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强战这天,阴不见晴。
岁末深冬,一旦失去日光的供养,湿冷犹如获养过剩的水藻,沿石隙向海屿蔓生。
莫妮卡身着枪黑色西装大衣,坐上观赛椅,身态舒展得像折半开的画轴,信一脖间裹着白色纱布,立领皮夹克也遮不住,他乐得挨着莫妮卡坐,座位在倾谈间也越来越近,直到可以将手臂枕在莫妮卡的椅背上。
“娟姐呢?不来观赛?”信一叼着串鱼蛋的木棍,问道。
莫妮卡回答:“找地方热身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信一眉一挑,眼珠如狡狐般转动:“她昨天教了十二几个钟头,我还以为会她会来验收教学成果。”
“她眼下,只会专注于自己。更何况……”不管莫妮卡有多偏爱十二,作为和邢锋交手过的人,她都很清楚,这是一场悬殊明显的比赛。
不止她知道,tiger也知,可庙街人无论面对何种情况,出街时,总有种安之若泰的松弛,此时大老虎正在前头领路,即将出战的小老虎白衣扛刀,打着呵欠登场。
尽管睡眼惺忪,发型却依旧很型。
“莫妮卡,今天好冷,冷得我发抖呀。”十二环抱一双粗臂,假装打哆嗦。
每次看十二耍宝,莫妮卡都会被逗得一乐:“那你等会打热闹一点,就暖了。”
“好哇。”十二应声微笑,又问:“莫妮卡,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十二的眉眼生得很特别,环眼硬骨,外方内圆,因此时常随心显现出两种不同的特质来,当他直视莫妮卡时,很少掩藏自己真正的情绪,就像现在,他神情中的期待都快要满溢出来。
“你还记得那天,你吃的定胜糕是什么味道吗?”莫妮卡问。
“唔,记得。”十二短暂陷入回想,很快回答:“好甜,是豆沙味。”
莫妮卡起身,郑重地拍了拍十二的肩膀:“嗯,豆沙,要记得,把他们‘都杀’了。”
“……莫妮卡你好可恶,不准说谐音梗啦!!!”十二手舞足蹈地又闹了一阵,才走向擂台。
“十二……”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前,莫妮卡开口叫住了他:“你……”
绑紧护腕的手在空中一抬,打断了那将吐露的关心:“我知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而梁俊义心中却在想:你如果真的开口关心我,我会忍不住要飘起来,所以,还是等结束以后,反正,我等得起。
邢锋穿了一身黑,早早等在了擂台另侧,面色较昨日更苍白,凝蕴的战意却意外高昂。
十二心头微震,脸上仍是笑眯眯地:“今天是不是也要把我打到跪地求饶,才肯收手呀?”
“我今天没有收到这样的命令。”邢锋的回答言简意赅。
“不过,我有收到order: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十二插兜上前两步,刀在鞘中喀喀响,他不拔更不按,反倒伸出手掌:“不如这样,你自己投降认输,我们交个朋友?”
