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妮卡下班,信一已在门口久候多时了。
他靠在巷角的一条电杆下,修长指节中夹着根烟,白雾吞吐,百无聊赖。
老人街是城寨中少有能长久接触日光的区域,许多鹤发鸡皮的老人凑在一处,坐在藤椅上看天饮茶。信一仰头见天,犹如喜光的植物,扎根淤土,伸枝展叶,肆意享受那暖流。
莫妮卡走出大门,与之同沐光中,袖间荡动的水波使信一下意识地掐灭烟头,烟灰落在地面,很快被风吹散。
他很快又嚼了颗糖,凤梨味,但莫妮卡在同行时,也不再并肩在他身边,而是不远不近地跟随。
大小姐,很懂怎么嫌弃人。
信一这气来得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于是他甩甩头,尝试自我开解,倘若莫妮卡无法忍受,很快离开,他也少个麻烦。
“一、二、五……”莫妮卡不确定的声音从身后传出。
信一扭头:“你在数什么?”
“街牌咯。”莫妮卡答:“我在记明天上班的路。”
“……笨。”信一心头那团气,就这么散了,他放慢步子,等到莫妮卡身边,偏首倾近:“喂,我教你个方法。”
莫妮卡求知欲满满:“什么?”
信一拍拍另侧:“认电桩咯。”
“城寨每一根电桩都不一样,如果你能全部记住,就永远不会迷路。”信一讲得认真,两眼紧盯莫妮卡的脸。
对于窥视城寨的人来说,能够掌握地形,无疑是个大诱惑。
果然,莫妮卡瞪大了眼:“对呀,你好聪明,竟然可以掌握动物哲学。”
这下轮到信一一头雾水了:“什么动物哲学?”
莫妮卡的笑一下变得真切,却岔开了话题:“呀,没事没事,还有多久到?”
被那明艳晃过心神,信一怔忡,便错过了追问的最好时机,他直到归去时仍在疑惑,于是将提问抛给了他心目中无所不知的大佬。
“大佬,什么是动物哲学?”
龙卷风也莫名其妙。而在听信一说完前因后果后,他也很难绷住:“痴线,人家女仔骂你是狗,只有狗才认电桩,蠢材呀。”
回到当下,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西城区房屋之密集,不见日光的潮气已将每一块砖石腌制入味,但信一停驻的这栋门前,显然比其余楼栋整洁一些。或许是与这里经营的生意有关。
莫妮卡抬头,便看到“林杰森跌打骨医馆”的招牌,大门紧闭,歇业中。
信一上前敲了会门,确认无人在,才领着莫妮卡绕边,上了二层。
掏钥匙开门,屋内一览无余。
“一室自带厕所冲凉房,最难得的,”信一走入屋内,抬臂指向窗口,化身房屋中介:“楼层低却可以晒到一点太阳,百里挑一。”
然而从外望去,被鳗鱼般的粗壮电线包裹的楼栋里,几乎每家都装了防盗网。
信一适时解释:“虽然呢,没有加装防盗窗,但这里是城寨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阳光小骑楼,你可以晒晒衣,饮饮茶,只是……”
莫妮卡问:“只是什么?”
信一用指节擦擦上唇,盖住嘴上的笑,却盖不住眼中的粲然:“可能需要你,忍受一点点的噪音。”
莫妮卡觉得他有心使坏,却找不到什么证据,只能反复在这两人都错不开身的屋里踱。
的确打扫得很干净,墙角还有刚撒的蟑鼠药,就是家私还需要置办。
“我还想要一部电话机。”
莫妮卡说完,信一的目光再次敛紧,他不愿破坏此时的氛围,便用了最自然的理由同语气:“电话机很贵的,陈峰记可以打,楼下医馆也可以。”
“贵吗?我不觉得。”莫妮卡低声道。
信一冷淡下来:“那随便你,给钱就好。”
“你号码多少?”莫妮卡又来了个大转弯:“你又说要关照我呀,我都联系不到你,你怎么关照我?”
