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去。」
「给予那可怜可悲的生命安稳的死亡吧。」
伴随着神明不可置疑的审判之音,明眼神一凝,手指在微颤后,却是平稳地扣下了扳机,然后他在叹息中看着子弹洞穿了变异黑鲁加的额心。他没有犹豫,因为已经犹豫够了,他也没有惊慌,因为已经惊慌够了,但他依然对自己夺去了一条生命的事实感到深深的难过,这股成长中的灰暗情绪可能会在很久之后的某个无事的夜晚重新翻滚而出将他吞噬。
但起码现在,他知道怎么做是对的。
身影渐渐隐去的莱西拉姆眼中露出一抹欣赏的神色,又很快消逝,随着牠的投影、光芒和青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此时间仿佛也被枪声惊动,重新恢复了平稳的流动,但对于炎天等人来说这段时间就像被折入另一平面的白纸一般,感觉不到一丝违和,他们看见的仅仅只是少年在漫长的挣扎犹豫后,最终流着泪开了枪。
并一枪毙命。
在经历内心的剧烈震荡后,明懒得再理会旁边几只的视线,自顾自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在胳膊下移的一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在他对面,因为没有了灯光显得格外昏暗的阴影中,庞大的黑影依然静静矗立着。
它理应中枪了,但它依然站着;
它理应死亡了,但它依然站着。
那一丝的不对劲在他听到像是被深埋的什么东西挣扎蠕动的细小声音后化作了尖锐的惊惧,明果断地冲炎天和几只宝可梦喊道:“快退后!”
炎天和几只宝可梦同时也注意到了这恐怖片一样的场景,连忙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明身后,千面用“翅膀”紧紧地抱着明的腿,而炎天则结结巴巴地问道:“咋咋咋咋回事?!”
却不知明在用眼角余光瞅见他抱着那一抹红色猫进自己背后,差点没像被针扎一样吓得弹跳起来,在心里用从前世的自己那里里学来的三大段脏话把他从头到尾骂了一遍,才没好气地回答道:“我哪知道!”
此时从应该已经死去的黑鲁加身躯里发生的异变仍在继续,它被子弹洞穿留下可怖血洞的头颅无力地低垂,睁开着的双目无神,死得不能再死了,但与此同时它的四肢依然倔强地挺立着,千疮百孔的身躯微微颤抖,然后这抖动变得开始越来越剧烈,传出绝不算是美妙的异响。明警惕地握着枪,认真地倾听分辨着这堪称是恐怖的声响,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濒临窒息的挣扎的粗喘,大口撕碎吞食血肉的吞咽声,以及仿佛来自地狱深处模糊不清的恐怖低吼。
明一直都很想知道金玫瑰对这只黑鲁加以及它的同族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它们沦落到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然后下一刻,他就知道了。
因为下一刻,变异黑鲁加双肩隆起的巨大肉瘤表面被从里面钻出来的“东西”突破,血水夹着碎肉猛喷出来,漆黑的影子随之冲出屏障。血红的双眸猛地张开,令炎天和几只宝可梦顿时被吓得放声尖叫,明无比理解他们的心情——因为那从层层肉瘤中挣扎地探出来的“东西”除了拥有血红的双眸,还有向内弯曲的角、染血的牙和保有喉部的一截脖子,一左一右地立于变异黑鲁加死去的头颅两侧。
——那分明是两颗同属黑鲁加的头颅。
明:“……”明赶紧在脑子里过了两遍厄魇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一百零八种形态,才无所畏惧地看向仿佛是童话故事中地狱的看门犬化身的三头黑鲁加。
这一看他就发现相较于中央的头颅,另外两颗显得有些过于瘦小和萎缩了,也因此有幸保留了和普通黑鲁加无异的外貌。明猜测它们可能是一直处于不自主呼吸的沉睡状态,仅靠中央的那颗头进食和呼吸来维持生命,以至于肆意生长的肉瘤都将两颗头完全地包裹了进去。直到刚才他杀死了中间的那颗头,呼吸困难濒临窒息的两颗头颅才猛地醒来,撕碎和吞下了困住自己的肉层,才从窒息而亡中挣脱出来。
他想要完全杀死它/它们,还得要再开两枪才行。
但就在明拉开保险栓,想要结束眼前的这一切的时候,他突然惊讶地发现变异黑鲁加的两颗头颅并没有向他们发动攻击。乃至于,它们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中间死去的头颅,一动不动,眼里凝聚的悲哀就像深海中最深沉最黑暗的海流,让明只看一眼就心神俱震。然后它们开始为死去的头颅舔梳凌乱肮脏的毛发,就像做着什么仪式,它们抚平了它污秽打结的毛茬,抚平了已经开始凝固的血污,抚平了它久久没有合拢的眼眶,做到最后,两颗头颅早已是泪流满面。
再然后,它们紧紧地依偎依在了一起。
不仅是明,就连炎天和几只宝可梦都感到迷茫,这两颗头颅几乎以世间最凶残的方式从肉瘤中挣脱而出,又以最平和的方式为死去的“兄弟”做最后的洗礼。当其中一颗头颅不舍地抬起头看向他,又深深地垂下向他致敬时,明瞬间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喊道:“等等……!”
