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如同宿命反复重演的那一天 第1章 01

“人一辈子只能喜欢三个人，然后最好和第二喜欢的人结婚。喜欢太多会不懂珍惜，喜欢太少会总是后悔。和最喜欢的容不下瑕疵，和没那么喜欢的容易乏味。”

“哦。真的吗？”

“喏，书上写的咯，我也不知真假啊。”

信一放下书又说：

“反正我这辈子就只喜欢过一个人，只有最喜欢的那个。”

有些事只有一心一意喜欢一个人的人做得到。

比如连续一年做同一个梦，想同一件事。

1988年，九龙城寨失去了龙头。信一发现自己开始不能做梦，想梦到某个人也只会睁眼到天亮。

1989年，九龙城寨开始按计划组织居民调迁。信一就像突然又被拧满了发条，积极配合政府转移居民，帮忙核算赔偿金。

这一年，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和过去帮龙卷风办事时一样可靠，他回来了。

“我把这里买下来了。”

第一批居民调迁快完成时，信一向十二少、四仔与陈洛军展示自己斥巨资买下的房子：

“第一层呢可以开卡拉OK舞厅，足够宽敞。第二层用来住。是不是很不错？”

“这么大？你一个人住第二层岂不是很孤单？”

“楼下就是舞厅，可以随时找人上来开party啊。”

“是很不错，居然被你找到这么合适的房子。”

“我每次出城寨逛都有留意的，盯了好几年呢。”

“在香港几年都没拆过的房子，应该风水很好？”

“是啊。所以在这里开卡拉OK舞厅，肯定能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啊。”

没人会阻拦一个满口谈论未来规划的人快些离开过去，于是信一带着所有人的祝福在九龙城寨变成一座空城前搬走了。

1990年，那座两层的房子还是保留原样，未经翻修，大门紧锁。就连跨年时也是安静得像座鬼屋般迎接新一年。

信一不得不承认自己太胆小了。

害怕被人说龙卷风选错了接班人，所以去做完了答应过他但还没做的最后一件事。

害怕被人问根本想不出的龙城帮未来，所以借口要做正行把龙头棍丢给别人。

害怕被人提及过去回忆，所以装出朝前走的样子先一步从城寨逃跑了。

害怕被朋友担心走不出来，所以连房子都买了，还特意给他们看了看。

但他真的被困在一个梦里出不来。

从帮龙卷风立了牌位，大家都说复仇结束了该向前看的那天起，信一重新开始做梦。

这一年间同样的噩梦萦绕着他，或许也可以说是他追着那个噩梦不放。永远是那一天，他们说同样的话，走向同样的结局。

梦停在那里，他的精神灵魂就一同被拴在那里，连带着身体都动弹不得。

每天他只记得自己从床上睁开眼醒来，行尸走肉般做了些什么，然后躺回床上闭上眼睛继续做那个梦，浑浑噩噩忘却昼夜来度日。

信一几乎要确信时间其实早就停止了，命运看他是最弱小无力的一环，想怎么惩罚他都可以，等惩罚结束他死了时间才能自那一刻往后继续。

当然，他的伪装并没有那么成功。

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十二少，接着就是四仔和陈洛军交替每隔三天来确认下他还活着，顺便帮他补充点生活必需品。

骂他没有用，揍他也没有用，用龙哥看见你现在成了个废人会怎么想来威胁他他只会沉默且阴郁地瞪人，话都不愿讲。三个人最后被迫达成一致先不去烦他，仅仅当安静的守护者。

“过段时间就好了，人总是能想开的。”