台下雷公子闻言骂得粗秽难听,邢锋不答,只是沉默凝视着吊儿郎当的十二少,似觉得他傻,又觉得他不该这么傻。
“OK,算啦,”没得回应,十二收手,扭身背向邢锋。将后背暴露给敌手,是危险的挑衅,更是进攻的陷阱。十二少那双含笑的圆眼顷刻被杀气割裂成两道竖瞳:
“你要来真的,我就跟你认真咯。”
锣声响过,十二少依旧按刀未拔,步履沿擂台边缓缓绕行,邢锋无声换手,双目紧盯十二少动作,脚下同步移动。二人似太极双仪般旋转,谁都没有贸然抢攻。
站上台的十二少再听不见台下的声音,双截棍链随邢锋的动作轻响,犹如毒蛇缓缓抽动尾末,伺机而动。
一声锵响撞震耳膜,银刃与玄棍在空中骤然交兵,耀目的火花尚未融开昏昧天色,便戛然而止。
两道身影同时退撤,十二少低扫发麻的虎口,对邢锋有了初步探知:“澳门,也是卧虎藏龙。”
邢锋的强,是他前所未遇的。力大的人往往欠些灵活,可邢锋却是两项兼具,棍法如电,力大如山,双截棍攻击路线莫测,与他更是绝配。就像是一条蛇,不,一条蟒。
“不过,我也不是好对付的,再来!”刀已出鞘,十二少接连快攻,刃花迷乱人眼,台下眼里差些的都快要看不清他出刀的轨迹,看似无序的攻击配上凌厉的腿法,使十二如白鹤般灵活。
有好几次,白刃都快要舔上邢锋皮肉,却还是被雪花盖顶接流星赶月挡开。十二越快,邢锋就跟得越快,一攻一防的天平维持近十分钟,都无一人受伤。
十分钟后,邢锋已然超速。此时,双截棍在他手中已宛如活物般有了心性,是延长的手臂,并肩作战的伙伴,凭借软链弹飞直来直往的打刀。再一记毒蛇出洞,棍尖顶上十二少颧骨,十二少三步退刹,提刀再上。
蟒蛇自觉已摸透了白鹤的所有动向。
变化刀影于邢锋眼中归一。为求速度,十二少始终持单手势,且戳刺长于劈砍,这是他在第一招后调整的策略。白鹤善用尖锐的长喙,通过轻盈的飞羽起翔变攻,而蟒蛇一旦咬中猎物,就不会松口。
棍链绞阻刀身,十二欲退已不及。蛇头高张,咬死不放,扭动的鳞身顺势越缠越紧,白鹤已然无法自拔。
十二少冷汗已下,眼却清明,邢锋是打定主意要走缴械这步。他忽地灵机一动,另手往后腰探去。
学武士刀的,往往会留把胁差备用,邢锋了然,却又觉哪处不对,可他的身体却已做出反应,臂膀鼓动间,稍稍松劲,已求收棍后撤。
“骗你的啦,我从来都不用胁差!”十二少松刀,一记飞踢,将自己的武士刀同绞死的双节棍一道送飞天外,棍刃如惊雷落,径直在一间屋顶上砸出个大如陨石的窟窿。
蟒失了蛇牙,白鹤的羽翅也不足以支持他飞翔,十二少安然落地,鹤意隐于虎躯之下。他执拳屈膝,见礼一如挑衅。
“这你都教给他了?”台下龙卷风少见的有些酸,毕竟对于旋风拳,信一不怎么感兴趣。
谁人不知,昔年庙街tiger一手虎鹤双形绝学,遍无敌手,而今头马一脉相承,且现于人前,是否说明庙街已选定了接班人?
tiger浑不在意,反倒颇为自豪:“后生仔愿意学,我就教咯。”
见十二已摆出拳架,邢锋一愣,随即迎招。
武器战已然耗费不少体能,十二少却半点不见疲态,邢锋估量,这个年轻人身**夫皆不如他,唯独体力……不过,仅想凭借体力赢他,未免也太天真了。
邢锋架起马步,拳气如罡风,斑斓大蟒生长出四肢,变化为狼。
龙卷风目光从微喘的邢锋背影上收回,问:“没见十二正经耍过拳,行不行啊?”
“你以为,当年他连战十二场,是靠什么?”tiger喉咙中不满地发出咕噜:“刀断了,就不砍人了?”
莫妮卡一边聆听两个大佬闲谈,一边旁观着十二的战斗。十二的虎鹤双形使得不算出神入化,可神韵极佳,他非常懂得何时冲猛,何时飘逸,切换之间,就连邢锋也找不到破绽。此时仿佛攻防互换,前番抢攻的十二转为防守,邢锋重拳千钧,且越发迅疾。
“连战十二场,除了耐力,还有头脑。十二非常懂得保留、分派自己的体力,才可以做到。”
莫妮卡道出所想,tiger翘起二郎腿,大为认同:“人究竟是人,会累,会犯错,知道怎么做可以比对手累得更慢,犯错更少,是一门天赋。”
“更何况……”这一句话,tiger声音小得仿若自语:“我昨天也亲自教了一晚上啊。”
想不通。
疑惑充满邢锋的头脑。
武器同时脱手真的只是偶然吗?可为什么十二会选择舍弃炉火纯青的刀法,来跟他拼这半吊子的拳?
