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栖木 第27章 第 27 章

狄秋睁开眼，觉得身子很重。

他有些疑惑，本能想挣脱束缚，却发现是儿子抱住自己的手臂，仰着脸冲他嘻嘻笑。阿兰柔声说：“乖仔，不要吵你老窦，去找姐姐玩啦。”男孩遂松开他，跑向列车深处。

小儿笑闹声回荡着耳边，狄秋渐渐回神，发现自己坐在火车上。窗外景色飞驰，他只能看见大片蓝色，仿佛辽阔海面。

妻子用手背试他额头，碎碎念好似埋怨：“好像还有些烧……早说不让你跟来，我带他们去就好。”

狄秋将她拉入怀中，引得她小声惊呼，搡他让他正经些。狄秋太多年没听她这样撒娇，新鲜胜过怀念。昏昏沉沉间，他将头伏在妻子肩上，喃喃问：“一家人出去玩，为什么总是不让我来？”

“你有事未做完啦，阿秋。”妻子轻笑。

他猜到这是梦，也跟着笑，随口讲胡话：“早知这么多事要做，我去码头之前先遇到你就好了。我见到你肯定就要同你结婚，没时间入帮会，只好在家老老实实做生意。九点返工，六点返家食饭，留阿伟加班。”

阿兰嗔怪道：“那祖哥问我要他兄弟，我怎样赔他？”

狄秋想，金兰从没过问他们的生意，却一直知道自己做什么营生的。她整日在家礼佛，说是佑他生意兴隆，实则祈他出入平安。她心诚，终日供养求来他一条命，不知最后有没有后悔。

其实答案狄秋知道，金兰最后喊的不是恨，她临死都信狄秋能救她们。可惜，可惜。这些年每每梦中相见，狄秋都忍不住道歉，唯有这次不太一样。

阳光晴好，晒得阿兰的头发也暖暖的。他挟了一缕青丝握在手中，闭眼好似呓语：“阿祖永远是我兄弟，只是不管他帐而已。到时候我多开一间肠粉铺，包他和阿虎的早餐。你没见过他们养的后生仔，信一同十二……”

他当然可以当个本分生意人，或者说他已经跻身此列。还有什么系着他，是他迫切想介绍给阿兰的，让他不能安坐在这趟车上。

“还有小静。”金兰话音含笑，狄秋初次听她念韩静节的名字，好似谈起相熟已久的家人。“我见过，真是个好姑娘。”

“是啊，她很好，真的很好。”狄秋不知该说什么，只有紧紧环抱住她。“但我不知道……”

“你也很好，阿秋。”妻子的手指温柔抚过他脸颊。“所以我第二次见你，就想和你成家。”

他们是相亲认识，见了三次就定下终身。狄秋假意抱怨：“为什么是第二次？我可是第一次在咖啡馆见你就钟意你了！”

金兰认真答：“第一次你问我借手帕去救猫，我觉得你挺有爱心。你话会还我手帕，第二次真是带了整盒手帕来。那时我就想，这个男仔信守承诺，可以托付。”

可惜他并非每次都守约。当年他说会护她们无恙，如今他答应韩静节会早些回家。他一次又一次失约，却总是被原谅。狄秋藏下哽咽，最后吻了吻妻子脸颊。他不知这趟车要开往何处，只知他早晚有一日也会登上来和她们重聚。

可现在他必须要回去，那个来为他送行的人还在等他返程。“我要晚点才能来，阿兰。”

“得啦，知道你说到做到，一定不要早来。照顾好家里，阿秋，不然我要日日担心你。”金兰推了推他，眉眼弯弯，一如当年：“代我同家里人问好。”

返回罗湖的入关队伍一眼望不到边。韩静节随阿金缓慢在人群中移动，听抱怨声连绵起伏。年前叶国欢的案子搞得人心惶惶，入港检查才加强戒备，不过这个时刻工作人员多已疲惫，检查不像白天那样细致。

等排到他们时，对方依旧是着重查阿金随身行李。韩静节主动拉开书包拉链，展示里面课本作业。检察员随手抽出一本笔记本，翻了两页后塞回去，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她乖乖道了声多谢，拎着给人腾位置。阿金那边还没查完，她不好走太远，不得已在这多事之地再留几分钟。