但已经来不及了,两颗头颅在炎天等人震撼到无以复加的眼神中,越过中间死去的头颅,深深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它们轻轻地挽在一起。
——互相咬断了对方的咽喉。
倔强地直立了许久的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它们……为什么……”
没有理会炎天不解而又战栗的疑问,明快步走到倒下的黑鲁加身躯前,其中的一颗头颅还没有死,但温热的血液正从它的喉部潺潺流走,带走了它体内所有的温度,死亡只是时间的问题。似乎是从半眯的眼眸中看到表情悲伤的少年在自己身边蹲下来,黑犬微微勾起嘴角,安静地依偎在少年伸过来的手掌中,用最后的力气轻轻地舔了舔他的掌心——那是只有被人类长时间地饲养驯化后的家犬才会下意识地做出的讨好动作。
“黑鲁加的毒腺位于口部。”半晌,明轻柔地将死去的头颅放在地上,为它合上眼,才黯然地说道:“毒腺本身不受黑鲁加的控制,只有在它们焦虑愤怒时才会和着火焰释放出去,让它们的敌人被灼伤的伤口产生难以抑制的剧痛。但黑鲁加并不是毒系的宝可梦,它们对毒素无法产生耐性,而当有人强行地将另外两只黑鲁加的头,移植在一只黑鲁加的身上时,三只毒腺产生的巨量的毒素足以从内部开始反噬它们自身,皮毛,血液,脏器,直到骨头,腐蚀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
“从被强行结合的那一天起,它们的痛苦就没有停息过哪怕一分一秒。”
“怎么这样,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啊……”炎天语无伦次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全部心神依然停留在黑鲁加们互咬脖颈身亡的画面,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有宝可梦死在自己面前,却比在电视作品中看到的震撼数倍。他恍惚中看到明从黑鲁加的尸体中找到了一小块金属牌,只看了一眼,就紧紧地捏在手中,直至捏出了青筋,甚至被那尖锐的菱角划伤了手也没有停下,晶莹的血珠一滴一滴地落进由黑犬的血组成的血泊中,像雨点汇入河流。
火丸在明的命令下吹出一捧火苗,火焰在殷红的血泊上翻卷而上,缓缓地将黑鲁加庞大的身躯吞噬。炎天看向慢慢退至自己身旁的明,看着对方冷静到可怕的面庞,心里却知道对方心中的愤怒并不比自己少多少,小声问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明看了他一眼,炎天感觉到他犹豫了一瞬间要不要给自己看,却最终还是摊开手掌,将小小的金属牌展示给他看。
「实验体3023/02/16/91号,所属代号:狱火(Hellfire)」
于是炎天的脑袋轰地一声就炸了。
而在外面,第一缕晨光破开夜幕,长鸣的警笛正气势磅礴地逼近这栋藏在密林中的建筑。
★★★
朝雾旅香(あさぎり りょか,Asagiri ryoka)行走在时间的夹缝中。
漆黑的猎犬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她身边,梭子型的尾尖一下又一下地蹭着她的小腿。
仅仅一步踏出,她就站在了明亮宽敞的雪白过道中,隔着身侧巨大的玻璃窗,看见产房里处在分娩中的雌性黑鲁加在机械的重重束缚中奋力挣扎,无声地发出绝望的恸哭。
她无疑痛得撕心裂肺、恨得刻骨崩心,分娩的阵痛令她悬空的四肢痉挛般地颤抖,但□□的疼痛仍不及她心中仇火烫下的灼伤的十分之一,她近乎是竭尽全力地挣扎着向身后看去,甚至不顾颈椎发出的摇摇欲坠的顿响,在那里,几个表情冰冷无情的人类正干净利落地从她身下回收外壳还染着血的蛋,将之整齐地摆放在一边垫着干净羽毛的编制篮子里。
那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后代,而她比谁都清楚等待它们的命运会是多么的残酷,她坚韧的母性不断地催促她无论如何都要救下那些幼小无助的小生命,救下她的孩子们,哪怕粉身碎骨。但她做不到,她被锁住了,冰冷的巨大金属就像铁螯龙虾的钳子,牢牢地钳住了她的口鼻、颈部、身躯、四肢、甚至是尾巴,就像一道坚如磐石的屏障,无情地将她那渺小的希望拒之门外。
但她扔在垂死挣扎,飞速转动在剧痛下变得模糊不清的思维,毕竟除了她之外,还有谁会去救她的孩子们呢?于是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就算被喷出的烈焰炸伤了自己的口鼻也没有停歇。但她的信心在不断的失败中被不断地削弱,于是她一退再退,如果无法杀死敌人的话,那就避开他们好了;如果无法挣脱束缚的话,那就伤害自己好了;如果无法全身而退的话,那就牺牲自己好了……最终她退至底线,退无可退。
——如果无法阻止残酷的命运降临到孩子们身上的话,那就杀死它们好了。
表情冰冷无情的人类取到了第四颗、也是最后一颗蛋,但这颗蛋是多余的,装有其他三颗蛋的篮子早早就已经被其他的人提走了,于是捧着它的人类看了一眼正被金属臂缓缓放下、却死死地盯着他手中这颗蛋的雌性黑鲁加,弯下腰将蛋放在她的前方,并解开牢牢束缚在她口鼻上的嘴套。
近乎是嘴套刚一脱落,雌性黑鲁加就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张开尖牙,就像是害怕会再次被人夺走一样,焦急而急迫地将蛋一口一口地咬破,连大一点的蛋壳碎片都不肯放过。蛋液从裂缝处流出,洒地到处都是,而还未完全成形的幼小胚胎顺着蛋液摔在地上,被雌性黑鲁加迅速地含在嘴里,吞了进去。但即使是这样她似乎也无法掉以轻心,雌性黑鲁加蜷起身体遮住沾满污血的腹部,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就像一只正在警惕天敌的小拉达。
太好了!她欣喜万分地想道,太好了!我救到它了!太好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她安心地舔了舔爪子上凌乱的毛发,本该早已经流干的泪腺却不知为何又汹涌地流出咸涩的液体来。哎呀!真讨厌!她厌烦地想道,她救到了她的孩子,这么高兴的时刻,她为什么非得哭呢!眼泪这种东西可真讨厌啊!