信一僵住了,侧身看向腰头,上面正挂着个bp机。他不仅没有感到茅塞顿开,反而压力更甚。
上午开门见山探不出,他就变了方法。然而每每放下诱饵,莫妮卡都不直接答,只是间接回以挑不出毛病的理由,滴水不漏。
被牵着鼻子走,耐心告罄。信一报出几个数字,硬了硬心,第一次对莫妮卡用上了警告的语气:“我警告你,你最好留在西城区,龙津路东,大井街、光明街这些地方最好都别去,不然,可能我都保不住你。”
“OK。”
一连串话换来两个字母,诈得信一转过身去。
他站,莫妮卡坐,维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倘若换个对象,信一根本不会费这么多口舌,只要将她拎起来,有什么话对着刀再说。
可是莫妮卡弯着膝盖,袒着后背,乌黑的发心像个小而无害的漩涡。她将一个羊皮小本翻到头页,执着钢笔,正将信一的号码用漂亮的花体书写下,她写得很慢,又很专注。
房门钥匙被抛在沙发上,木门闭合,信一大步离开了这间房。
莫妮卡直到将最后一笔写完,浑身也才松下劲,几乎是瘫在了简陋的床板上:“h社会,哪里有表面上这么好说话。”
有好几次,信一都到了发作的边缘,却不知因何而忍下。莫妮卡也在竭力按捺多年以来的本能,不可以还手,甚至连防备都不可以有,至少在混熟前,不能表露任何攻击性。
莫妮卡也是不愿触信一霉头的。她会乖乖在西城区与青年中心之间两点一线,莫妮卡的确是这样想的。
只是没过多久,她就食言了。
起因是青年中心门口有鬼,几个毒鬼。
与香港那些自带辅助教学、艺术培训、体能训练的青少年中心不同,城寨的青少年中心只有一个作用——托管。每年二百港币托管费,帮无空顾家的工薪族集中照料小孩,年纪从几岁至十几岁不等。
可莫妮卡却发现,这群毒鬼是在盯一个被叫做蛋仔的男孩。
前一两次,莫妮卡上前打断,那群人似识得她,很快便跑走,她没抓住人,也没记住脸。直到今天被理事临时叫去,出来时,蛋仔不见了。
莫妮卡手脚发冷,她绕到老年中心问过,才知蛋仔往东区去,她顺手借了根老人棍,一路奔进了陌生的巷。
莫妮卡一路跑,足下却无声,仅凭耳力捕听着蛰虫们挥动足肢,张开口器的声音。
左边,抓到了。
“停手啊!”老人棍在墙上敲了三下,三只毒虫在惊疑中抬起头,转向莫妮卡这边。
有低低的啜泣声从他们身后传出,莫妮卡再看墙边,半个纸包散落在地,抖落出肮脏的白。
“你们还是不是人?逼细路仔食粉?”莫妮卡骂道:“自己找死没人拦你们,别拉人垫背ok?蛋仔,过来。”
“找死的是你啊臭八婆,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头?”为首的毒虫青黑着一双眼,一把抓住蛋仔的后衣,不让他动。
莫妮卡抬眼,入目一片五颜六色的招牌,她大约知道这是哪里了。
“是你先跑到我地头上拉人的,他只得十岁,这和杀人有什么不同?”莫妮卡沉住气道:“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放他走,以后别到青年中心搞细路仔,我当无事发生。”
“你给我机会?我好怕啊。”毒虫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莫妮卡身后也传来虚浮的步声,堵住来路:“你个外来人,自己跑到这里来,是以为蓝信一护得住你?我怕你死在这里都没人知呀!”
“是啊大哥,你看她细皮嫩肉,比楼上那些靓百倍,就算死,我们都赚咯!”
莫妮卡看了一眼手中的老人棍,什么蓝信一,什么忍气吞声,她今天只想痛打毒狗:“你们这班扑街,林则徐虎门销烟才多少年,你们开历史倒车开得顺,是觉得冚家铲没所谓咯?”
“你讲什么啊剩女!”
莫妮卡左右扫了两眼,将手中的老人棍晃了晃:“你们不知道?那个东西会杀精断繁殖,俗称,太监。”
少有男人听见这话不破防。毒虫朝莫妮卡扑来,但他太慢了。
莫妮卡气定神闲,刚要甩棍横打,便见高处落下一把木鞘,直中毒虫后脑,惨叫响彻街巷。接着那人从高墙几步纵下,转腕剪下个漂亮的刀花,接下刀鞘,游刃有余。
“你们,都在排队等我砍,这么贴心?”那清亮的声听上去很暖,但同时发出的骨骼裂响却叫人齿寒。
莫妮卡暗叹了声好身手,借机闪到蛋仔那边,抓着小男孩后颈躲远,不让他直面暴力。靠着耳力,莫妮卡辨出那人出手特别狠,不像收拾人,而像泄愤。
直到巷道里的毒虫没再发出声响,他才停下,朝莫妮卡走来。
“别怕别怕,没事啦!”
刚才握刀的手掌落在蛋仔头顶,抓了两把,又收回去。
莫妮卡余光瞥到片白色内衬,既宽松,又点眼,同穿它的人一般。
“你呢?”
“我没事,”莫妮卡杵着老人棍,抬头道:“多谢。”
“不用谢。”那张和气的俊脸又凑近了些,近到莫妮卡都看清了他耳垂上的银环:“你好像是生面孔,我以前都没见过你。”
莫妮卡自报家门:“我是莫妮卡,青年中心新来的老师。”
“我记得啦,莫妮卡,很勇的老师。”乐呵呵地感慨完,他忽然又一脸严肃:“不过,你之前说的是真是假?”
“什么?”
他一脚踢向墙边的工具,努了努嘴:“这个,会变太监。”
“……”
据青年说,他年少时也碰过那个,被城寨的大佬救,才捡回条命,刚才看到蛋仔,就想到当年的自己。
“现在我在庙街tiger哥手下做头马,还算好命。”说着,他又去揉蛋仔的头:“你更好命呀,遇到好老师。”
畏畏缩缩的蛋仔在这样寻常的打闹中放松了下来,说出住址后,青年在前面引路。
莫妮卡问:“头马,是很厉害的意思吗?”
“对呀,城寨的老人都知道我的大名,十、二、少。”十二少抱臂,很是骄傲。
“十二少?你是你们家里第十二个儿子?”
“不是啊!”十二少想要解释,又觉这名号的来由说给莫妮卡听有些唬人,因此道:“十二少是道上名号,我本名梁俊义。”
“俊义?”莫妮卡试探着叫了声,十二少手心没来由的发着汗。
“哇,那你和水浒英雄同名呀。”接着,一连串夸赞从莫妮卡口中传来:“梁山好汉天罡星卢俊义,仪表堂堂,义满乾坤,江湖人称玉麒麟,该同你一样靓哦。”
“你真有眼光。”十二少看似从容应声,被手掌反复抚摸的后脖已经红起一片,但他心中却有个声音在雀跃着:再多些,再多些。
莫妮卡像是听见了他的心愿,夸赞犹如及时雨般,飘然降下:“还有你刚才那个刀法,令我想起日本那个大豪侠,宫本武藏……”
于是,等抵达蛋仔家门时,十二少嘴角的笑容,都不曾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