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色的夕阳,俯瞰着底下重启生机的土地,将瀰漫而开的朦胧雾气渲染一抹温暖色泽。
当贾碧因来福枪的反作用力仰倒于地面后。
囚困,也护佑着帕拉迪岛百年的巍峨城墙,在一张张被拉回现实,宛如做了一场恶梦的众多错愕目光下,连同藏于里头阖眼安睡的巨人,化作一座座巨大沙丘,随着掩盖天际的浓雾逐渐飘散。
察觉一道冰凉触碰离开颈后,半爬起身的艾伦,将视线移开因没有复原伤势而死去的吉克。他看向四周,呆愣着不知所以。
直到两声焦急的叫唤声与温暖抵达时,他才缓缓转过脸,任由原以为再也见不到面的三笠与阿尔敏,将他紧紧拥住。而一股自体内流失的力量,也明明白白的告诉他。
「巨人之力……消失了?」艾伦的喃喃低语有着无法抑制的颤音,「你……到底做了什么?」
这声难以置信的诘问,令有着同样心情的两人抬起脸,顺着艾伦瞪大的视线看去。数个月毫无音讯的前辈,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无声滴落于地面的鲜血,一滴又一滴,加入了脚下憷目惊心的血洼,像水滴落入静水般,静谧无波。浓密雾气与垂落髮丝遮住大半张脸,没人看得清诗织的表情。
从那样惊惶般的经历回到现实后,整座希干西纳区,除了涌散于四下的浓雾,以及先前砲火下依然焚烧的火光外,一时之间,寂静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无论是艾尔迪亚人,还是玛雷人,抑或是其它国家的人。他们茫然地停下攻势,看向曾经厮杀的敌人,也看向应该惨死的同伴。直到一声咆哮打破——
「该死的恶魔去死吧——」一个差点被巨人吃下肚的玛雷士兵,面目惊恐地举起枪口,指向毫无防备的艾伦等人。
在几名玛雷士兵纷纷起身附和、艾尔迪亚人举枪应对、三笠握紧刀柄预备反击,又一次战事一触即发时,一只突然而至的手掌,压下那柄率先对准艾伦的枪口,「收手吧,已经够了。」
士兵错愕盯着阻止自己的同胞,不敢置信。
「……为什么?为什么阻止我!」站在一具又一具残破不堪的尸首之间,他因愤怒烧红的眼框,牢牢瞪着同胞,眼中全是恐惧与仇恨,「这些艾尔迪亚人!这些该死的岛上恶魔杀了我们这么多同伴!你都没看到吗!」
那名阻止的士兵,满脸尘土,眼神疲惫。溅染他军服的鲜红血液,混成一团,分不清是同胞的,还是艾尔迪亚人的。
他微微摇头,移开那些强烈目光,只是望着南方喃喃道:「我们差点……就要失去更多了。我现在只想回到玛雷……回家,去见一见我那不成材的笨蛋儿子,还有老爱骂人的妻子……你们不想吗?」
士兵瞪大双眼,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嘴唇颤抖着,最后瘫坐在地上。手中的枪枝"噹啷"一声,连同他缓缓垂下的脸,落在硝烟弥漫的尘土上。
然后渐渐的,残破的战场上,玛雷人一个接着一个,放下了紧握于掌中的武器,低头看着已然有所不同的自己……再望向那再没有高墙阻挡的家乡方向。
放下了刀枪的战士与士兵,都只是有着血肉之躯的普通人。
「诗织……前辈?」
另一边,赶到艾伦身边的让与柯尼惊愕之余,同样瞪大双眼望着一动也不动的人,并将视线齊齊落在他背后逐渐凋零的光亮。
那半透明的窜动丝线,就跟仍让他们余悸犹存的惨烈战局中,那隻象徵着巨人之力源头,几乎让人绝望的发光虫子相似。然而窜进地底的东西,像是失去了生命力般,从下方慢慢土崩瓦解。
零碎的光亮,带着飘扬而出的莹莹光点,如夜幕之中的萤火,也似天明之时的纷落花絮,随着瀰漫的薄雾逐渐消散。直到在诗织后背,看起来就像一对破碎斑驳的羽翼……
伫足不动的身形,微微晃动了几下,彷彿一具失去绳索的提线木偶,再也支撑不住地重重跪在血泊之中。
就在即将仰面倒下时,而后赶至的利威尔张开双手,冲上前,牢牢接住了那道身影。触及这熟稔不已的身子,那浸染一身的血湿,让利威尔双手猛地一颤。
「……诗织?」