而从始至终,站在她面前用纸笔记录着什么的人类表情始终冰冷,古井无波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浅黄色的眼瞳映入雌性黑鲁加的惨状,旅香轻抚身旁雄性黑鲁加的背脊,将那因为勃然而发的暴怒而竖起的背毛压了下去。她又看向被一个女性提走的那三颗蛋,将它们漆黑的蛋壳和深红色的圆斑记在心里,然后她低垂眼眸,任由从身后狂卷的时间的洪流将她吞没,在怒吹的狂风中扎着深蓝色马尾的年轻女性衣角被掀起,位于右腰的齿轮型的印记星辰般闪烁着美丽的银蓝色光辉。
察觉到什么的女性回头看去,雪白的走廊在她眼里一览无遗,空无一人。
时间的尺度在掌管时间的钻石之龙眼中毫无意义,旅香微微偏过头,红斑黑壳的精灵蛋就如愿以偿地出现在她面前。但她失算了,因为在她面前整整高三米宽六米的巨大孵化箱中全是一模一样的漆黑精灵蛋,只有红色圆斑的位置略有不同——这整整有一面墙大小的孵化箱中数量将近几百的孵化槽里,都整整齐齐地放置着戴鲁比们的蛋。
此时它们濒临孵化的边缘,不时有蛋微微晃动,或是有红色的微光从里面透出,借由温度控制实现的集中孵化的时刻即将到来,一排排一列列的漆黑精灵蛋亮起微热的红光,连成一片的光芒既不刺眼也不灼热,只是如同破晓之时初生的红日绽放的那一抹晨光,孕育着勃勃生机。在蛋内的温度升至顶点的瞬间,四分五裂的蛋壳碎片猛地向四周炸裂开来,撞在封锁得严严实实的玻璃墙上,露出中心还未能睁开眼睛的黑色幼犬,跌跌撞撞地发出生命中的第一声初啼。
历时五分钟,第172号孵化箱孵化进程全部完成。
无数提着篮子的工作人员从入口一拥而入,有序地来到孵化箱下,每一个人都会带走三只相邻的小戴鲁比,直至幼犬被全部带走。
但没有一个人发现,就在不久之前,有一个年轻女性和她的黑鲁加曾站在巨大的孵化箱前,从头到尾地见证了上百只幼犬同时来到这个世界的奇观,并深受震撼。
这是生命的怒涛、科技的严谨、以及秩序的美最好的体现。
却也同时是对自然规则的忽视和亵渎。
旅香微垂眼眸,下半张脸隐藏在白色口罩中,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黑鲁加微微抬头用担忧的视线看向自己的主人。
又是一步踏出,伴随着齿轮归位的咔哒声,蓝发女性转眼就来到了一间不大的宠物房中,房间里铺着柔软的泡沫垫,泡沫垫上又散落着无数可爱耐咬的玩具,就连滑梯之类略大的游乐设施的硬角都被细心地用橡胶盖住了。门外,幼犬奔跑时爪垫落在地板上时啪塔啪塔的声音和人类稳健的脚步声正越来越近,黑鲁加环顾四周,衔起旅香的衣角将她往滑梯那边带,并用鼻尖蹭了蹭她腰间其中一个纯黑色的精灵球。
黑色的精灵球并不稀罕,在每一座大型城市的每一条街上,都至少有一家彩刷店为训练家提供个性化的精灵球定制服务,你就是把精灵球涂成五光十色,都没有人管。但随着蓝发女性将指尖扣在纯黑精灵球的按钮顶端,顿时就不一样了,在指纹验证通过后,蓝色的光在球面顺着细小的纹路一闪而逝,这光就像是切开了球面,又像一只团成球的蝙蝠猛地张开六翼,随即巨大的电子网喷射而出,将毫无反抗的黑鲁加拖入精灵球,红色的光在重新团成球的纯黑精灵球上闪过,这就代表“锁上了”。
这颗精灵球来自千年前的帝国,一个宝可梦仅仅被视作其主人的「私人物品」的时代。