虽说是有些残忍的一句话，但他们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和信一。

信一倒不觉得自己会很快因身体与精神的双重衰弱而死去，他预想里理应受到的痛苦折磨和现在他承受着的比起来，还相差很多。

他也讨厌“想开”这种行为，万一他就是想不开呢？谁说人不可以想不开？

想开不就是强迫自己忘记加上承认无力放弃吗？

两者他都试过了。但那个梦就是还会找上他。

连续做梦几个月之后，信一甚至反过来有点开心了，因为这恰恰就是自己不可能忘记也不会忘记的证明，勋章一样挂在昭昭天日上。

龙卷风给他的一切都会伴随他到死，好的也罢痛的也好，他觉得都可以接受。

然后信一就会想到龙卷风没给他的。

是一个答案，他没能等到回答。

告白的时候还是初春，波澜不惊的空气里感觉得到一丝青翠。谁想到短短几个月后就只剩下翻涌颠倒的日夜，黑色，红色，刀刃寒光的铁色。

剩一双眼睛与自己对视。

“你不该说的。”

信一有追问，这是拒绝的意思吗？

“我会考虑一下。”

风筝被风卷走飞入天空不见，乞爱之人在云影下得到一个吻，但没有答案。

眼睛眨一眨，变作隔着铁栏看见的另外一双。

就不该让他考虑，该让他现场立刻回答。

信一想，真的很想知道本以为总有一天能知道的这个答案，可以让自己更痛苦一些或者稍微快乐一些。当然现在看来后者可能性几乎为零。

继续想下去，信一又会想说不定没告白过，他根本不知道更好。可能会因此少一个让他那天赴死如此决绝的理由。如果真的有用的话，信一宁愿一辈子藏起心事不告诉他，回到那一天留在高一层的角落做一个安静看风筝起飞又坠落的隐形人。

接着信一会想不说可能也没有用，应该在更之前的时间做些什么才对。

再之前一些。

再再之前一些。

四仔定期丢给他的漫画里有时间旅行的故事，夸张狂野到一看就觉得离谱。

但是这一年中信一沉迷于那些故事，开始寻找自己的时光机，自己的时间锚点。醒着的时候思考的全都是如果自己可以穿越时间回到过去，究竟该去哪一个时间点改变些什么才行。

假如这些想法通通宣之于口，大家就会知道他是在倾诉自己的后悔。

可信一不想说。他不想被人安慰，只是在细数有多少后悔，以及真的在找会不会有那么一个可以改变一切的关键事件存在。他希望有地方出了错，稍稍改变一件小事，就可以在未来换龙卷风活着。

那一个个想回去的时间点都是他自行增加的惩罚，强迫自己对听不到的人认错，让世界都承认错误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该偷偷丢教科书。

不该觉得功夫马马虎虎够用就好。

不该连喝三瓶汽水。

不该自信到以为两个人就天下无敌。

推到最后，也许最初龙卷风本就不该收养自己。

因为爱太过沉重，所以后悔太多了。哪怕被原谅过的事也一样后悔。

已经一年了，信一还在想同样的事，做同样的梦。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没有希望的虚无生活在他心里开出个空洞来，麻木到快对一切失去兴趣。

直到这时信一才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

闭上眼睛入睡，还活着就在醒来时睁开。今天看到的是一片晃眼的光。

原来自己真死了？

“你醒了啊。看得到我吗？”

那一片光渐渐收敛，缩成一团小小的光球，在空气中上下弹跳。

信一揉揉眼睛坐起来，只当自己精神终究还是出了问题，听到幻觉讲话。

为了不被随时可能会来的好兄弟们当成是疯了，他无视光球的打招呼，把身体拖下床，去窗户边坐着，僵硬地晒起太阳。

光球不厌其烦围着他转打招呼，信一开始觉得这幻觉真实执拗得有点恐怖了。

而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当光球说出他无法拒绝的交易时，他毫不犹豫地开口了。

“你想救张少……哦，龙卷风吗？跟我走就有机会。”

“……好。”

光球看着人偶一样张嘴的他，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

“你果然听得见吧？”

信一移开视线。

光球不转了，在他肩膀上停下来：

“装听不见也行，但我说的是真的。”