久久回盪在两人之间的沉默,最后,在利威尔的脸上凝结成茫然。
记忆中曾经明亮的双眼,带着傻气的笑容,想要与之倾诉的满腹话语,都在诗织的面庞印入他眼底的这一瞬,全都变得遥不可及。遗留在这张面容上的,只剩下死寂。
明明还温热的身躯,他已经无法从中感受到半点心跳声,寂静的……就像他空白一片的思绪。
半阖着双眼的诗织,已经没有了气息。
随后赶来的韩吉,在看到利威尔怀中悄无声息的人,原本只是疑存在心底的不好预感,在亲眼见到的这一刻。她步伐摇晃地走向前,跌坐在他俩身边,让泪水涌上了乾涩的眼睛。
脑海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利威尔没有理会周遭诸多目光,彷徨的灰蓝色眼眸,迟疑的从那张寂然脸上缓慢移开,视线在触及诗织身上的斗篷时,他的指尖怔动了动。
当额边泛起的阵阵刺痛,屏退了原先阻饶的嗡鸣声时,耳畔徘徊不去的声音连同失去的记忆画面,在此刻接连于利威尔眼前浮现。
原来……
那只雷枪,他根本就没有躲开……
在吉克挣开雷枪引线,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过后。
当时充斥在他发昏意识中的,不仅是残留整个脑内的晕眩耳呜、背部撞及地面上的疼痛,还有,耳边急促不止的呛咳声。
睁开眼的他,愕然地看着压在他身上不断咳血的诗织。
马匹被烈火焚烧的惨烈嘶鸣,燃烧碎裂车架的噼啪火声,伴随着雨势与熊熊浓烟蔓延而开。他却什么都听不到,轰隆隆的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傢伙,竟挡下爆炸的雷枪?
久别重逢的想念与心乱,都被瞬间预料到的情况尽数溃败。利威尔几乎怒不可遏。
「谁让你这么做了!」他愤声大吼,手扣上诗织的双肩推他坐起身,「你到底仗着什么,真以为你不会死吗!」
手掌之间的温热血湿,以及一阵怪异触感,霎时拉走利威尔的全盘注意。他扯下诗织身上的破损斗篷,眼前骤见的景况,令他怔在原地几乎做不出声。
半长不短的湿透黑髮,贴抵于苍白的脸庞。诗织虚弱地抬起脸,憔悴的两眼,直望着终于不用再隔着记忆思念,而是真实存在于眼前的人,「我想你了……利威尔……」
利威尔张了张嘴,隐忍着涌上心头的莫大酸涩,一手拢住诗织的后脑,另一手环住他的后背,将他深深按于怀中。双臂底下传来温热血液不断漫过衣袖,还有一阵又一阵,起伏攒动的冰冷触感。
利威尔收紧了两臂,紧紧拥住怀抱中瘦得几乎只剩骨骼的人。不去看诗织遭雷枪炸开的半边肩膀,涌出无数条像虫子般,沿着草地延伸窜动,将断肢、碎肉托拽而来的光亮丝线。
他终于知道,诗织得以在巨人风暴中存活下来的原因。
同时也知道,这便是将诗织始终颠簸的人生弄成现在这般,因遭军团算计只能再次东躲西藏的下场,更是让他得以于一次次的危险中保下性命的东西……
压下那些渗进心间的撕裂疼痛,利威尔抬起不可动摇的坚决目光。他将声音附在诗织耳边,「那就乖乖待在这裡,哪都别去……其它的事情由我来解决。」
诗织听着这声像命令,也似有着恳求意味的坚绝嗓音。他以指掏出揣于袖中的东西,在熟悉温暖怀抱里,闭上眼,感受这让他思念到快要疯掉的温度,也很想就这样待着再也不动。
然而,然而……
他睁开平静的双眼,「抱歉,已经没有其它办法了。我这条命,跟巨人之力是一体的。」
利威尔一愣,「你刚才说什——」
颈间突如其来的刺痛打断了后话,利威尔猛地挥开诗织的手,怔住的灰蓝眼瞳看向落于草地上的注射筒,在一阵紧接而来的晕眩降临,他愕然地张大了双眼。
「你……做了什么?」
「没事的,这只是会让你睡上半天,稍微影响这段记忆的药剂而已。」看着一双佈满抗拒的灰蓝色眼睛,诗织边说边轻抚着他的脸颊,「我找到能让你们再也不需要战斗的办法了。」
诗织脸上的释然笑意,让利威尔感到极度不安,彷彿预料到什么般。他挣扎地抬起手,紧抓住覆在脸上的手腕,「说什么鬼话……就凭你这蠢货能找到什么好办法?不管你想做什么,听我的,明明是你自己说的啊,以后都只听我的……」