收回黑鲁加后,旅香爬进滑梯下方的洞中,在一侧紧贴着墙憋屈地抱腿坐下,她知道自己这样是躲不过小戴鲁比们灵敏的嗅觉的,也不需要躲,她只想躲过随之而来的“监护人”冰冷的视线。那群讨厌的家伙只要一看到她就会二话不说地拉响警报,在这个时空过去的一个月里,这座庞大的机构中至少有六起警报是因她而起的。
虽然因为她每次都是直接跳跃回大约一千年前——那时候这块地皮还只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丰腴林地——骑上自己的乌鸦头头飞出个几公里,再回来,隔着几公里远欣赏机构大乱的模样,没有人能在如此漫长的时间纬度上抓住她。
但她已经察觉到随着时间线向后推移,机构在她的问题上正在变得越来越懈怠和宽容,有时警报响了半天了也没有人过来抓她,但她知道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机构高层一定以及猜到了她的身份和来历,正在静心研制能困住她的“时空陷阱”,在她跃向未来的那一刻就会落入他们的陷阱。她比谁都相信只要资金和资源仍在源源不断地向这座隐藏在暗处的组织倾倒,那群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好在,她反正也去不了未来了。
在“监护人”准备幼犬们的午饭时,旅香看向那三只打闹不停的黑色幼犬。即使是同吃同睡一起长大的三兄弟,体型和长相也相差无几,连可以区分它们的饰品都没有,旅香也能一眼就看出它们的鲜明的性格特征。其中一只稳重成熟,严肃地挺立着耳朵,不屑于参与没有意义的玩闹,却总是受到另外两只的挑拨;第二只是个精力旺盛仿佛永远也不会累的小家伙,总是好奇地东张西望,乐忠于从后面扑向兄弟们将它们卷入到幼稚的打斗中;第三只幼犬则是个撒娇鬼,在“监护人”脚下滚了半天才惺惺地走了回来,一身讨人欢心的高超本领无处发挥,只好寻着人类的气味一路向前……
然后它就找到了藏在滑梯里的旅香。
一找找出个大活人,幼犬明显吓了一大跳,向后打了个滚,退出了好几米远,但它实在太好奇了,这是它短暂的生命中见过的除“监护人”外第二个人类,于是它马上又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用好奇的眼神望向旅香。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幼犬懵懂无辜的眼神更可爱的事物了,旅香含着笑,向幼犬伸出手,温柔地挠了挠它的下巴。由于她自己也有一只从小养大的黑鲁加,所以手法相当熟练,以至于幼犬马上就从最初的浑身僵硬中放松下来,享受地眯起眼睛,并在旅香放下手时友好亲近地舔了舔她的手心。
被自己最喜欢的人类挠下巴了,幼犬高高兴兴地撒开腿去喊它的两个兄弟,想让它们都见见它新认识的人类。它的兄弟们虽然也对每天都悉心照顾它们的“监护人”抱有好感,却并不想认识陌生的人类,只是被第三只幼犬咬着后颈各种生拉硬拽才勉强被拽了过来,但当它们都站在滑梯下的洞外期待地向里张望时,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消失了。被拽来的两只幼犬面面相觑,成熟稳重的那只安慰地舔了舔弟弟的脸颊,在“监护人”的呼唤中和另一只转身离去。只有第三只幼犬仍不死心地在里面四处寻找,但虽然有气味痕迹残留,气味踪迹却是截断的,就好像那个人类她哪也没去,就在原地凭空消失了。
