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无论这酒是否有毒,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总该相信这是场公平的决斗,比世上大多数决斗,都公平得多。”
“对,很公平……”
花无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很意外的是,这酒比他曾经尝过的,都要清甜。他突然想起某日小鱼儿偶然说过的一句话:越是美好甜蜜的东西,越是致命。
“花公子爽快,我倒有些佩服你了。”
苏樱喝下另一杯酒,静静等待结果,没再说什么。
腹中一阵灼热,花无缺便知自己选错了……或者说这才是正确的那一杯,他本就打算在决斗中输得不留痕迹,以他的死换小鱼儿生。
小鱼儿的亲人、朋友,甚至花无缺自己,都是那么希望他活下来。
花无缺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在什么位置,若是敌人,世上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敌人活下去;若是挚友……没有人会要杀死自己的朋友。
“你们在干什么!”
小鱼儿想在决战前见一见花无缺,却见房门敞开着,花无缺和苏樱一坐一立,直觉告诉他房间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苏樱没料到他会来,失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为何不能来?”瞧见桌上的酒壶,小鱼儿已猜到之前发生的事,“这是什么,毒酒?”
花无缺看见他的那一刻,镇定的心绪变得慌乱,喉间涌出一股血腥味,他捂着嘴偏头咳嗽一声,嘴角溢出鲜血,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软。
小鱼儿抵住他的后背输送真气,可花无缺的真元竟抵抗他的内力,化为虚无。他撑住对方脱力的身体,高声喝道:“解药呢!”
“解药,解药……”
苏樱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大的错事,手忙脚乱地翻找衣裳的口袋,再无往日的机敏镇定。
“小鱼儿,”花无缺勉力挤出笑容,喘息却很重,“你为我服毒一次,就当我还你……这杯酒是我自愿的,你不要怪她……”
可语言和心思,有时是不一样的。
这场意外的生死之局,纵然他再怎么心甘情愿、默默无声,不想小鱼儿因此愧疚,却免不了怀着隐秘的希冀,盼望对方懂得,他能为他选择赴死。
“那事我另有打算,才不是为了你!不需要你还,你……”
小鱼儿红了眼眶,胃里一抽一抽地疼,接连着蔓延五脏六腑。恰时苏樱寻到解药递了过来,他接过就要给花无缺服下,花无缺却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摇头。
也不知一个中毒濒死之人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小鱼儿一时没能挣脱开,又怕再伤了他,情急之下在花无缺耳边说了一句话,花无缺黯淡的眼神竟恢复了些许神采,松开了抓着小鱼儿的手。
“苏樱,如果你不想我恨你一辈子的话,接下来按我说的做。”
传入耳畔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苏樱在他的眼神里看到冷漠疏离,眼泪倏地夺眶而出,因为她明白,她和他的缘分只能到这一步了。
龟山之巅,花雨纷纷,本该在此决斗的两人迟迟未至,回来报信的宫女跪在邀月面前,身子抖如筛糠,害怕得说不出话。
燕南天与移花宫宫主是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到达玄武宫不过片刻之间。
然而当邀月看到躺在床上的花无缺,自来龟山以后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霎时断了。江小鱼似乎说了许多话,她却只听进两个字——死了。
花无缺死了,她计划十八年的复仇,在即将成功的前一刻破灭。
“是谁?”
邀月的声音打断了江小鱼和燕南天的对话,她的视线扫过先前在场的两人,最终停在苏樱身上,“是你。”
苏樱只觉电光石火间,自己被猛力推开,强劲的掌风从面前擦过,紧接着听到燕南天沙哑的叫喊。
是小鱼儿帮她挡下了致命一击,前一刻活生生的人变得气若游丝,脸庞泛出青白的死色。
小鱼儿倚在燕南天的臂弯,口中流出的鲜血猩红刺目。
“冤有头债有主……花无缺因我而死,这一掌我情愿受的……”
“燕伯伯,您千万保重……”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睑渐渐阖起,喘息渐渐平静。苏樱惊叫一声扑上去,想要探一探脉息,手指却颤抖得什么都摸不出来。理智尚存的怜星亲自查探了小鱼儿的脉搏心跳,无声地摇了摇头。
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个时辰前,在这风景如画的龟山,无人能预料世事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暗中搅弄风云,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
于苏樱而言,这是一场自作聪明的赌局,竹篮打水,想保护的最终也失去了。
于邀月而言,付出了十八年的忍耐与等待,唯一能稍许安慰的,是“她亲手杀死了江小鱼”这件事。
于燕南天而言,是噩梦般的重蹈覆辙。
他将小鱼儿安置在床榻,眼中似有泪光,他忽然怒喝一声,反身一掌向邀月劈下,邀月一掠数丈,大地为之一震,二人已在空旷的山间交手数招。
屋子的门板被强大的内力破开,秋风瑟瑟地倒灌入室,让人的身躯不禁颤抖。苏樱抱着双膝靠在墙角,脸颊上布满凌乱的泪痕。一盏毒酒,天翻地覆,尽管那并没有过去很久,但过去了一刻也就成了往事,人死如灯灭,不可追矣。
02.