笑容僵在唇角,诗织没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在颤抖,「你别乱打岔啊,亏我刚刚那句话还说得挺帅气的,我都快被自己帅到了呢。」
利威尔愤愤地呵了一声,使劲扣紧就快要抓不住的手腕,「对我注射东西就是你的办法?你还真的比一坨屎还帅气啊……」
诗织笑了几声,「真是的……半边肩膀被炸烂的情况下,我竟然还笑得出来。我只能说真不愧是你啊,利威尔。」
利威尔沉默片刻,皱眉看着他,「你那叫笑吗?真难看……既然有办法为什么一直不说?躲了这么久不见人影,还用这种鳖脚手段……」
伤势还在愈合,诗织在浑身痛得要死的情况下,确实笑得很勉强。诗织又朝他笑了笑,这次尽量笑得好看些,以指摩娑着他的面庞,像是要记住这张脸,仔细碰触着。
「我已经提前做好了一些准备,如果接下来的事情顺利的话,帕拉迪岛今后不需要再担心岛外的人,能够平安续存下去。然后……巨人之力,也将会永远消失在这世界上。」
利威尔惊愕。诗织再对他坚定道:「这次,我不会让你再做选择,因为我已经决定好了。」
是的,只要巨人之力依旧存在,这场噩梦就永远不会中止,永远。
只要艾尔迪亚人依然是能变成巨人的种族,帕拉迪岛不可能走上诉求和平的道路。那么,他所珍视的人们,还有一路以来为此牺牲的所有战友,也终无法迎来安稳与安息。
是啊,只要巨人之力消失,一切都还有商量余地。
可其实……
在玛雷那日,接触到艾伦身上始祖巨人的那一刻。在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和巨人之力源头——那隻远古虫子共生的事情,同时,也知道巨人之力,注定会在地鸣触发不久的未来消失后。
他想要抵抗。想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能改变未来的办法。
因为他不想死。他想活下来。
可当他在面对自己的私心和所有人的期待,终究无法两全,只能捨弃一方的难题后。他再不甘心、再挣扎、再继续找遍所有,哪怕是只有一点点的可能性……也只能放弃一切,并接受打从一开始,他的结局,早已经是被注定且无法改变的死局。
因为,能让事情在最后有回旋余地的转机,让他想要能安好、还活着的这些人,自很久以前,就被拨弄着命运的噩梦中解脱离开……只有让巨人之力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的……
利威尔被诗织的话语与坚决的目光怔住。
……这傢伙在说什么鬼话?
什么叫巨人之力……会永远消失在这世界上?那他呢?他刚才不是说,他这条命,跟巨人之力是一体的?
「开什么玩笑啊……你这傢伙……」利威尔拼命抵抗,抗拒不断夺走意识的晕眩。可逐渐丧失的气力,就连牢牢握住那隻手腕都没有办法。
接住他无力滑下的手,诗织无奈地望进那双灰蓝眼底,「巨木森林你的那些部下们,你并没有杀死他们,一个都没有。等巨人之力消失之后,他们都能变回人类回来。」
利威尔已经很清楚诗织所说的办法是什么,「别做…什么都不要做……」他牢牢紧盯着诗织,想要这样就能留住他。但他同时也很清楚,没有人能动摇这傢伙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为什么?
利威尔无法接受地摇着头。好不容易才走到这裡,距离他一天到晚念叨在嘴边的天真梦想,或许已经不远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傢伙总是遇到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总会有东西阻碍在他面前,再逼得他根本就别无选择?那些糟糕透顶的破事,只要一次,哪怕一次就好,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他?