最终它沮丧地停下无谓的寻找,在“监护人”的连声催促中奔向兄弟们所在的地方。
要是能哪一天……再见一次就好了呢!它充满期望地想道。
旅香刚一追溯到新的时间点,扑面而来的震耳欲聋的喧嚣就差点没把她震晕。因为之前一直待在机构本部那种极端安静的环境中,以至于她足足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来适应这里的吵闹不堪,才发现这里是机构下属的一个地下斗兽场——机构这帮子人就像地鼠一样喜欢在地下开工动土,有时旅香都怀疑亚斯玛威大陆是不是都已经被他们挖穿了。此时她正站在供即将在牢笼中展开激烈搏斗的野兽们入场的通道中,三只伤痕累累、精神萎靡的黑鲁加肩并肩地站在一起,正背对着她向场地中央慢吞吞地走去,它们的“监护人”站在场地入口处,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它们。
旅香赶紧贴墙站好,将身体藏在一根立柱之后,偷偷摸摸地探头观察三只黑鲁加。
这三只黑鲁加的状态显然差到了极点,步子里充满了畏缩之情,看向被探照灯照得雪亮的决斗场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恐惧。其中一只在经过“监护人”时发出幼崽般脆弱的呜咽声,哀求着她能带它们离开,但女性“监护人”只是平淡地站在那里,似乎没有读懂它们想说什么。于是它们只好绝望地踏入决斗场冰冷的水泥地面,带电的铁栅栏在它们身后重重落下,像是重返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这时它们的对手伴随着四面八方看台上爆发的巨大喝彩声登上决斗场,那同样是三只黑鲁加,年轻力壮,身姿挺拔,威风凛凛,眼神中充满了经历了漫长的训练后终于可以实践成果的跃跃欲试。它们比谁都更熟悉那样的眼神,因为仅仅在几天前,它们也都怀抱着这样天真的憧憬。
旅香一眼就认出了那三只黑鲁加,稳重的哥哥,以及活跃的弟弟们,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的目标在对面啊。
比较虚弱的三只黑鲁加露出警惕的脸色,它们其实并不想和对方在数不清的人类**裸的视线中进行你死我活的打斗,黑鲁加是一种群居的宝可梦,它们会为了族群首领的位置争斗,却不会进行像这样毫无意义的死斗。如果可以的话,它们甚至想要当场向对方表示臣服,来逃避这场只会带来伤痛的打斗。但它们的对手却不给它们示弱的机会,兴奋地直直地扑了上来,它们没有办法,只有拖着伤痛未愈的身体嘶吼着和对方打斗起来。
恍惚中曾向“监护人”寻求过帮助的黑犬回忆起它们三兄弟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是它们唯一的一次胜利,当时它们的对手就像现在的它们一样虚弱、疲惫、不堪一击。现在它知道原因了,只有胜者能获得人类无微不至的照顾,输家没有人来关心,没有人来为其疗伤,甚至连足够的食物都没有。于是强者恒强,弱者愈弱。
落败!落败!落败!
