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四伏春 第66章 献神猪

一九八四年，甲子逢双春。

有人言：六十一甲子，万象始更新；亦有人道：双春双雨水，一半人一半鬼。众说纷纭间，又到风水先生一展身手的魅力时刻。他翻开老黄历，经过排演推算，最终将吉时圈点。

元月初一，辛卯，宜见贵，甲午，宜祈福。

清晨五点，海滨一线尚不见日光，却可以听见来自四面八方，有如蛋壳碎裂般的微弱响动。在这片水土的催育下，有什么正在徐徐苏醒，压弯板桥，松动滩涂，向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经过昨夜瓢泼激荡，魆黑的潮气浓郁不散，将黎明前的夜涂抹得更深沉。

骤亮的红焰鲜明夺目，宛如神灵初睁的睡眼。此后，在渔村狭窄的长街上，陆陆续续睁开了无数只这样的“眼睛”。早起对于昼夜颠倒的h社会而言并不美妙，烟草更与香火争相消燃，结出滚烫而虚无的果实，将这纸糊的夜色烫得千疮百孔。

“开庙，迎关公！”

苍老嘶哑的一吼将祭典帷幕彻底掀开，鞭炮锣鼓响作一气，彩狮翻跳鱼跃，傩神庄严护法，封贴被揭下，古庙大门缓缓开启。

就这样，一头精心挑选出的神猪被抬上了供案。自诞生起，圈舍中唯它独尊，食槽中永远盛满吃不完的麸糠，它肆意取用，涨大胃口。粮食吃腻，就乱拱一气，索要更多。

作为祭猪，它还吃过肉。那些无意闯入领地的弱小生灵，统统都被它嚼碎吃掉，家鸡、野兔、其他猪……当它将凶婪的目光瞄向圈舍门口时还在想着：不知道他是什么味道。

可当喉咙被割断时，它只听到人们在说：好一头肥猪，做成烧腊一定好好味。

而现在，它眼睁睁看着终结它生命的宰牲者再度登场，烈酒喷过锃亮的刀口，高喊着：

“一刀斩猪头，鸿运好当头！”

“一刀斩猪排，福气入门来！”

“一刀斩猪尾，富贵自相随！”

重归畜生道前，他恍恍惚惚地悟了：原来他的死，可以被赋予远超于生的意义。

冗长的祭神仪式终于结束，属于大比魁首的留位却迟迟不见一个人。果栏、庙街、永和会从三面包夹着那块可怜的空地，一点一点向内蚕食。一开始，大家还能勉强维持住静默，直到十二少眨着泪花，打了一个呵欠。

由此交头接耳一发不可收拾，闹腾得如同菜市场。

王九看一眼天色，又从兜里掏出表，凑到大老板身边：“喂，大佬，吉时都要过了。”

大老板重重哼过一声，对着王九指桑骂槐：“你光提醒我有屁用？最应该守时的人不知道在哪里花天酒地，你声音再大，叫得过海吗？这么紧要的日子扯后腿！都是因为你这个废柴发酒疯呀，昨天干脆赢了不就没这么多事？”

跟了大老板这么多年，简单的双簧王九还是会唱的，他将目光瞄向乡长，恶声恶气地发难：“喂，非要等他们？先来后到行不行，我们这么多人就等他一个，就算我们等得起，关老爷等得起吗？”

“这个……”乡长很是犹豫，谁都不想得罪，只搜肠刮肚回忆先例。

乡长支支吾吾不出，其余势力却各有看法，有的跟着埋怨雷公子迟到，支持大老板率先敬香，有的却因昨晚吃过雷公子的酒席而不敢造次。不过这样的争论很快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变了调。

“什么？姓雷的昨夜出海，所有人都……”

此话一出满场沉默，无数或兴奋或震惊的目光都盯向接通的人，等待着后话，陆陆续续，又有几枚bp机作响，无一不都坐实了这通电话的真实性。

青天会的人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在找到的船上，人都差不多死得干净，邢锋身受重伤，在医院昏迷不醒，雷天恩，不知所踪。

“谁干的……敢在关老爷眼皮底下动手？”

“你傻啊，谁打得过邢锋？难道还有高手……”