用刀,他或许还有三成赢面,用拳,根本不剩一成。是年轻人对自己的速成太过自信?可邢锋已见识过十二对体力的控制,这根本就不是个天真的蠢货,哪怕颓势明显,也一直保持着冷静。
十二到底想干什么?
不祥越发深重,为求稳妥,邢锋自觉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钩拳刁钻,朝十二腹部击来,十二不退,反进马抢攻,鹤顶击喉不成,顺势握爪击胸!
就是这一下!
一声轰响,十二少身躯腾起,跌下擂台,邢锋独立擂台上,面上无半点取胜的喜悦。
他骤然转向观战的莫妮卡,眼神锐利得可以杀人。
莫妮卡坦然地点点头,冲他露出一个不算甜美的微笑。邢锋伸手抚触心肺之间,强咽下火烧般的痛楚,他赢了,也明白了十二少的最终目的。
那就是伤他,不惜任何代价。
下了台,雷公子少见关心起邢锋:“有事没事?”
邢锋只是摇摇头。
他不能说,就算说了,以雷公子的性情也不会让他弃权休养,反倒会被认为是不愿效力,忠心不纯。
第一场比完,天彻底阴沉下来,冷雨淅淅沥沥,尘泥融水,汇出一片浊流。看台上仓促支起灰色的棚挡,唯独擂台无挡无蔽,等待着下一对登场的敌手。
直到上台前,王九还在给大老板撑伞挡雨,直到索娟终于露面,他才将黑伞递给蛙仔:“大佬,我去啦。”
“这个女人,精通八极,你要……”大老板似想要提点什么武招,王九眼神一亮,正打算细细听,大老板又陡然收口:“你如果输给她,就游回九龙去!”
“噢。”期待如灯灭,王九转头上台,不再看大老板一眼。
莫妮卡起身迎上索娟,将她从头到脚看过一遍:“还好吧?”
索娟一身短打,长发皆盘,身形利落,不留半点破绽:“放心,那个医生说过,我可以。”
“……如果,”莫妮卡按住最后一丝心软,像真正的大佬般,对索娟说道:“没有如果,你要赢。”只有你赢,那个计划才能顺利推进。
“知道啦,大佬。”索娟欣慰一笑,奔赴向她的战场。
王九站在织密的雨中,自来熟地问候:“大姐,吃早饭了吗?昨天休息得好不好呀?”
索娟不答,只一味抱拳。
“哇,都是一家人,熟门熟事,不用这么认真吧?”王九后跳一步。
索娟大步迎上,撑肘硬开,王九桀桀怪笑,躲已不及,干脆对拳拆招。二人皆是硬桥硬马,千锤百炼的臂肘撞在一处,如沙袋撞鼓,邦邦闷响,索娟硬,王九凶,一时斗作一处,每招都凶险无比,令人胆寒。
台下人无一不在思考同一个问题,他们可以过几招,而自己又能接几招?
“其实乍一看,娟姐跟王九有好多地方很像。”信一过目后,也有心得:“两个人都是多年练家子,很懂实战。改日向娟姐讨教。”
懂实战的,都求一招制敌,索娟大开大合,浸水的袖衣加重了她出拳的力道,出手直奔头、胸而去,王九运气于指,上戳下刺,以攻代防。有了金刚指,他就暂未动用硬气功,依旧凭借拆招避战,身法闪躲。
过了十几招,王九愣是没找到一个机会说话。他也不想说话,对于足够强的对手,沉默是他最大的尊重。
“你师父不太喜欢你啊。”索娟劈山掌中,蔑道:“半吊子。”
王九只是笑,那个光头的确不太喜欢他,教一半藏一半,以致他大成的功夫不过两门,金刚指同硬气功,可那又怎样?他王九又不做武术传人,只是做个h社会啦。
h社会,管它什么招,管用就行!
王九少林金钩拳陡然变招为泰式摆拳,眼见将要袭上索娟头颈。
“天真!”
索娟左手二郎捆缠,锁住王九臂膀,右肘高高提起,朝王九胸口接连猛砸,砸得他眼冒金星,气海崩散。
崩肘重似铁锤,可王九感觉不到痛。他只听见自己的胸骨正在被来回压碾,这具身体都快要漏气,瘪成条人干。
哈哈,人干。
王九什么都记不得了,只剩下一个想法:他不想当人干。
“神功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