只要输过一次,就如洪水决堤,再也找不到爬起来的机会。
那个时候站在它们对面的三只黑鲁加,现在又在哪里呢?它极度不安地想道。
打斗仍在继续,它们仍在节节败退,就和之前的数次决斗一样,奇迹没有出现。但它敏感地发现,这场打斗的性质变了,没有人类再为它们寥寥数次的反击成功发出欢呼,相反,每当对手锋利的爪牙在它们的身体上刺出一注血、挖出一块肉,蓄电的牢笼之外人类的吼叫声就会到达巅峰。似乎是被这狂欢一般的欢呼所影响,它们的对手杀红了眼,本能地瞄准它们的要害,哪怕它们已经在哀哀求饶,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也没有停过片刻。
它的兄弟为了躲开对手的撕咬,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栽倒在地,但对手的攻击依然像毒蛇一样如影随形,仿佛下一秒就会刺穿它的兄弟的喉咙。它别无他法,只能扑在兄弟身上,将自己的面部暴露在对方咄咄逼人的攻击下。下一秒,它整个脸都被对方死死咬住,锋利的牙尖仿佛都要刺穿它的头骨,一直刺入脑部。但仅仅只过了几秒,对方却被另一只黑鲁加扑开了,陌生的气味,不是它的兄弟们,它艰难地抬起血流不止的眼皮,在染血的视野里看到扑开自己人的黑犬惊恐地看着滚倒在地、口部满是血迹的另一只黑鲁加,像是不认识它了。
栅栏门在它们身后缓缓抬起,决斗结束,它们又输了。
它的兄弟默默地走到它身边,用肩膀搀扶着它,带着深深的仇恨怒视着对面的三只黑鲁加。明明是它们胜利了,那三只黑鲁加却似乎在这样的目光下无处适从,紧张地缩着肩膀,垂着脑袋看着爪尖,可怜巴巴地,仿佛它们才是输家。它却没有像兄弟们一样愤怒和仇恨,它只是感到深深的可悲,为自己和兄弟们感到可悲,为它们感到可悲,为所有和它们身处同一境地的同族们感到可悲。那些高坐在看台上的人类,在看着它这张布满鲜血狰狞可怖的脸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
它在兄弟们的搀扶中一瘸一拐地走向通道,它们的“监护人”正在那里等着它们,如果说还有什么是在这绝望的世界中还留有一丝温暖的话,也只有她了。她总是陪伴在它们身边,哪怕它们输得再惨,她也总是站在那里等着它们,对它们不离不弃。
她所在的地方,就是它们的家。
它在通道的深处见到了她,挂着一如既往平静如水的表情,古井无波的眼神注视着它们,就和之前无数次童年嬉戏归来时见到的画面一样,它却突兀地嗅到了一丝危险。危险来自“监护人”的手中,她握着一把形状奇特的器械,它们之前从未见过这件事物,却不约而同地从隐隐的硝烟气味中感到了强烈的危险。
危险的预警在她用一如既往平静如水的表情,抬起枪对准它们的那一刻化作了现实。
它如坠冰窟,肝肠寸断,目眦欲裂,那是曾被它视作母亲,视作无可替代的珍重之人,视作居所的人啊!
——可她为什么没有心呢?
