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飒飒,响了一整夜,直至决战日中午,才暂且收势。仍在观赛的大多势力都已被淘汰,单纯旁观看热闹,或是为了关公祭当日能赶早烧香,又懒得再次往返,干脆将剩余的时日当做久违的假期。
乡长旁边的老旧收音机,传出播报员失真的传讯:今日晚九点后离岛区将有大风雨。
这天邢锋来得一如既往的早,守着通身酒色之气的雷公子,无悲无喜,透明如幽魂一般。
王九迟迟没有出现。大老板面色黑如锅底,口中雪茄越燃越短,直到等了足足快一个小时,众人都以为果栏将要弃权,他才终于现身。
“来啦来啦,我来啦!嗝……”王九踩着蹒跚步而来,酒气大到令人掩鼻,眼珠明亮异常,转动时却像卡壳般慢了半拍,他甚至没跟大老板打招呼,歪斜着走向擂台,抱着立柱就往上爬。
观席上传来一阵嘘声,还有雷公子刺耳的大笑。
啪!大老板一掌击碎茶几,拽过蛙仔头发就问:“在搞什么啊?他昨晚嗨粉?”
打手总是新伤叠旧痛,许多人都会选择用药镇痛忘忧,时间一长就会坏了根本。但大老板记得王九从来没这习惯,才让他既得用,又忌惮。
蛙仔立刻否认:“没有,绝对没有……”
“丢,今天有多重要他不知道?”王九疯归疯,但做事大体还是靠谱的,白天擂台上没开瓢,晚上回来也没嗑药,搞成这样必然事出有因。大老板心思一转,又问:“他昨天晚上见过谁?”
“黄小姐,是黄小姐来过,她待了一个钟头,走后九哥就开始喝酒了。”蛙仔看着大老板脸色,如实说来。
为情所困?大老板白日打了个冷颤,就算他想到秃顶也实在想象不出王九为情所困的模样。但那点渺茫的可能性还是让他中烧的怒火鬼使神差地消了两分。王九养不熟,摸不透,除了好战好赌,对什么都不痴迷,大老板用得再顺手,也总觉得拿捏不住。
现在好了,总算有了个突破口。
于是大老板生着胖气,恶狠狠地口头警告:“王九!如果我大年初一烧不成头香,你就给我游回去!”
“知道知道,我……”王九蹬腿爬上擂台,双腿都还未站稳,就一头朝着邢锋扑抱而去。
判场人后知后觉敲响铜锣,十年一次的大比决赛,在出其不意中开场。
邢锋不久前才跟王九交过手,在澳门,也是醉酒。
那时的王九极其躁郁,出手毫无节制,恨不得要将眼前一切破坏殆尽才觉有趣,因此邢锋稍一设计便占据上风,而今不过月余,再次交手,却宛如脱胎换骨。
此时王九虽东歪西倒,就连直立也是勉强,但步法却愈发轻捷飘逸,少了愤怒反叛,多了随心恣意。只见王九一双长臂大开大合,两袖生风,全凭天生武感进攻,邢锋难得以攻代守,然棍击之处王九也不惮以身体去接,那硬气功时灵时不灵,锵硬声与王九的招牌大笑轮换交替,你方唱罢我登场。
从前只是未修金身的泼猴,而今却像半步得道的癫佛,不踏祥云踏山海,敢累白骨塑金身。
邢锋吐息沉若静水,并不焦躁,双截棍本长于双拳,他本就占尽先机,只要耐得住心性,总能找到破绽,是已他粗臂又劈又撩,双截棍如龙蛇曳走,鬼神俱惊。
微雨复返,如牛毛如银针。台下观者不出一声,皆在不觉间屏息,目不转睛。邢锋手中双截棍呈龙蟒之势,王九磅礴飘逸如金山罗汉,俨然一出雷峰塔决战。
龙卷风与tiger相视一眼,几乎在同时轻叹一声,而向来对王九极尽打压之能事的大老板,在此时亦是紧紧盯住台上的头马,他的嘴角本该上浮,却被厚重的猜忌沉压着下掉。
战得越久,邢锋越迷茫。他一开始便以王九佯醉来对待这场战斗,现在却百分百确定对方喝了不少,但人到底醉没醉?他不知道。
不是不想猜,是根本来不及猜。
王九贴身躲影,毒蛇吐信追击不上,邢锋反被牵制,吃了几记拳掌,王九落拳既快又狠,像是贴肤爆裂的火药,炸进邢锋心膛,他连退几步,腋棍站定,躯体下一点隐痛开始作祟。
那是被十二少虎拳伤过的肺。
不行,必须装作无事发生。邢锋第一反应如此,毕竟王九昨日对战索娟,抓机会的能力实在吓人,索娟的多年旧伤都能被他发现,自己这才添的新伤,只会更加容易被发觉。
必须速战速决。
可王九如果会这么轻易如他所愿,就不会是王九了。
“着急下班呀?再玩一阵咯!”王九手贱搡了邢锋一把,反吃了点棍也浑不在意,见邢锋势如雷霆,要同他拼招,王九反而避战,只以指为剑,浪步蔑眼,挑衅作弄毫不遮掩。
技法不输,邢锋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他无法得知,王九是否已然看出他的破绽,那些攻击是凑巧,还是刻意,他陷入无穷无尽的惶疑,杯弓蛇影,风声鹤唳。
王九越战越勇,学那张果老醉酒抛杯,脚踢连环,高扫腿击中邢锋手腕,双截棍落地,这一次的赤手空拳,战势已然分明。
邢锋腹受踢踹,武器离手,忙后撤一步,眼看王九高跃的身形将要落地,大老板腾地一声从椅子上挣起:“别——”
太迟了。王九本该平稳落地,右脚却正好踩上乱滚的双节棍,身体一歪,撞上擂柱,再没爬起来。邢锋捂住胸口,审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那还有疯罗汉的气势,醉鬼烂泥一摊。
不可置信,邢锋呆怔在原地,他本该高兴,可腹内的伤口像个无底洞,正在吞噬劫后余生带来的庆幸。
他该庆幸吗?可是为什么感觉不对劲。
直到雷天恩刺耳的狂欢声打断邢锋的思索,王九也没从地上爬起来,大老板气得将手中雪茄掰成两截,踢开凳椅,直接离席了。
与此同时,龙卷风与tiger也都起身,二人领着各自的人马,将要撤走。
雷公子此时已然膨胀到了极致,这一趟前来,他其实没想争个名次,只是试试水,作为来日重返香江的探路石,哪知道这一探不要紧,原来在时移世易中,那深不可测的险水,早就成了井底之蛙的泥潭。
他雷天恩,才是青天,才是赢家!
