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四伏春 第71章 二伯母

自从第一天在课上打过瞌睡，信一就已意识到从前散漫的不规律生活给他留下的隐患。他现在还年轻，熬过大夜脑子就有转不动的趋势，再过几年还怎么得了？烟酒也要忌，这二者虽远比不上嗨粉毒性大，但总会让他变丑、变笨。

莫妮卡绝对不会喜欢又丑又笨的男人。

有了此等觉悟，信一婉拒所有夜间活动，巡夜睇场也改为抽查制。就这样，城寨第一浪子“为爱从良”的消息，在提子等人的极力八卦下，传遍了城寨的街头巷尾。

好在熬过最难的几天，信一弃置多年的课业逐渐步入正轨，莫妮卡也如他所愿陪伴在侧，两人形影不离。

这天信一和莫妮卡刚出龙津道，就被不速之客拦截在了城寨门口。

“大小姐，先生请你回家一趟。”来的是黄家保镖，一脸的公事公办，还特意复述了一遍威尔黄的原话：“先生说，如果小姐今天不回去，以后都不用回去了。”

信一从未见过威尔黄，但对其人厌恶无比。一个让亲生女勾引大她几十岁的h社会大佬的老豆，一个对前妻冷漠无情到连立碑都不肯的丈夫，得不到莫妮卡的尊重太正常了。

新年以后，莫妮卡一次都没有回过黄家。显然，威尔黄对她的不满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信一上前一步：“我陪你回去。”

保镖又回答：“这是先生的家事，不需要外人介入。”

被一声“外人”呛得微哽，信一垂眸转向莫妮卡，略带几分刻意营造出的伤感，无声告状：看吧，你家保镖都敢这么对我。莫妮卡一眼就看出信一在耍什么把戏，但仍旧搂着他脖颈，踮脚安抚着：“你上课重要啦，教授今天不是要做test？我家又不是龙潭虎穴，他要见我，我就回去咯。”

“那晚点见。”信一依依不舍，目送莫妮卡离开后，呼净胸中气，压下浮出的那一丝不安。

老教授的全英文授课，信一已经能听得大差不差，只是基础不够稳固，故而全程都要保持高度集中，不能分心半点，课后也要多做功课，才能在第二日的课程跟上脚步。好在信一态度端正又能言善道，他特意向教授道歉了头天犯困的事，再送上一盒蓝山咖啡豆，成功扭转差评，甚至还为自己赢得了独一份的小灶待遇。

“Isn’t your girlfriend here today？”课前老教授跟信一闲聊几句，很快又投入授课。

来这里的大多都是进修的精英专才，从穿着到谈吐，都与特立独行的信一迥然而异。因此信一总是独自坐，前后一排自动清空，无人靠近他。这样的情况他早已见怪不怪，从小到大，都有人以“他家长是城寨h社会”为由，对他退避三舍，心智不全的小孩尚且如此，更不要说这里满座都是懂得人情世故的成年人。

有人靠近他才奇怪。

可就在莫妮卡没有陪着他来的这天，奇怪的事发生了。

信一先是嗅到一阵馥郁的紫罗兰香，从后向前，很快侵染了这片属于油墨的领土，高跟鞋不轻不重地踩在环形梯上，很快引来了一阵瞩目，信一一直低着头，注意力集中在笔记本上，但仍旧无法忽视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喷洒紫罗兰香水的陌生女人落座在信一身边，宝石蓝的贝壳裙摆刚刚盖过脚面，像条舒展的鱼尾。女人先是对教授点点头，接着又转过头来，向信一露出得体的微笑。

尴尬。

纵观蓝信一前二十多年的生活，也从未遇到过如此尴尬的场面。

红磡街边一家咖啡厅里，信一正和上课时坐在他身边的女人面面相觑。而让信一从敬而远之到正襟危坐，女人也只用了一句话：“我是莫妮卡的妈咪。”

关于莫妮卡的继母郑乐薇，信一也是有所了解。郑氏金银楼起家，而后逐渐成为香港有名的珠宝大亨，传到这一代，就只有郑乐薇一个独女，年轻时在法国留学，才貌过人，归国后亦是炙手可热的名媛。可她却偏偏选择嫁给当时只不过是刚刚有了姓名的威尔黄，借着这门姻亲的助力，威尔黄的仕途一路亨通，郑氏珠宝却并未延续辉煌，逐渐不温不火。而郑乐薇本人似乎也没有太强的事业心，热衷于搞拍卖、做慈善，或是和威尔黄夫唱妇随。

信一听莫妮卡牢骚过几次，郑乐薇总是醉心于给她介绍各式各样的相亲对象，这些人千奇百怪形形色色，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非富即贵。

想到这里，信一只觉得形势不容乐观。眼下好不容易争取到给大伯母上香的机会，结果杀出来个“二伯母”，搞突然袭击不说，还要请他饮茶，显然来者不善啊。八点档的爱恨情仇除了大婆打小三之外，还有一出叫做：婆婆打儿媳。正当信一满脑子都是“二伯母”掏出一张支票，让他这个古惑仔离开她继女的狗血剧情时，郑乐薇终于开口了。

她浅饮一口大吉岭，搁下骨瓷杯，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对这个二妈，莫妮卡从未表露过敌意，只有淡淡的无奈。信一思绪微动，笑得很是礼貌：“我在想，是叫你郑女士，还是黄夫人？”

