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颠簸,一路无言。
潇直觉剧烈的心跳声混合着马蹄声回荡在耳际,有种奇异的感觉。
——既希望可以早点儿结束,又希望路能够永无止境。
直到云焕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到了。”
腰上一松。温暖的感觉消失的同时,心跳恢复了正常,连脸色也开始褪去了晕红,潇才开始抬起了头。
繁华热闹的街道已经不见,映入眼帘的是华丽的外墙和金碧辉煌的门庭。列入十大门阀的云家,果然气派非凡。
尾随云焕走近朱红色的大门,两边的门房恭谨地鞠躬行礼:“公子,您回来了!”并殷勤地为他们打开大门。
夏日的阳光倾泻在青石板地上,一粒粒碎石因为包裹了黄金般的阳光,折射出金子般美丽的色泽。
潇沿着光滑的青石板路向前走去,虽心里告诫了自己不可以放肆,好奇心却是控制不住地驱使她出神地张望。路边种满了高大的婆娑树,白色小花的掩映下,有小鸟安静的栖息在树梢上,好奇的打量着那树下的景色。浓密的树荫尽头,一池清澈的湖水波光粼粼,青翠欲滴的荷叶如撑起的一把把伞,将湖面遮盖地严严实实。偶有荷花从荷叶的缝隙中钻出来,亭亭玉立。
“这是你以后的家。”云焕显然发现了潇的走神,回过头来看着她,语气竟带着微微的暖意。
是受了这些美好景物的感染吗?潇不知道,潇知道的是“家”的重要性:一无所有的她早已不敢奢求,然而在云焕的话语中,无条件的信赖驱使着潇下意识去相信,这儿就是她的家,是可以给她温暖与安逸的家。
沿着曲折的回廊行走,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宏伟的建筑物,便是主殿。
“进去吧!”
“啊!不好”屋子里传来少女的惊呼声。
电光火石间,云焕抱起潇纵身后掠,堪堪避开四面八方飞来的各样物体:烛台,书籍,纸笔….
“焰儿,你还真是….”温柔清冷的话音传出来的同时,无形的风瞬息而至,如引线般扯起所有的物件卷入屋内,并归于原位。
“弟弟,将潇带回来了吧!”白衣女子出现在檐下,温柔地对着他们微笑。在夏日的微风中,女子青丝飞舞,衣袂飘飘,就仿佛谪仙一般,集清雅与美丽,高贵和出尘于一身。
连潇也不由得看得愣住: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居然长成了如此美丽的圣女!那清冷而疏离的气质,犹如绝壁上的冰雪,即使踏上天梯也攀够不着;那温雅而恬淡的笑容,又如春日里的暖风,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
潇怔怔地看着,忘却了向女主人施礼问好。
再次相见,潇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寒夜。
巫真的尊贵身份让潇察觉到了距离和压力,她的淡漠出尘的气质又越发让潇自惭形愧。
可是,她的内心深处,却还是想去接近——只因那样的光和热,足以让她如飞蛾扑火般,去追寻。
潇犹豫不安的眼神也让云烛明白了她心里的顾忌:在帝都这几年,云烛深深地了解到鲛人所受的压迫和摧残,她对他们深感同情。
而潇,她在云烛眼里并不同于一般的鲛人。
十几年前的相遇,纯洁美丽的潇让饱受继母虐待的姐弟俩感受到了温暖与亲切。
在回镇野军团之前,潇将她的一颗鲛人泪,放入云烛的手心,作为报答。
潇所不知道的是,正是这样的一滴价愈千金的夜明珠,拯救了当时尚在襁褓中的云家胞妹的性命。
她不会知道,在她寻觅这对姐弟的时候,他们也一直在寻找着她;当她一心想报恩时,他们也在想着何时才救她脱离苦海。
当上天终于成全了潇时,成全的,还有云烛和云焕。同为报恩而来。