“哈，人都死了……要怎么救啊？”

信一好久没说话了，讲一句都觉得在重新撕开喉咙。不过还爱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把“死”这个字讲得这么清晰明了过。仿佛他其实一直不承认龙卷风死了，在自认面对幻觉时才敢试着说一说，希望抵达一个真实。

光球发出几声清嗓的声音：

“你听说过佛教的三千世界和因果论吗？”

这辈子没信过佛，但信一知道一般什么时候人会需要佛：

“靠，我真的要死了吧？”

“先听我说完。”

光球开始在信一脑袋上跳来跳去表达不满，直到信一终于露出一点认真听的神情。

“你身处的世界由小千、中千、大千这三个层次的世界组成。其中中千世界里有一千个小千世界，大千世界里又有一千个中千世界，所以实际上同时存在着千百亿个不同的世界。而这些世界，共享着同一个因果之池。也就是说你在这个世界里承受的果，可能并非与这个世界产生的因有关，而与另一个世界里的因有关，这点对龙卷风也一样。所以呢如果你可以改变与他在这个世界的果有关的因，就可以让这个世界变成符合新的果的样子。不过由于唯一可以携带因果的是依托于你的身体而流动的时间，所以你本人必须去其他世界一趟，亲自把需要的因与自己绑定在一起带回来。”

流畅地说完一大段话，光球看了眼信一的反应。

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能讲人话吗？”

“我也是照着别人给我说的背一遍，你要是没听懂那我只能重……”

“算了你还是别说了，直接告诉我要干什么吧。”

摇头拒绝再听一遍，信一自认现在的精神状态听这种说明大脑根本不会动，注意力全在那一个可能性上：

能救龙卷风。

光球闻言停在他面前，似乎在打量他。信一觉得自己能感受到那一团光芒里藏着的视线，有点熟悉。

不过没等他多想，光球就开口了：

“有点干劲了？”

“算是吧。”

“那你先起来走一圈跳两下，我可不想带着尸体穿越世界。”

自己看起来有那么糟吗？信一心中不满，但还是乖乖起来活动了一下，果然关节都僵到发紧，动作大点就会发出响声。

明白了现在这样子确实不行，信一沉默着在光球的注视下做完了一套拉伸运动。结束后感到大脑清明不少，才想起来问一句：

“你到底是什么？”

他准备好继续听佛学讲座了，没想到光球回答：

“一名为市民幸福生活谋福利的普通政府职员。”

“什么？”

“你就当自己是上司丢给我的麻烦任务吧。”

“那你服务态度好差哦。”

说完意识到自己还能和人讲笑，信一都有点意外。

光球倒是挺满意的样子，绕着他飞了一圈停在他掌心里：

“你相信我就好。”

“你骗我也不过就是我做梦，你没骗我是我赚到。”

举起光球看了看，信一问：

“我到底该做什么？”

光球在他掌心里转了一圈，留下个印在皮肤里的圆环：

“就不和你解释逻辑了，总之你要去的世界里张少祖都会遇到危及性命的麻烦，你去救他，把因存在这里，圆环整个亮起来了就算够了。”

早就在脑海中想过无数遍要救他，信一甚至都想象不出这件事自己会做不到，重重点头：

“我知道了。”

说完想想又小声说：

“龙哥好像不太喜欢别人叫他本名。”

“那是你这边的情况。去别的世界记得随机应变。”

光球不以为意，在空中打开一扇光门，喊信一走入。

信一深吸了一口气，猜测光的对面会是什么，会不会是这一年里梦与幻想的结局？虽然那也是未知。

走到临门一步他突然觉得还缺点勇气，问光球：

“这么好的政府福利为什么选中我？”

光球停住几秒后才回复他：

“我的那个上司说呢，这种又累又麻烦的事，只有找一心一意喜欢一个人的家伙才会做了。”

很合情合理，信一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是哦。”

然后便跨过了那扇光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