就这一阵，检察员多看了她两眼，忽然喊住她。

韩静节心跳漏了半拍，装作若无其事将背包甩到身后，问有什么事吗。

“是不是你啊？报纸上数学得奖的那个。”他对韩静节笑笑，指了指身旁桌面，没喝完的咖啡下压着一份报纸。“我女儿明年也要考你们校奖，希望可以做你校友。”

那场数学竞赛已经久远得像是前世，早就被韩静节抛在脑后。好在她反应够快，扬起笑说：“一定可以！”

阿金适时接话：“哎，光是数学好也没用，其他科目跟不上。”负责查他的人闻言笑骂一声，让他知足就得，挥手让他们过关。

满城霓虹重现在眼前，宛如隔世。他们没有提车，转去巴士站，路过M记时甚至还有空停下来。阿金让她去洗把脸，问她要点什么。韩静节才想起他们整日没进食，她没有半点饥饿感，只说想食冰。

书包里或许装了太多书，落在瓷砖地上都是结结实实“咚”一声。白炽灯下，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看着好似陌生人。她抬手，那人也抬手，徒劳想揉去眼里血丝。韩静节撑着洗手台多看了两眼，对镜子说：“走吧，要返家了。”

甜筒冰激凌在这种时刻未必能让心情变好，起码能够顺利吞下。阿金看她咔哧咔哧嚼脆皮，问：“好点了吗？”

她沉默着点点头，两人刚走出旋转门，迎面就撞见熟人。邱督察穿着便装，请他们俩上车。

道两旁人来人往，阿金反应没有很大：“怎么，出来食M记犯法吗，阿sir？”

“不犯法，但街边临检也合规矩的。靠墙站好，配合下。”邱正烈晃了晃警员证。“你们的人今天同和联胜在街上打咗两次。要不是见到你带住个细路，我都不想插手你们的事。查完上车，对你们比较好。”

他说着比了个手势，一个女警跟上，和声对韩静节道：“我需要检查下，张同学。”

虽然老黎之前说过小孩不用太配合，但法律上来讲只要警方持有合理怀疑，搜身确实没问题。

韩静节不想在无用地方纠结，将包放在地上，学老金模样靠墙站。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一阵引擎轰鸣声自街那头响起，趁两位警员都在搜身时，一辆摩托加速冲来。韩静节率先去扑书包，但警员比她更快，将她护在怀里往里推。车手准备充分，撞人夺包一气呵成。

事发突然，邱督察已经掏枪在手，却碍于人群无法开枪。护住韩静节的女警被重重撞到地上，后背应该受了伤。邱正烈扶她起来，又伸手去拉韩静节，让她上车。

到车上以后他才来得及问是否有事，女警嘶声道还好，从副驾上看回韩静节：“你还好吗，张同学？”

韩静节仍被这突发事件搞得发晕。她能猜到来抢包的人是和联胜手下，却不知道为何关键时刻警方不想着夺包，而是来护她。

她怔怔望着女警额角伤口，问：“为什么要保我呢？”

对方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她为何会这么问；“不论怎么说，都还是性命比较贵重，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优先保护你的，小朋友。所以你们包里装了什么？”

“书和练习册，可能还有几十零钞。”韩静节将头抵在窗上，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倒过去。她望着街景，感觉支撑她行动的那口气马上就要飘走：“不用费心，让他们拿去就好。”

等从警局做完笔录出来，夜已深沉。阿金借电话找人来接，本以为来的会是狄家的人，没成想是龙城帮的一个伙计，还带大哥一起。

张少祖目光扫过二人，阿金规矩低头叫龙哥，韩静节讲不出话来。这个计划当然不可能全指望他们两人，龙城帮早就约好要接应，方才在麦当劳里就是龙卷风手下的阿七从韩静节手里接过那两把枪带走。

“事情办妥了，你们都可以安心了。”车在港城夜晚的花锦世界里走走停停，张少祖道。“该食宵夜就食宵夜，该返屋睡觉就返屋睡觉。”