“潇,”云烛先开了口,主要唤出了萦绕心头多年的名字,她拉住潇的手,眼里有湿润的泪光,“我们从未忘记你”
什么?潇错愕地抬头,眼底闪耀地惊异的幸福。从云烛诚恳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久违的纯粹的充满暖意的关怀。
他说的没错。潇淡淡想着,唇角也染上浅浅的笑:这里,就是我的家。
即使是在最奢华的梦境里也不敢出现的家。竟真的成为了现实。
见潇的眼神不再像一开始那样闪避。云烛露出会心的笑,她拉起潇的手,一边向门内走去,一边招呼云焕:“菜都准备好了,先吃吧,有什么事情一会儿再说。”
云焕却是未动,鹰一般的眼神冷冷看着某处,语气也和眼神一样冷:“云焰,出来”。
潇顺着云焕的目光看去,见一冰雕玉酌的十四五岁小女孩怯怯地躲在一处柱子后面。
许是被云焕的冰冷的视线吓到了,小女孩颤栗了一下,低着头跑过来,躲到云烛身后,声音细的有如蚊吟,“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女孩边说边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查看云焕的表情。见哥哥冰冷依旧,忙又缩回了探出的头,抓紧了姐姐的衣襟。
“好了,焕儿你别怪她了”云烛回过身,安慰般摸了摸云焰的头发,眼里满是宠溺,又温和地向云焕解释,“焰儿初习术法,控制力还很差,以后多练练自会好些。你就原谅她吧!”
云焕点了下头,不置可否:他又怎么会为了那点小事生云焰的气。只是,妹妹对自己的畏惧与日俱增,看到自己经常怕怕地躲到门后,尤其是犯错的时候。这样的妹妹,让他无所适从,却又无能为力去改变些什么。
“哥哥,我会努力的。这样的错误,不会再犯了。”他看到云焰抬起头来,湛蓝色的眼里有坚定的神色,一反刚才的怯弱样,只是略显苍白的眼神,在云烛怀里如风中枯叶般微微发抖的身体还是刺痛了云焕。
云焕也不多言,他别开了视线,不再看云焰。
无需解释,也无从解释。不再看她倒是可以让她微微安下心吧。
真是奇怪的兄妹!
云焕眼底流露的情绪倒是一点都没有逃过潇的眼睛,包括那不易察觉的被刺痛的神情。
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隔阂或是误会吧!潇淡淡地想着,她不了解云焕和云焰的事情,也无从插手,只是云焕那一瞬间落寞的神色还是感染了她,让她的心也不由得揪了起来:越来越在乎他了吗?她希望他可以拥有所有的幸福,可以不再那么寂寞。可是到底该怎么做?
“焰儿,快叫潇姐姐!”云烛的话打断了潇的思绪,她错愕地转头,疑惑地看了看云烛。却听到一声清脆如风中银铃的声音
“潇姐姐!”
云焰除了面对云焕时是怯弱的,其余时候她也是个活泼的女孩。昨天姐姐就告诉她,今天家里要来个漂亮姐姐,以后和她一起生活,这让她很是欢喜。云焰一直是孤独的,最疼爱自己的姐姐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要留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只能回来寥寥可数的几次。而哥哥与她自幼疏离。在讲武堂学习的哥哥也只是每周末才回来。就算回来了,兄妹二人除了练剑之外很少有其他的交流。甚至她极少听哥哥对她说话。
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云焰都是独自一人度过的——时常坐在池塘边,不是对着天空发呆,就是在自言自语。
少女有多渴望有人陪着,听她说说话,可以像姐姐一样地爱护她啊!
更何况,这位漂亮姐姐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呢!
