好像他们还是总角孩童,哥哥握着弟弟学写字,大抵是这个场景。
等等!他们是双生兄弟,为什么是花无缺教他而不是他教花无缺?
幻想的美好场景瞬间崩塌了。
“放松点,你僵着手,我们都很累。”花无缺的声音擦着耳畔。
江小鱼回神,花无缺已经带着他写了好几句,只是字迹有些怪,说不上来像谁的字。
“不行,这样太慢了,十天都抄不完。”
花无缺想了想觉得有理,果断把他朝椅子边推了推紧挨着坐下,下巴往江小鱼肩上一垫,左手揽住他的腰,加紧速度抄起来。
江小鱼噗嗤一笑,肩膀都有些颤抖,“你故意用这样的姿势,就是为了占我便宜。”
花无缺手一顿,横笔多了一勾。
“被燕伯伯看见,可就不是抄书那么简单了。”
“应该不会。”花无缺有点心虚。
话音刚落,一点气息飞快地靠过来,嘴唇上好似被一片羽毛扫过,挠得人心头痒痒的。
“花无缺,你也太好逗了。”江小鱼低头看着面前的字,神情坦然。
这书是抄不下去了。花无缺坐回原位,面前递来几张宣纸,江小鱼道:“帮我抄几遍,我们两个一起,很快的。”
花无缺刚落笔,又被打断了。“不行不行,再潦草一点……你就当是临摹字帖,比如王献之宋克……”
花无缺忽然发觉燕大侠说他自大是极有道理的。他暗叹一声,闷头抄起来。江小鱼满意地点头,很快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苦差事有人帮他做,江小鱼弃笔透气,一会儿趴在窗沿上放风,一会儿斜在椅子上支着腿折纸。招猫逗鸟玩够了,才提笔继续干活。
花无缺第一次帮别人抄书,字迹还得写得潦草不羁,实在算不上什么有意思的事。不经意一抬眼,手边多了一幅画,画中人正襟危坐,执笔静书,眉目神态惟妙惟肖,是他自己。
江小鱼嘴角勾起,冲他挑起眉梢,眨眼道:“像不像?”
“有画画的时间,都能抄完半篇了。”花无缺虽然这样说,笑意却越发深了。
“你就说像不像?”
“像。”
“你转过来。”江小鱼喋喋不休。
“又怎么了?”花无缺无奈搁下笔面对他。
江小鱼突然凑近他,轻声道:“闭上眼睛。”
花无缺不由得心跳加快,很顺从地闭眼,意料中的温软触感并没有落下,只觉鼻尖一凉,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指尖沾上了黑色的墨迹。
江小鱼握着笔退开几尺远,露出得逞的笑。
“江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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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无缺的帮助下,江小鱼按时抄完了五十遍《周易》,只是他心里怄气,非让花无缺去交差。
燕南天大致翻阅一遍,问:“你帮小鱼儿抄了多少?”
花无缺微微垂首,没敢出声。
燕南天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先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那天说的话太不近人情?”
花无缺道:“我从未这样想。无缺斗胆一问,那天小鱼儿演示的剑法真的不可取吗?”
燕南天摇头,缓声道:“恰恰相反,五绝心法与神剑诀融合得非常巧妙,更适合你们年轻人。”
花无缺有些诧异:“那您为何……”
燕南天娓娓道来:“武学之道要从小练起,小鱼儿幼年没有打好根基,但他天赋极高,后来也下了功夫,不可谓不优秀。如今我让他从头学起,不仅仅是磨炼他的脾性,多少也想弥补一些……是我过于着急了。”
花无缺松了一口气,展颜说道:“您放心,有我督促,让他慢慢来也无妨。”
“你最最偏心他。”燕大侠呵笑两声,叹道,“如果他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必罚他。”
花无缺调笑:“如果小鱼儿真的安安分分的,就不像他了。”
燕南天听着他这句似真非真的玩笑话,心情越发畅快,“无缺啊,倘若你修的不是移花心法,燕伯伯一定把神剑诀亲自传授于你!”
燕大侠是当世第一高手,能得他称赞,花无缺心里也难掩骄傲。喜悦还未平复下去,长辈又让他把小鱼儿叫来。
花无缺侧身朝门口望了一眼,江小鱼立刻蹿进房间,笑道:“您放心,我一定勤加练习,绝不马虎!”
原来他一直敛了气息在门外听着。
燕大侠沉下脸色,没好气道:“少说大话,你自己的事自己上心。”
“这不还有我哥,他会监督我的。”
燕南天:“戒骄戒躁,方可行得更远。”
“明白!”江小鱼忙不迭地应下。
燕南天无可奈何道:“拘了你们半个多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让我这个老头子清净清净。”
江小鱼激动得险些跳起来,“谢谢燕伯伯!我们改日再来看您!”
花无缺福身作辞,同他一道出去。
江小鱼手脚利索,花无缺温壶水的时间,他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
“这么快?”花无缺有些吃惊。
江小鱼回头望一眼,才敢大大方方搂着花无缺的胳膊,“这段时间不是练剑就是抄书,我都快累死了。趁燕伯伯没有反悔,当然要快跑。”
“你小鱼儿也有害怕的事?难得。”
江小鱼回他一个“见鬼”的眼神,说:“虽然你有幸灾乐祸的嫌疑,但此次我逃过一劫,花公子功不可没,重重有赏!”
花无缺颇为配合地问:“请问江公子,你打算赏什么?”
“可惜我两手空空,整日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江小鱼眼睛一转,“不如我以身相许?”
花无缺抿了抿唇,语气里带点委屈,“太敷衍了,不行。”他语出惊人:“你早就是我的。”
江小鱼眼神游移了一会儿,“那你说想要什么。”
花无缺真的认真考虑起来,他微微垂眸,侧颜被熹微的光勾勒,沿着高挺鼻尖起伏出好看的弧度。
江小鱼看得出神,即便花无缺想要月亮他也想法子去摘。
慢慢走到一片树荫下,阳光被茂密的枝丫遮蔽,花无缺转头,含笑深深地注视他片刻,然后低头去亲他。江小鱼一直在等花无缺的回答,不成想他会突然袭击,慌乱下气息乱了几分,被人趁虚而入。
最后逃脱时他如临大敌般跳开几步,无言地控诉某人的恶行。
“这样才够。”花无缺语气寻常。
江小鱼长叹一声道:“俗话说,有些人成婚前一个样,成婚后又是一个样,果然不假。花无缺,你色中饿鬼的本性彻底暴露了。”
花无缺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赶紧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食色性也。”
江小鱼扭头不理他。
花无缺一点也不急,只静静跟着他,心里默数十步。
……三、二、一
“我画的那幅画你带了吗?”江小鱼突然紧张地攥住花无缺的衣袖。
花无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你没拿吗?”
“我以为你收着呢!”江小鱼打了个冷战,燕南天铁青的脸好像已在眼前,“所以那副画和抄写夹在一起……”
“燕伯伯应该不会每一张都看。”花无缺没什么底气。
江小鱼苦着脸:“他会的。燕伯伯本来就对我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看见了肯定要气死。”
“兄友弟恭”半个多月,注定要栽在一幅画上。
花无缺宽慰道:“其实那画也没什么。”
江小鱼:“画没什么,可我心虚。”
以画见心,不过是作画人多了点心猿意马,再多了些情意绵绵。
未提情字,却字字有情。
花无缺低声笑起来,牵动胸膛微微震动,他拉住身旁尚自懊恼的心上人,温柔耳语一句,换来他的笑。
暖风吹开层叠的树叶,阳光洒下,一片灿烂。
武学部分全是我胡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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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关于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