投石问路，另带一层言外之意：我也不会叫你伯母。

讶然从郑乐薇眼中流露，她坐直了身体，抬起头重新打量起眼前笑得玩世不恭的青年。信一也看到一张保养得宜的娇美容颜，郑乐薇极白，肤色却和她的目光一样，飘忽得像是没有重量，好在有馥郁的红色勾勒唇线，才让她看起来不至于像是尊剔透的水晶像：“不过是个称呼，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珍妮，莫妮卡私下都是这样叫我的。”

信一自然是选择同莫妮卡保持一致：“好呀，珍妮，请问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噢，你别误会，今天这边基金会启动，我顺道过来就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郑女士掩唇笑道：“值得莫妮卡为他花钱。”

果然善者不来，但信一只觉得可笑。分明是威尔黄贪图利益，才让莫妮卡来城寨接触那些他们看不起的“下等人”，甚至不惜让她勾引龙卷风。而现在到了郑乐薇口中，却又换了一种说辞，简直虚伪到了极点。

于是信一往面前的拿铁中加了糖块，不紧不慢地搅动：“True that，能遇到莫妮卡，是我的幸运，”随即又话锋一转，予以还击：“所以我一直都心存感激，感激那个让他来到城寨，来到我身边的人。”

卖女儿的就是你们黄家啊。

郑女士自知这点说不过去，便不再接茬，须臾后，又复了笑容，语气神秘：“那你要不要猜一猜，现在莫妮卡同她老豆正在聊些什么？”

黄家大宅，莫妮卡前脚刚刚进入威尔黄的茶室，一只茶壶就向她砸来，莫妮卡略往旁挪了半步，轻巧躲过一击，坐上靠椅，以不变应对威尔黄的暴怒。

“现在你翅膀硬了，新年不回来，祭祖不回来，如果不是我叫人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回来？”威尔黄见莫妮卡自己坐下，更是怒不可遏：“谁准你坐下了？你还有没有一点家教？”

“别生气啦老豆，你也坐。”莫妮卡哄了两句，为威尔黄倒茶：“家里有耀祖这个男丁上香就够了，我为了黄家，在外面还有好多事要做。”

“你是为了黄家，还是为了你自己？”威尔黄拿过茶杯却不喝，手指抚摸着边沿，眼神始终没离开过长女的脸：“我只是暂时让你去跟h社会，没让你真的去做h社会啊。你在搞什么？搞出个永和会，又得罪雷洛，是我拉下一张老脸帮你摆平啊！”

可除了刻意挤出的几分痛心疾首，莫妮卡再未感受到任何骨肉亲情，只有威尔黄对她新生的浓浓忌惮。她忽然觉得很累，不想再继续敷衍下去：“多谢你啦，老豆。”

“事情搞定之后，你就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断干净，老老实实抽身，再不收手，到时连我都保不住你。”威尔黄难得带上了些温情，却迟迟没能等来顺意的回复，他又不由沉了声，扮起大家长：“听到没有？”

“你不想喝我的茶，不如倒了算了。”莫妮卡推桌起身：“收手？我为什么要收手？老豆，你知不知道永和会我经营了多久，用了多少心血？你现在一句话，我就要自毁长城？”

“你不想解散，但就怕会落人口实，这样，我认识一个劳工组织，你让他们入伙……”

“……到底为什么，你会把我当白痴。”莫妮卡俯视着自己的亲老豆，怒火却再烧不起来，比起第一次发现自己不被生父所喜时的委屈伤心，她已经能坦然承受这个现实了。

她只是不懂，为什么有的人没有血缘关系，却可以肝胆相护；有的人骨子里分明流着相同的血，却互相视为工具。

“你叫我去城寨帮你做事，是以为我除了你之外无依无靠。成功就一本万利，失败也只不过损失个不值钱的女儿。”一句句切中威尔黄心事，使得他的目光不禁朝旁倾斜，莫妮卡步步紧逼，将最后一层遮羞布撤下：“就算我成功，我也什么都得不到——用城寨捧起耀祖，之后……我想想，你接着就可以用黄曼玲同h社会交往过密的借口卸磨杀驴，断了父女关系。”

“胡说八道！我是你老豆啊，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威尔黄立刻吹胡子瞪起眼，极力否认着，可他拿不出半点证明自己没有算计儿女的证据。

“不重要啦老豆，”莫妮卡打开提包，取出几张纸甩在空中：“现在，我真是h社会，你如果要对我动手，我也勉强可以搅得动这滩浑水，为了大家好，你安生些啦，不然，黄家内斗搞得计划烂尾，大家都没得赚，上面大佬不会放过你的。”

“你……逆女！”一年前还唯唯诺诺，受人掌握的女儿，就这样翻出了手心，威尔黄看得有多真切，就越是恼恨。他本该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恨自己太过轻敌，可他这个人从来都不会责怪自己：“早知道，我就不该生养你！”

单从这一点来说，莫妮卡也算是一脉相承。

多年的忍耐蛰伏，却在这一刻选择开诚布公。其实莫妮卡本来没打算在今天就对威尔黄撕破脸，但她在看到威尔黄满脸的算计忌惮时，忽然想到了很多。想起信一曾说她笑容很“假”，不肯讲真话，想起龙卷风曾说她“不值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不想再做黄曼玲了。

“所以呀黄生，当你说我是h社会的时候，我最好真是h社会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