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在哪裡见过你? "
利威尔曾经纳闷,诗织加入调查兵团的第一天,对他所说的这句话。
他的记忆力向来很好,除了在地下街远远那一眼外,并没有任何见过诗织的记忆。
再加上诗织只有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的直觉,没有其它能说得出口的依据来证明。他始终都认为是诗织将他误认成了谁,所以,从来没有去好奇过这件事情。
直到这天,发生一场他浑然不解的离奇境遇。
以及蜷缩在阴暗角落,紧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小刀,犹如一隻被逼进绝境拚死反抗的受伤野兽,朝他露出一双拒人之外且佈满杀意的阴沉黑眸……
他才发现,诗织并没有错认。
将时间推至更早前。
黎明时分,阳光自海平面升起的晴朗清晨。
些微光亮透过窗户探进木屋,在静谧屋内悄落下一片金色光晕。
利威尔缓缓睁开了眼睛。无论阴天还是雨天,他总能在这个时间点醒来,像是把随日出而醒的规律,深刻在身体的本能反应。
从前,他的睡眠向来很少,更多时候都是在椅子上度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睡在椅子上的次数变少了。但即使是睡在床铺,醒来没多久便会直接下床洗漱。
而如今,他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
习惯睁开眼后,先伸手揽住眼前的人,将鼻尖贴在对方颈边肌肤缓移着,然后再次闭上眼,让怀中的温暖体温、鼻腔的熟悉气味、耳边的呢喃梦呓……让这些在心间不断滋长满溢的心动与美好,慢慢将他唤醒。
直到指腹下的凹凸触感,引得利威尔注意。
缓缓睁开的目光在佈满整片背部,那些深浅狰狞,难以计数,全部由刀刃、针孔留下的道道伤痕停留。身上每一道陈年旧伤,每一处,他都一一以指描绘过,很清楚刀锋在当时割开皮肤,或刺出另一端血肉的角度和力道。
一道一道,都是诗织为了生存,被迫留下的痕迹。
徘徊的手指最后停留在左后肩,大约是肩胛骨跟肋骨的一处枪击疤痕,与重叠在那之上像是取出子弹的手术痕迹。
对此,利威尔其实一直存有疑问。
诗织身上所有的伤疤,除了在政变那时被肯尼所伤,后由韩吉缝合的三处外,就仅有这一处枪伤存在缝合痕迹。而从疤痕的深浅判断,他推测受伤时间至少是十多年前,甚至更早以前。
他曾问过诗织。在得到这傢伙认真思考却还是不记得的回答后,便没有再多问。
指尖在仅剩下浅浅的痕迹轻轻触碰着。利威尔从这缝线的走向与针数,隐约找到一种……像似他惯有缝合手法的熟悉感。
「别吵……再让我睡十分鐘……」诗织翻过身,伸手揽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颈脖的举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被这样形容不出的气息包围着,是让人舒服也安心的柔软气味。利威尔不再多想,抬手环住他,也将唇覆在他耳旁。
「想吃什么?」从喉咙深处响起的嗓音,沙哑也低沉。
没有听到回应,只有温热的呼吸在颈边拂过。利威尔耐心等待着,不久便听到贴在喉结处的含煳声,「蔬菜以外的……」
对这傢伙没睡醒也不忘挑食的这件事,感到无语且习以为常。利威尔当没听见,起身前,将吻轻落在他额前。
推开窗户,让倾洒而来的阳光与空气,留下满室的柔和凉爽。
利威尔将前晚没来得及收拾的整洁工作依序做好,准备好有热腾茶香、鬆软麵包和有满满蔬菜的浓汤的一桌早餐,再接着洗了个乌鸦行水的澡。
肩上挂着擦髮毛巾,利威尔走进厨房,端了有手掌大的浅碗再出来时,窗台上一团毛茸茸黑影瞬间惊醒,急忙跃下,边朝他快速奔去,边发出一连串"喵喵"的软糯声音。