莫妮卡静静捕听着周遭议论，那些有关各大势力之间的爱恨情仇，也在此时散布开，人们推测的方向也极单一，那就是最大受益人大老板，毕竟雷公子遭难，他就是第一。

“输他再杀他，脱了裤子放屁，我有病呀？”大老板听到这种论调，立刻吹胡子瞪眼：“我最多只是不爽他，何必杀人？真正同雷家有仇的可不是我！”

皮球踢回龙卷风这里，他只是抬起眼，同大老板对视过，又看了眼信一，幽幽叹了口气。

无声以表：他没进四强就被淘汰了，还能有这本事？

在大澳的人自认都没这本事，各自摘开后，猜忌的声音又往港岛去。

这时候，人群中又响起一个别样的论调：“有什么好猜的，要我说，他就不应该得罪关老爷。”

发话的是东星骆驼，他全然不怕祸水往自己身上引，连龙卷风都说做不到，他最得力的红棍也还在医院躺尸，他才是全场最有心无力的那一个。

也就是这样的一句风凉话，骤然平了这场嘴上干戈。

无论信神还是不信神，前来大澳烧香的，都不会去主动触霉头，只有雷公子下令让邢锋殴打毫无反抗之力的乌鸦，当时就惹得关老爷打翻了香案上的贡果。

“是报应啊……所以关老爷不让他烧头香。”

差不多了。莫妮卡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自语着：“过了午时，今天就没有吉时了。”

达成一致后，接下来的进展格外顺利，满场彻底没有了青天会的位置，它同那只猪一样，被端上了桌，如何主宰瓜分都不由自己，毕竟，没有人会为了一头猪说话。

“我就当仁不让咯。”大老板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领着王九在身后，第一个踏入古庙。丰沛浓郁的香火在他头顶萦绕，那张总以疑态示人的面孔也少见地变得虔诚。

大老板亲自点了香，臃肿的身躯跪在关公像前，闭眼虔诚地祈求：“关圣帝君在上，佑我开拓财路，无往不利，”文绉绉的就这一句，后面是藏不住的露骨：“求关老爷保佑，今年拿下东南亚的生意，如果能拿下九龙城寨，东西九龙尽在我手就最好不过啦。”

王九有幸沾光，进了庙，烧了香，却没把祈福当回事。从前当和尚的时候一天念经发愿无数次，也没见有什么大用。他将三根香歪歪斜斜地插好，跪也没跪实，还在道家神面前摆出个佛家礼：“祝我神功无敌，搞定黄曼玲，大老板中风。”

大老板出庙，便轮到莫妮卡。

她净手进香，又额外多在功德箱中投了一沓港纸，方才跪下祈愿，众人见她出手如此阔绰，只当她野心蓬勃，所求颇多。可莫妮卡只是默念：“借关公祭杀人，是我错。不过杀的是大恶人，我也算替天行道，今年，我不奢求任何保佑，您如果有眼，请不要迁怒其他人。”

索娟除了拜关公以外，又向一旁的神官华佗求拜：“我只求手臂完全康复，才稳得住永和会，阿玲不可以有后顾之忧。”

莫妮卡走出庙宇，正好同十二少擦肩而过，坏心男仔用肩撞了撞她，眉飞色舞地进了正殿。

tiger黑衣白领，仪态挺拔，就连奉香时脊梁也未曾弯折下来：“这几年，我所求的都得到了，庙街由我做主，从前的仇已得报，多谢关老爷抬爱。只是如今义子贪靓又贪玩，”想到此处，tiger压着鼻息，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够格继承衣钵，只求关老爷佑我，再多风光几年咯。”

十二很好奇tiger求了些什么，轮到自己时却挤牙膏一般，没完没了。他想了很多，求了很多，每一个愿望都发自内心。十二少从我天下无敌，求到我tiger哥也天下无敌，想求一求姻缘又后知后觉想起关老爷根本不管这事。逐渐地，十二异想天开起来，什么街机局局KO，麻将把把满番，就连细棍糖的口味也不甚满意，到最后，干脆连愿世界没有白粉也算了进去。

“搞什么啊，十分钟过去了。”信一难以置信自己的竹马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要跟关老爷说。