云焰第一眼看到潇就喜欢上了她。她比云焰想象的还要温柔、还要美丽,以及,她是那么的纯洁无害。
云焰几乎与生俱来拥有一种本领,那双纤尘不染的湛蓝色双眸总是能看穿一个人:纯洁,善良,冷漠,邪恶,可怕……任你伪装地再好也逃不过明镜一样地眼睛,似乎那里就倒影着你的魂魄。
“潇姐姐真漂亮!”云焰露出可爱的笑容,小女孩总是那么容易忘记片刻前的害怕,而她的赞美,无疑是发自真心的。
“不过还是姐姐最美了”她又看向云烛,灵动的大眼睛里亮晶晶的,换做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相信她的话吧。
“焰儿,你就会讨好我”云烛无奈地轻捏了下云焰小巧的鼻子。
“不!云.....巫真大人,您不可以让云焰小姐这样叫我的。”这样的事情来的太过于突然,又太过于让潇震撼。潇呆滞了半晌后才终于醒悟过来她的卑贱身份。她慌忙盈盈拜倒在地,沉声“潇是个鲛人奴隶,万万担不起巫真大人和云焰小姐如此抬爱。叫一个鲛人为“姐姐”,可是玷污了焰小姐的身份了。”
“潇,快起来!”云烛微微蹙眉,急忙一把将潇从冰冷的地面上扶了起来。
“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对你说了。潇,你是云焰的救命恩人。她叫你一声“潇姐姐”,你原是当得起的!”云烛抚了抚潇的后背,柔声道。
一旁的云焰,很笃定地点了点头。
云焕默立在另一边,微微蹙眉。
潇有些茫然地怔在,眼中情绪翻涌: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云焰,她何时救过她?
可云家三姐弟的表情,又不似作伪。
“还记得那颗夜明珠吗?”云烛拉着潇的手,她的语气亲切而随和,娓娓地道出了当时的情形,“那个时候云焰得了重病,需要花很多钱。可我们家穷的连锅都揭不开了,又哪里有钱去镇上给她找大夫治病?.......如若不是你的那颗夜明珠换来了足够多的钱,我们又该拿什么去救她”
潇怔怔地听着,她的心中千头万绪,既复杂,又纷乱。
千百年来,陆地上的人们会通过毒打和凌辱的方式,收集鲛人坠泪而成的夜明珠。在千万颗明珠取尽后,鲛人哭瞎了眼,再无明珠可取时。他们便会剜了鲛人的眼珠子,榨取鲛人身上最后一样价值连城的宝物——凝碧珠。
这些人,总会将鲛人的痛苦,当成是理所当然,并毫无任何怜悯之心地剥夺鲛人的每一颗血泪。
又怎会有人对这微不足道的一滴鲛人泪,生出来感激之心?
那一日,原是他们用仅有的水救了奄奄一息的她啊!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本末倒置?
潇既羞又愧,她的嘴唇煽动,刚想再度说出拒绝的言辞。
这时候,只听云焕冷冷道,“潇,云焰该叫你一声“潇姐姐”,你也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负担。你若能接受,我会答应你另外的一件事,”云焕迎上潇晶莹的眼瞳,他的唇角露出一个锋利的笑,“以后,我们云家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再对你提到任何一句与“恩情”相关的话。”
那一瞬间,潇犹豫了,下一刻,她咬了咬唇,定定地点了点头。
云焰开心地凑了过去,亲热地唤了潇一声,“潇姐姐。”
潇脸颊红透,只半是窘迫半是羞愧地低低叫了一声,“云焰小姐。”
云烛正微笑着瞧着他们。一回头看向屋子,她这才想起来都老长时间了,一行人还杵门外,只怕饭菜都快凉了。她招呼了云焕一声,又一左一右牵起云焰和潇的手,一同入屋。
从云焕给潇赎身开始,潇给自己的定位就是要作为鲛人奴隶好好地侍奉自家主人。尽管后来发生了这样一番惊天动地的意外。潇仍旧选择恪守住自己的本分。
可是这一家人,可哪里有将她当奴隶,当鲛人看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奴隶,该等主人用过餐了才轮到自己吃吧。
潇倒是想安静地待在一旁,静静等待这家人吃完了饭,再过去。
谁知道这可惹事了:云焕冷淡地命令她“过来,一起吃”;云烛微笑着过去硬是将她拉到餐桌旁;云焰早拉开了座椅,热情地招呼“潇姐姐,快坐啊”。