「给你的碗足够大了吧?」手掌摸上蹭抵于腿旁的布鲁托,利威尔朝下瞥去的眼神全是警告,「再嘴巴漏洞把牛奶滴满地就滚去住院子,反正外头多得是你喜欢的蝴蝶虫子。」
这边刚告诫完,利威尔站起身,擦着还有些湿润的头髮往卧室走去。然后,他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像山丘隆起,随着呼吸起伏而规律升沉的被子。
「你还想躺到什么时候?」每天比他早睡的人,还起得比他晚。骂这蠢货猪都觉得污辱猪。
三秒、五秒……十秒过去,不仅连一点回应都没有,被子像坚固的防线阻绝了时间跟声音,甚至连一根头髮丝都没露出。
一把扯住被子却发现掀不开,利威尔嘁了一声,曲起单膝压抵床边,打算把裡面装睡的人拖到外头晒太阳醒醒脑时,一只手突然从被边探出,迅速握住他的手腕一拽。
他猝不及防,整个人顿时失去重心跌到床上。
「早安。」
利威尔顿时无语。看着刚才像隻章鱼缠上他,然后挪了个舒服位置趴在他身上,再把头枕在他肩窝的傢伙。
即使已经是夏季,中午前的气温还有些偏低。拉过被子盖住没穿上衣的人,利威尔嘴边仍是骂着。
「蠢货,都快中午了。」
「嗯……再让我睡十分鐘……」传入耳中的低沉咕哝,同时在利威尔的胸腔响起一阵震鸣。
利威尔手掌抵上诗织额头,却怎么都推不开那张死皮赖脸,「这屁话四小时前你就说过了。」
回应利威尔的,是一只悄悄挠上他额前,弄乱了他头髮的手。利威尔沉着脸,任由那只肆意妄为的手在他头上拨揉着,像在安抚什么似的。他知道,这傢伙又一如往常在找揍了。
诗织呼出的每一口热气、浅浅的鼻息声,都在他颈边萦绕蔓延。
阳光透过窗户,像金色颜料般泼洒在屋内;舒服的微风,将种植在院子的香草植物,以及一桿晾晒屋外的衣物,捎来一阵又一阵的清新薄荷与肥皂香气。
利威尔望着天花板思考。是要把这个永远都在赖床的蠢货,拖到外面晒太阳烤醒,还是丢到浴室沖水淋醒。他想了几种方法,最后,还是只有抬起手,揉上那颗鬆软的后脑勺。
大概是天气很好的关係,他忍不住闭上眼,在这样让他平静不已的愉悦时刻,恣意放鬆着。
身上接连几次的翻动,利威尔原以为只是诗织在挪找舒服位置,可在连续几回后,他皱起眉,开始觉得浑身躁动。只因那动作不仅越发频频,还越来越刻意。
直到,可以忽略的行为再也无法忽略……
利威尔猛睁开眼睛,一张充满打趣的脸顿时印入眼中。
诗织俯下身,凑在他耳边低语。
「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吗?」
……
……
手背揉了揉额角的醒目红印,诗织正坐在院子洗床单。刚觉得自己一个人在这裡搓洗有点孤单,察觉身边动静,转头就瞧见在腿边蹭来蹭去的布鲁托。
不愧是他从小养大的好猫。
他同时也有股同病相怜的感觉,但他没打算承认。
「你又被赶出来了吗?」瞧见布鲁托仰起满脸的污渍,诗织就知道是什么原因,「肯定又把牛奶滴在地板惹利威尔生气了吧,你年纪不小都是隻老猫了,整天只知道躺,一躺就是半天不动——」
布鲁托在这些碎念传出时便甩着尾巴走开,如他所愿躺到一旁晒起太阳。
「喂,那我还怀着抱猫孙的憧憬,你生一隻来给我看看如何?我在跟你说话你有在听吗——」
布鲁托摇晃乌黑亮丽的尾毛,瞧见身边爬过的蚂蚁,用前掌轻轻拨弄着。
「艾伦家那隻小黑丸还会帮忙捡柴火,我上次都看到了,你只会看你主人我干活就算了,还有心情躺在这裡晒你那块肥到下垂的肚皮——」
圆滚滚的绿色猫眼在洗溅在地上的水珠、吹落到地面的落叶、飞过身旁的小瓢虫间徘徊,最后,乾脆半瞇起双眼惬意地望向远方,就连一点眼神都没有给过旁边。
见这番目无尊主的景象,觉得没趣的诗织终于闭嘴了。