龙卷风倒是不紧不慢：“唉，青头仔心事多。”

其实龙卷风好少正经拜关公，最隆重的一次，是聚义讨伐雷振东时。比起关公庙，他更喜欢待在天后庙。关公义薄云天，容不得不忠不义之事，而天后慈悲悯怀，更易接纳像他这样的人。

不知过去多少年，这是龙卷风再一次直视这尊神像。这三十年以来的进香，龙卷风从未向关公求过什么，对狄秋，他不诚，杀陈占，他不义，又有什么脸面去求。

而今年，他由衷地拜恳着，只求一事：“让我再多活几年。”

“轮到我啦。”信一长腿弯曲，跪在蒲团上，脑海中并没有关公的模样，只有方才龙卷风长跪的背影挥之不去。于是，一系列想好的心愿都散了去，信一豁达地想：“我要求的，靠自己也可以实现。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觉得大佬有心事，关老爷有心，别保佑我，保佑他心想事成啦。”

随着各家烧完香陆续退场，大澳的热闹如潮水般缓缓退去，h社会们陆续登上自家船艇，离开了这座古老的小岛，将平静和乐的生活归还，再下一次的龙争虎斗，又是十年之后。

到那时，又是如何一番景象呢？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坐船走？”信一知道豪横大小姐有飞机，但还是不甘心地试了试。

“不用，飞机是租的，要还的。”莫妮卡摸着信一漂亮的肩骨：“等回去就见到啦，see you later！”

“莫妮卡，我也要坐飞机！”十二趴在船舷上，不甘落后，好似只要莫妮卡说声可以，他就马上跳船。

莫妮卡对他摆摆手：“位置不够了。”

送走庙街和城寨的船艇，莫妮卡和索娟一起往停机的方向去，事情看似到此为止，还有一些尾巴需要善后。这不，最大最肥美的一条已经摆在了莫妮卡面前。

“好侄女，你够聪明，胆子也够大。”大老板走来，面上有笑，眼神却很冷：“不过我好想知道，这一场大戏，你是帮谁摆的。”

莫妮卡笑得谦虚：“伯父，你这么瞧得起我？”

“龙卷风空有杀雷天恩的心，我跟他打交道几十年，这显然不是他的处事风格，tiger，他比谁都爱惜羽毛，只有你，看上去像陪跑，实际操控满场。”大老板的目光既欣赏又忌惮，王九总是被这样的目光审视，早就进化出了防御机制，可莫妮卡并没有，她不知道如何隐藏自己的聪明，又或者根本没有想藏。

“伯父，我不是传统道上人，想法可能同你不太一样，”顶着这样的目光，莫妮卡的语气理所当然：“我的确受人之托，有人求权，有人报仇，伯父你也拿下头香，从此在香港坐头把交椅，只要大家都有收益，何必计较这么多呢？”

“是啊，是这样。”大老板又满意地笑起来：“好侄女，得空来果栏找我饮茶。”

“当然，先告辞啦。”

看着莫妮卡的背影逐渐远去，大老板收了笑，连同躯体也沉寂下来。王九静默地站在他身后，有些感到奇怪。

大老板从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更不要说被人拉着入局，由他人主导，从前遇到这样的事，他早已气得狂怒，而这一次，他却什么都没说。

“那天，你是不是故意输给邢锋？”

王九心脏像过了电，原来替莫妮卡担怀疑的是他，这就是成为“共犯”的代价，他忍不住怪笑出声，立刻惹来大老板一记眼刀。

“大佬，如果你这么想，就上她当咯。”王九嬉笑着拍拍手掌：“好智谋呀好智谋，我也学下。”

“我学你个头！”大老板作势要打，又收了手：“她肯顾忌我，是好事，至少路没走绝，还有合作空间，不过，如果黄曼玲不能为我所用……”

后话王九想也想得到，森森的白齿无声地打着架：“明白的，大佬，随时随地都可以。”

“不用心急，开年你先替我办一件事。”

“什么？”

“去趟岘港，把‘货’接回来。”

大澳篇结束，1983年的剧情也就正式结束了，接下来1984的主线也不远了，需要好好酝酿一下。其实我没想写这么长，但是不知不觉就这样了，感谢观看支持评论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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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献神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