铁心兰没有绝世高手那般厉害的轻功,她扶着万春流走在后面,姗姗而至时邀月和燕南天正打得不可开交,内力卷起飞沙走石,稍一靠近便会重伤。
怜星宫主立于一边,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一如当年无法阻止江枫的死。
苏樱不再哭了,仍旧木然地坐在一边,铁心兰问她发生了什么,她的反应有点迟钝,干燥的嘴唇一开一阖,说:
“小鱼儿死了。”
铁心兰良久才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再开口时声音染了哭腔:“那花无缺呢?他怎么样……”
“花无缺没事。”
她按照小鱼儿说的,在花无缺服下解药后用银针暂时封住他的心跳脉搏,谎称花无缺中毒而死,将移花宫主引来。却不想之后会发生那般可怕的事。
银针闭息的作用维持不了太久,花无缺悠悠转醒,一时分不清是在何处,待到五感思绪渐渐恢复清明,他看到了躺在身侧的小鱼儿。
“小鱼儿……小鱼儿怎么了?”
万春流道:“小鱼儿无事,药效过后就会醒来。”
花无缺松了一口气,仍感觉飘飘然,他迫切想确认这一切并不是梦,直到握住小鱼儿的手腕,心才一点点落回实处。
屋外两大高手的对决不知何时停了,山间的秋风暂歇,只余邀月疯狂的笑声。
“燕南天,十八年前你救不了江枫,十八年后也注定救不了他的两个儿子!”
那个掩藏了十八年的秘密,所有人都听得真切,花无缺闭上眼睛,房间并不冷,寒意却自心底而起,几乎将他吞噬。
花无缺松开抓着小鱼儿的手,片刻后又更紧地握住,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岸边唯一一棵稻草。
“如果你活不了,我就陪你一起死,说到做到。”
那时毒药发作,视线一片混浊,什么都看不清,但花无缺也能从小鱼儿咬牙切齿的语气中想象他的神情,大约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张牙舞爪地亮出爪子,却无端端让人的心又酸又软。
即便这是一句为了让他活下去的诳语,花无缺也愿意相信,相信世间有一个人,对于他们彼此来说,对方是最最重要的存在。
听过邀月许多诛心之语,燕南天岩石般的身形竟也要开始崩溃,心里充满了悲哀和痛悔。
今早万春流和小鱼儿相见时,不仅给了他假死药,还受托替他看顾局面。燕南天痛楚攻心,只怕不好。
药效褪去还需一段时间,万春流看了眼深陷昏迷的小鱼儿,转头对苏樱说:“你可带了银针?”
苏樱:“您的意思是……解除假死?”
除却药效自然消失,还可以针刺穴道,加快身体的血液流速,刺激本能的求生意识,让人提前醒来。
苏樱得知小鱼儿会醒来时,一瞬间想通了所有的关窍,是以听到万春流让她施针,并没有太惊讶。小鱼儿让她帮花无缺银针闭气,瞒天过海,同样的方法也可以用在他自己身上,甚至……他本就打算在决战中,凭假死药,故意输给花无缺。
邀月那一掌,不过顺水推舟,掩盖他真正的“死因”。而她因为花无缺的事心绪大乱,没能仔细查看小鱼儿的状况,这才被他骗过。
被迫醒来的感觉并不好受,小鱼儿生受一击,虽然已用尽全力抵挡,但明玉功余威依然不可小视,清醒后紧随的就是胸口的刺痛,他绷紧指尖,才发现花无缺正握着他的手。
万春流告知小鱼儿和花无缺苏醒的消息,邀月并不相信,可当那两人完好地站在面前,她的表情终于开始崩裂松动,继而癫狂地大笑,怜星站在她身边,似是错愕,又似是不忍。
小鱼儿适才从旁人口中知晓真相,大致的因果已经猜得**不离十,可他不敢去想花无缺听见了多少。
他作为棋子的前半生,深切地感受过来自执棋人的指尖传来的温度,却只为将他放入棋局中。
花无缺走上前,郑重地行了一次跪拜之礼。诚然用心不善,可她们的确亦师亦母,将他抚育成人。
怜星忍不住靠近:“无缺……”
“弟子受二位姑姑养育教诲,得以为人立世,未曾受过丝毫苛待,这份恩情谨记于心,只是今后……”
接下来的话他没能说出口,但人人都明白。
怜星偏过头,悄悄落下一滴泪。邀月不再大笑,只是万分诧异地看着花无缺。
邀月以为,他不该感激,应该憎恨,憎恨至今发生的一切,愤怒地向她寻仇,这样她就能真正地杀死他们一次。
他不该感激的。
她恨江枫和花月奴的背叛,恨他们至死不渝的爱;她恨花无缺和江小鱼手足分离十八年,仍旧惺惺相惜;甚至恨当年怜星的阻止,让她多痛苦挣扎了十八年。
一个人若是心中偏执,看这世间他人,皆为仇怨*。
邀月的脸色变了又变,下一刻狂笑着冲了出去。
“姐姐!”
怜星追着失去理智的邀月,眨眼间也消失在山林的苍茫迷雾中。
(接下)
*引自《琅琊榜之风起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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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毒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