“这还玩什么?一个醉猫,几个老家伙,跟这班人斗,有什么难度?”因吃过龙卷风的耳刮,雷公子也不再上去挡路嘲讽,只找邢锋来搭话:“阿锋,你说,有什么难度?”
邢锋勉强一笑,站在旁边,手一直停留在胸腹之间,雷公子对此浑然不觉。
不少人早已习惯见风使舵,纷纷上前祝贺,东星骆驼却并未加入其中,而是跟着龙卷风他们离开了。
“哎呀,雷先生,恭喜恭喜!时隔多年,拔得头筹!”
“头马这么好的身手,雷先生眼力过人,慧眼识珠呀!”
“今晚雷先生一定要大摆庆功宴,好好犒劳啦,不知道我们有没有机会跟雷生喝一杯?”
雷公子当然有此意,虽然看不上这些人,但未来总要打交道:“当然,今晚我雷天恩买单,大家吃好喝好!不过这种穷地方也没什么好吃好喝的,等回去我再好好请一次,到时各位要赏脸呀。”
不过雷公子很快就对这些人失去了兴趣,他转眼发现,莫妮卡并没有跟着离去,而是向他走了过来。
“看清楚了吧,谁才是真正有实力的人。”雷公子目光扫量,十分露骨。
“的确,邢老板,很有实力。”莫妮卡在笑,却不是对雷天恩,她向邢锋伸出手:“恭喜啦,邢老板。”
战时的肾上腺素失效,邢锋浑身都在煎熬,肺腑尤甚,见莫妮卡笑盈盈地递手,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莫名地,他总觉得这些天围绕自己的一切都与莫妮卡脱不开关系,但他没有证据,相反,还要因莫妮卡的示好,被雷公子不满。
果然,雷天恩收了笑,眼神阴郁。眼前女人不识货,宁愿关注一条听话的狗,也不肯正视他这个主人。但很快雷天恩就有了主意:“黄小姐这么赏识阿锋,正好我今晚要摆庆功宴,黄小姐要不要给个面子?”
“你都这么说了,我不来,不是不识趣?晚上见。”莫妮卡勉强打了雷公子一眼,招手拜拜。
雷天恩目视莫妮卡远去的倩影,对邢锋下令道:“今晚回旺角的船上,我要见到她。”
"?"邢锋觉得雷天恩疯了。
不得回应,雷天恩挑起蚯蚓般的眉:“怎么?”
“没事,今晚庆功宴会很晚,也要回去?”邢锋问。
“在这种穷乡僻壤我睡不安心,最多明天早点过来烧香。”雷天恩凶狠残暴,但对自己的安全,一如他父亲雷振东般谨慎小心。
思来想去,邢锋还是委婉地劝阻着:“这个女人不是普通人,她跟索娟差不多。”
“那又怎样,不是有药?”这几天顺风顺水,雷天恩再禁不起半点忤逆,他浑浊的眼珠中浮起一丝行为,抬手扶住邢锋肩膀:“你中意她?怪我怪我,不记得你也是个男人,赢了这一场,我是该奖赏你。”
“不敢。”邢锋低眉顺眼,只觉得雷天恩是阎王难劝的那想死的鬼。
“那就最好啦,”雷公子审视一通,倒真没从邢锋神色里看出半点情意,故而放过道:
“你要女人,回去澳门大把给你咯,但是这个,我要亲手“改造”她。”
这一晚,雷公子终于在香港体会到了众星捧月的飘飘然,他慷慨地接受着所有人的敬酒与拥戴,脑中恍恍惚惚,浮现出雷振东的模样,他不知昔年的父,是否也是如此在香港呼风唤雨,前呼后拥。但他认定,他可以做到,甚至比雷振东做得更过瘾。
邢锋与几个小弟将他从酒桌上架回码头,雨势果然已如天气预报中那样猛烈,这在香港是极少见的天气,海上不平稳,暗雾也遮蔽了视野。
“大佬,还要回旺角?不安全的。”架船马仔思索一番,建议道:“不如开去长洲?隔得不远,也可以避开这班人,更安全。”
“你也算机灵,回去给你加薪……”雷天恩此时满脑子都是其他事,一心只往舱中去:“人,人带来了吗?”
邢锋面色比金属更冰冷:“就在这间房。”
雷天恩迫不及待地开门入内,一头扎了进去。
舱室过道中,只剩下了邢锋一个人,他再支持不住,一口鲜血吐在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