潇只好听话地坐在他们中间。她垂着头,眼角充盈了热泪,此刻终于决堤而出,化为颗颗晶莹的珍珠,滴落。
不愿意让他们瞧出自己因感动而哭泣,潇把头埋得低低的,机械地扒着米饭。她觉得白米饭居然也是这么地好吃。
“潇姐姐怎么只吃饭不吃菜啊,我们家的白米饭这么好吃吗?”云焰歪着头,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不解。
云烛刚想为潇夹菜,有人比她快了一步。云焕出手利落无匹,夹菜的速度快如使用光剑,只见白芒一闪,一片肉已然在潇的碗里。
不一会儿,潇的碗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桌上每一道都有。潇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云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而云焕神色如常,快速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并未看她一眼,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云焰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哥哥的出手速度这般的出神入化,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她哥哥都已经将一桌子的菜“扫荡”了一遍了。
云烛的眼里有着赞赏之色:焕儿出手速度更快了,只怕武功精进了不少。她又看了看神色不安、正偷偷打量云焕的潇,眼里带了些隐隐约约的笑意。虽然云焕还是冷冷淡淡的,可是云烛知道,他真的很关心,很在意潇。
潇低着头,此刻她再不认为自己是天地背弃的可怜虫了,她很幸运,比所有鲛人都幸运。
“潇,这是你以后的家”
“潇,我们从未忘记你”
“潇姐姐。”
无论是冷漠桀骜的云焕,温柔淡漠的云烛,还是活泼可爱的云焰。他们一个个都给了潇温暖,和家人的感觉。
潇终于发现,她的家,原来并不在遥不可及的海国。
“焰儿,记得要听潇姐姐的话,知道吗?”云烛眼里隐隐有些不舍:好不容易和兄妹团聚,偏偏这么快又要分开。白塔,智者大人,冰冷肃穆的白色帷幕才是云烛的世界。
她冰蓝色的眼眸有黯然的神色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义无反顾的坚定:有所得必有所失。用自己的自由去换取弟妹的丰衣足食,还是值的。
云烛最后看了一眼云焰,便转身欲向云焕道别。
夕阳渐沉,红色的落日为街道镀上色泽,也染红了街道边上的两个默立的声影。潇和云焕已经站了半天,谁也没有开口,就这样两两相望着。云烛突然觉得这样的氛围实在很美好,便不想去打扰了他们,于是招呼来一边的车夫,登上马车赶往伽蓝白塔。
没有和弟弟告别有些遗憾,但云烛更希望冷漠桀骜的弟弟能摆脱孤独,找到值得自己去守护的人。
潇,你知道吗?其实我真正想让你照顾的,不是焰儿,而是焕儿。他太骄傲太冷漠又过太孤僻,他也是最让我担心的。可是我相信你可以改变他,因为他的眼睛里,都是你的影子。
云烛一手支撑着头,悠悠地想。
“主人,保重。”沉默了半天,潇还是幽幽吐出了几个字,微微有些腼腆,却刻意在掩饰自己眼里的不舍:他只是她的主人,她没有资格去萌发对他超越主仆之情之外的感情。
潇的样子倒映在云焕的眼底,冷蓝色的眸子渐渐柔和了,只是云焕习惯了冷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依旧淡淡招呼了句“再见”。
云焕飞身上马,纵马离去。只留下潇出神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强行压制的不舍也不可控制地流露了出来。
“潇姐姐,哥哥已经走了!”良久,潇被云焰脆生生的话语拉回了思路。
淡淡笑了笑,潇牵起云焰的手,转身步入寒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