它绝望地流下深红的血泪。
最年长的黑鲁加回过头,望向长长的黑暗甬道尽头明亮到刺眼的决斗场一角,那里的喧嚣盖过了一切异音,心中突兀地泛起一丝不安。它的兄弟们一个正摇着尾巴在接受“监护人”的爱抚,另一个有些失魂落魄地呆立在一旁,一定是在为自己不慎重伤了对手而感到后悔吧。它看向将自己从小抚养长大的“监护人”,心中的不安不减反增,它突然想起“监护人”似乎只说过决斗胜利的话会得到奖励,却从未说过输掉的话会面临什么。
那只要不断地胜利下去就好了吧?它将惴惴不安地跳动的心绪强行压下去,下定决定要在这座巨大的牢笼中不断获胜,赢下所有的决斗,立于不败之地。最年长的黑鲁加用柔和而坚定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兄弟们,因为只有这样做,它才能保护好自己的两个弟弟啊。
旅香离开了斗兽场,前往下一个追溯点。
她并不知道在变异黑鲁加的一生中究竟有几个像之前那样的节点,追溯的过程本身并不受她控制,她只是借助了时间之神帝牙卢卡的力量,得以窥见某个特定的生命的一生而已。从诞生,到死亡,每一个生命都像是在巨大的齿轮组中转动的小小齿轮,围绕着固定的生命轨迹不知疲惫地转动,直至磨损脱落,从未出现过意外。
当旅香眼前再次出现机构本部特有的一尘不染、洁白无瑕的墙壁时,她便知道这次的追溯之旅已经走到尾声了。
现在她站在机构本部最为重要同时也是最为机密的地方了,如果说这里是机构的心脏部位,那么其他部位都是为了给这颗心脏供血而存在的,机构的“大脑”将在这里把他们疯狂的妄想化作现实。巨大空旷的空间中走动着无数身穿无菌手术服的改造人,无数设备完善的手术台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有序地落在线与线的交叉点上,星罗密布的监视器监视着这座空间中的每个角落,超出常人想象的大规模手术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旅香刚从时间之河中脱出就察觉到不好,在这间手术室中她根本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几乎是在她刚一看到实验室的雪白墙壁的一瞬间,附近的几名改造人和十几个监控器就同时锁定住了她。旅香眼皮狂跳,她早就知道回溯的危险性,就像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一样,却依然还是抗衡不过自己心中最原始的**——想要看、想要知道、想要经历它们的一生,哪怕是最终注定凄惨地死去的生命,最起码还有她记得它们也曾竭尽全力地活过。
但出乎她的意料,发现她的几个改造人只是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就自顾自地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只有一个米粒大小的监视器脱身而出,扇着薄翼飞到她附近,无言地将镜头对准了她——这其实是联盟时代才有的微型摄像机,体积小速度快还容易控制,除了特别贵没有其他缺点,在联盟大赛上也常被使用于赛事的拍摄,许多精彩的特写都来自于它们。
“是你啊。”与此同时,旅香听到上方广播里传出的平静到了极点的男人的声音,一听就是让改造人转述的:“放心吧,在‘时空井’完成之前我们即使抓住了你,也困不住你吧?这么白费力气的事情我们也不稀罕做的。”
对方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只有器械碰撞声的手术室中扩散开来,听得旅香眉头狂皱,即使是她也无从得知机构高层的真面目,只知道其归属于金玫瑰,从金玫瑰那里获得了源源不断的资金和物资,偶尔也会将反哺给金玫瑰一部分强化战力的实验体,除此之外,就只有金玫瑰现任Boss的宝可梦全部都是来自机构的实验体这个传闻了。
“想看什么就看吧,不用傻傻地站在这里。”广播里的声音催促道,与此同时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猛地出现在旅香谨慎观察的视角余光中,令她战栗地睁大了眼。那颗属于黑鲁加的头颅双眸禁闭,断口处鲜血淋漓,正在迅速地失去生机,但在那之前,它就被装进了一个大小正好的罐子中。在被盖子被盖上的瞬间,霜白的冷气便从顶端的细孔中喷射而出,将这颗已经尸首分离的头颅冷冻保存。