他们先停在一处韩静节没来过的民居，想必是阿金住所。阿金尚有些犹豫，见龙哥点头也不再说什么，道句多谢龙哥后先走为敬。

再启动时，车内静悄悄的。韩静节蜷在后座，看见黑暗里亮起一点火光。祖叔叔打开车窗，散去烟雾：“你今次跑腿有点远啊，小静。”

“有事不喊我们帮忙，这么信不过我们做叔伯的？”他掸了掸烟灰。“等阿秋回头可以落地行，小心他用戒尺对你上家法。”

小孩依旧不语，张少祖叹口气：“他上午情况稳定，已经醒了，现在转到普通病房。我话你返学校咗，你明天去看他时自己讲实话，给你个机会好好表现。”

“还有件小事，你数学得咗银奖，还是信一发现的。拿去一齐给阿秋看，他回头肯定会觉得开心。”

一份报纸自前座递来，韩静节接过来护在怀里，仍没回声。这下张少祖终于觉出异常，转过身看她：“小静？”他以为小孩这一遭太紧张，担忧她身体出什么问题，就在他想令司机靠路边停车时，终于等来回答。

韩静节声音几不可闻：“我想见秋叔叔。”

无论对病人还是访客来说，这都不是探病的好时机。但韩静节听上去仿佛快要溺死，只剩这一截浮木供她探出水面喘息两口。于是张少祖灭掉烟头，说：“待会换身衫，后备箱里有。”

单人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仪器响得四平八稳。

床头亮了两盏灯照明，狄秋睁开眼时就见到一片光明，还以为自己下错车站直通天堂。好在四下打量，幽幽之中又见到两点灯火如豆，莫名教人心安。他动动手指，那灯火也跟着摇曳，原来是一双眼正看着他。

“怎么不去睡？”他艰难道，只觉自己嗓子比阿虎还要哑。

“不要说话。”韩静节探身按铃，凑得更近了些，于是狄秋也看得更清。

她看着一点都不好，脸色煞白，嘴唇干裂。护士进来问狄秋感觉如何，狄秋想说自己看着这场景心脏不太舒服，能否先把儿童请回家休息。

可惜话太复杂讲不出口，医生将他的床摇起一点，解释他因为肺部感染必须要吸氧。这解释了床边为何管线纵横，想必他梦中感受到的束缚并非是细仔的拥抱，只是各路维生设备。

不过确实有人牵住他。等在他床前的孩子一直握着他尾指，待人围拢上来才松开。狄秋知道，这代表韩静节很害怕。

她穿了身狄秋没见过的衣服，身上罩了件牛仔外套，看起来不太合身。狄秋微微皱眉，想问她是怎么回事，却被医生喝止：“收收力气别说话，你现在还开不了口。”说罢他又转向韩静节，严肃道：“不许和你老窦聊天，他乱动就好得慢。”

小孩郑重点头，待人都撤走后又缩回到椅子上，好似这把塑料椅是她唯一的落脚处。她像是无所适从，直至狄秋抬手，才试探着靠近狄秋身边，任狄秋摸摸她的头安抚。

“你不要动。”她如是说，却也没有移开。狄秋不想在这种时候惹她生气，于是不再动了，手指安分贴在她脸旁，触不到一点湿意。

他想起韩静节更小的时候，那次他去马来西亚数月未归，小孩用泪水迎他，如今却不哭了。

可惜这次他不能道歉，小孩也讲不出话来。韩静节好像耗尽力气，一路跋涉终于挣扎到这里，倒在床边再也无力动分毫。她能感受到狄秋指尖微微颤动，试图揩去不存在的泪水。他动作很轻很轻，如蝶翼擦过她眼睫。

课文里学过陷入沼泽被淹没的小象，象群首尾相接，陆地上最伟岸的动物彼此拖拽也救不出一只幼崽。韩静节想，她不是幼崽，亦不需要被救，现实和故事唯一的相似点只有他们两人都被困在泥潭中，确切来说，她才应该扮演那个帮手的角色。

不过此时此刻，哪怕只是蝴蝶振翅也可以暂时吹散凄迷，给人类的孩子一夜安眠。狄秋轻轻地拍着她，仿佛雪无声落在静夜里。韩静节合上眼，惝恍之间不知看到了谁，昏沉叫了句阿爸。

她声量很低，雪只停了一瞬，又拥盖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