然而脸皮厚到像没脸皮的他,很快就转换了心情。他抬头瞧眼在太阳下晾晒的一桿洁白床单,想来是利威尔早上刚洗好——昨晚他俩一起弄脏的床单。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正在搓洗的这件——算是利威尔弄脏的,嗯,他不过帮了个忙而已,不算他弄脏的。然后再抬头看向另一桿昨天洗好,家裡目前唯一仅有的乾净床单。
诗织默默想着,得再去城裡多买几套。
另一边屋内,利威尔又洗完一次澡,只是这回稍微在浴室多待了些时间。
刚踏进厨房打算再加热蔬菜浓汤,窗台一朵小花顿时吸引他目光。
「……又在路边随便捡这种没用的东西。」利威尔语气满满嫌弃,可仍是走近。
他拾起那朵不知名的花朵转动端详着,接着透过窗户,看向虽然老实坐在院子洗床单,却时不时朝布鲁托弹水的幼稚背影——愚蠢的猫,与比它更愚蠢的主人。
将手裡的小花,放进添了水的玻璃瓶裡,然后在分别已经装有一朵白花与红花的玻璃瓶旁边,并排摆好。
他从喉咙溢出的嗓音,带着一丝笑意。
「今天是蓝色啊。」
……
午后,利威尔一手抓着杯缘,另一手捧着书本,悠閒地坐在鞦韆上吹风。顺便监督正在院子拔杂草的诗织,以免这蠢货又趁机开溜。
瞥了眼动作缓慢,时不时朝他投来哀怨目光,不知道在委屈什么的人。利威尔看了也当作没看到,从容嚐了一口茶。
诗织的左腿在持续复健维持下,虽然无法再跑跳,拄着手杖还是能慢慢行走,行动起来不至于到太不方便。可像蹲下这种正常人能轻易办到的事情,他做起来便相当费力。
以至于前段时间,这蠢货对于自己再没办法拔杂草的这件事,虽然语气听起来相当遗憾也痛惜,但根本控制不住的嘴角,还是洩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不过他那脸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来探望的欧良果彭,应该是听韩吉提起过类似的事情,顺道带来一把像似手杖,特地找人研发打造送给诗织——即使是站着,只要压下把手也能顺利拔起杂草的装置。
利威尔至今还记得,诗织当时是如何咬牙切齒地向欧良果彭道谢。
他瞧眼院子裡的诗织,即使满脸的不情愿嘴边还碎唸着,手头的动作倒也利索,拔得挺乾净的。
不过没多久,在这蠢货耐心到达极限,开始讨价还价,胡诌出一堆什么杂草也是养分,更能充当园艺造景的点缀角色……诸如此类不想干活的藉口,以及越来越往大门逼近的举动。
老早就预判他那点小心思,就在利威尔将唉唉叫的人从大门口拖回来时,不知道是不是跟这蠢货提前串通好,韩吉带着吃饱閒着没事的小鬼们,令他十分火大地冒了出来。
他们提着水桶和工具,说要去海边挖螃蟹。
自两年多前的事件后,艾尔迪亚国进行了旧制改革。
退下团长职位的韩吉,转而担任负责与国外进行交涉往来的外交单位,以及导入研究的工作,并由阿尔敏与让辅佐。而柯尼与莎夏则成为训练场的指导教官。三笠则是陪着身分不便于人前的艾伦,在这附近过着类似退隐的生活。
面无表情地瞧这几个人,乐不思蜀地说螃蟹有多大、多肥美。利威尔正想着要去检举这些人怠忽职守时,就见到一张凑到他眼前,热切期待的晶亮黑眸。
虽然利威尔表情相当不耐烦,也搞不懂到底有什么乐趣可言,但还是由着诗织去闹。
眼看着那几个双脚一踩在沙滩上,就像被海浪捲走智商的低能。一下子挖起沙,说要比谁挖得深;没一会儿又丢起沙球,要比看谁丢得准。又过没多久、吵架的吵架、玩水的玩水、堆沙的堆沙……
就是没有一个人还记得他们到底来海边干嘛的。
在这样不仅吵得要死,还充斥着一群低能笨蛋的地方,利威尔已经相当有免疫能力。他自动关起耳朵躺在躺椅,待在树阴下吹着海风,閒来无事地看着书,并从容喝起旁边红茶,与另一处的吵闹划开了无形隔阂。
不知道何时加入他们战局的布鲁托,满身是沙,叼着东西跃上躺椅来到脚边。利威尔嫌弃地瞧了一眼,见只是个形状奇怪的贝壳,就没多想继续享受自己的安逸。
直到一股莫名的浓厚睏意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