旅香清楚地知道这些被割下来的头颅马上就会被强行移植到三兄弟中剩下的那只黑鲁加身上,它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兄弟们将和自己共用一个身体的事实,但接受也是没有用的,即使熬过了死亡率奇高的排异反应,因为疏漏未被去除的毒腺也会在漫长的痛苦中吞噬它们的生命。但这对机构来说根本无所谓,它们也许只不过是为了最后完美的成果而诞生的“中间产品”,在它们死后,只有失败的原因会被记录下来,不断完善实验流程。在它们之前,在它们之后,还是会有数不清的懵懂无知的幼犬降临于世,不断重复它们的悲剧的一生。在这座一尘不染的手术室中,一只又一只的扭曲的“怪物”经由类似的过程被不断缔造而出,又痛苦地死去。
每一个成熟的实验体背后,都是由无穷无尽的尸体堆砌而成的冰冷墓碑。
旅香愤怒地闭上眼睛,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用力到指骨都嘎嘎作响。
“哎呀,你生气了啊?”广播中的改造人用平静的语气说着一点都不平静的内容:“可你不就是想看这种吗?可以哦,随便看吧,反正你也不能说出去吧?毕竟距离你第一次出现已经过去了一百四十四年了,却始终没有人来这边宣扬正义呢?真可怜啊,明明看到了那么多残忍的画面,知道了那么多信息,却什么都不能说,这可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
改造人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三遍哈字,才继续道:“你是帝国人吧?看了就知道了哦,你的打扮就一股子帝国的土味嘛!不要误会,我很喜欢帝国的哦,其实这里好多研究都是从帝国时代遗留下来的,那可真是个好时代啊,可以光明正大地用宝可梦做实验,也因此人类的科技水平才能不断地爆发式增长,只是记录中很多宝可梦都已经灭绝了,实在是遗憾。哎呀,你不要生气嘛,我个人还是很想抓到一个神之眷属来好好研究的,那些老不死的特别迷信这个,但是所谓的神明大人也不过就是那些体型大一点、厉害一点的宝可梦而已吧,根本没有必要对它们的存在感到惶恐,没有像你和白原家巫女一样的桥梁,神明大人根本就没有办法踏足这个世界,更妄论降下惩罚了。我说得没错吧?和时间之神帝牙卢卡签订契约的你最清楚这一点了吧?”
旅香在这话痨的长篇大论中愈发感到烦躁,便一巴掌将面前苍蝇一样乱飞的微型摄像机拍在地上,再一脚踩碎。但马上又有两个微型摄像机从别的地方飞了过来,绕着她乱拍。
「不要被敌人的话套着走了,旅香。」神明威严中带着关心的声音从旅香心底深处响起,与此同时一对深红色的眼眸在扭曲的时间涡流中缓缓睁开,带着看穿一切的清明:「只需要再忍耐一段时间,就快了,梦幻正在加快速度……现在吾等能做的只有等待而已。」
旅香心中一暖,轻轻比着口型:“我知道的,神明大人。”
「走吧,此地无需久留。」
“是。”
在旅香话音落下后,她侧腹部的齿轮印记再次开始闪烁银蓝色的光辉,身影也渐渐模糊在时间的洪流中。
广播中改造人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却依然能听到那话痨的垃圾话回响:“哎呀,你怎么就要走了!我还想派个向导带你好好参观这里呢。哎呀,真走啊,一定要再来玩哦!一定……妈的,能说话的人又没了,又得对着这些木头过日子……行啦,不要再重复我的话了!不是叫你不要再重复……妈的,死机了。”
“……”旅香在荒无人烟的密林中站定,抬头望向明媚的天空,几只无忧无虑的豆豆鸽拍打着翅膀飞过,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每一个生命都是在巨大的齿轮组中转动的小小齿轮,围绕着固定的生命轨迹不知疲惫地转动,直至磨损脱落,在过去的千万年来从未出现过意外。但意外偏偏就出现了,有一枚小小的齿轮挣脱了命运的轨迹,茫然无措地卡在齿轮组中 。旅香坚信着总有一天它会找到自己的轨迹,并带动其他彼此咬合的齿轮们,从身边的一圈渐渐扩散出去,直至从命运的诅咒中挣脱而出。
那是她和神明大人所期待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