意识和力气都逐渐被黑暗吞噬,利威尔咬紧着牙关,抬起因奋力而颤抖的双手,死死捉住诗织的衣服。就像溺水的人,紧紧抓住水面那唯一绳索般,攥于手心,直至指节发白也不肯放开。
他明白,其实都明白……
明白这个他无法挽留的坚定抉择,就像以往所有牺牲死去的士兵一样,只是在贯彻自己的使命。这份他长年以来,再清楚不过的明白与理解,始终如烙印般铭刻在他心里。
他明白。但是……
已经能够预见接下来他将要面对的事情,彷彿被猛烈的潮水席捲,吞没所有的理智与冷静。利威尔嘴唇微颤,喉咙就像哽住一根深陷血肉的尖刺,痛得几乎要说不出话。
「不要随便逞英雄……肯定还有其它办法……别丢下我……」
这声沙哑,似断了线的珠子,将诗织竭尽支撑的情绪,瞬间溃堤。那一刻,他伸出双臂,用尽所有的力气与温柔,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利威尔,像根本捨不得鬆开那般,紧紧地,紧紧地拥着。
诗织在他耳边低诉,「我撑下来了,已经撑下来了才能找到这个办法。可是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你,好不容易……能知道活着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啊,我真的……真的好想……」未尽的话语,消失在诗织的一声哽咽里。
然后,利威尔听到诗织的声音,很小很小,带着破碎的克制颤音,连同滴落在他颈边不同于冰冷雨水的温热,一声又一声,一滴又一滴,
让胸口痛得要撕裂开来。
「就让我这条命,能发挥最大用处吧……就让我放心去好吗,不然这样,我会……下不了决心啊……」
回盪于耳边的嘶哑声,在利威尔胸口凝结成无能为力;没能看见的泪水,连抬手接住的力气都没有。无论是阻止还是挽留……他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
良久,诗织深深喘了一口气,分开了这个拥抱,「韩吉和耶格尔派的人就快过来了。」
看着利威尔竭力睁开越来越沉重的双眼,依然在抵抗早该见效的药效。诗织抬手轻轻抹过他的眼眶,停落在他眉眼的吻,轻柔得像在回忆一件无尽思念的往事。
「等你醒来后,这些棘手事也都会彻底结束。将剩下的事情託付给同伴,这就是调查兵团的每一个人,在最后一刻来临前会做的事情吧。」
释怀的笑意,在湿濡的眼睫间闪烁。诗织动手解开利威尔身上的披风,将微风中飘扬着自由羽翼的标誌,转而披至自己身上。
诗织捧起他的脸,流连的以额轻抵着他的额,「我要留给你一个,再也不用眉头紧锁的未来。」
在强撑的意识彻底消失前,停留在利威尔模煳视线里的,是诗织曾经相当甚觉无谓,将右手握拳置于胸前的手势……以及,缭绕于耳的最后一声——
「献出心臟。」
像是身处于时间不再流逝的静止里,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利威尔只是安静坐在原地,微微低垂着脑袋,一动也不动。
直至许久,当四周传来的泣音声逐渐将他淹没,他才缓缓动了动,动作轻缓的将诗织抱好,让诗织安稳地靠在自己身上。
静静地看着那张,不会再对他有任何回应的脸庞。利威尔抬起手,轻轻捋掉面庞上的烟尘与碎髮,抚过脸颊上那些的伤疤。将指腹底下一道又一道凹凸不平的感触,深烙印于心底。
他这一生遗憾的事情有很多,唯有后悔却是寥寥无几。如果说有什么后悔的,大概就是那一句,没能说出口的道别。
利威尔以掌轻阖上,他这辈子,都将无法忘怀的一双眼睛,「你从来就没有一次,好好听过我的话……」这声低喃倾诉,道尽了再也传递不了的千言万语。
要是他有说出口就好了……
「利威尔……」
待在他们身旁的韩吉,心痛地看着他空茫无助的表情。一想起在最后仍质疑诗织动机的自己,她手掩着脸,强咽不住喉咙的酸涩,让破碎的哽咽埋进掌心里。
刚从韩吉口中得知来龙去脉的艾伦,不言不语地望着为了不让自己的计画受阻,刻意指使弗洛克将情报洩露给萨克雷总统……他曾狠下心设计的前辈。
不理解诗织为何这么做的艾伦,无法承受地摇着头。
「没有了巨人之力……岛外的人类都还活着,帕拉迪岛会受到全世界的报复……」
他颓坐在地面喃喃自语,不敢面对身边的同伴,一片混乱无章的思绪中,只能想到这座岛上的所有人,即将死于踏平这片土地的敌人手中。
阿尔敏抹掉眼眶泪水,双手用力搭上艾伦肩膀强迫他抬起头,将挣脱出悲伤的期待望进他的眼底,「不会的!艾伦你冷静想一想,你只是透过巨人的能力看到未来碎片,跟诗织前辈拥有的力量,所知道的未来是不一样的!」
"那前辈你呢?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
阿尔敏忽然想起多前年在这处发生的夺环战,与他同坐在高墙上,面对当时迷惘、无所适从的自己依旧没有离开半步,那般轻声诉说的前辈……
记得那天的天空很蓝,前辈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回答他——"大概,是找到能让大家都幸福的方法吧。"
阿尔敏哽着声,更加用力摇晃了艾伦,「前辈之所以让全世界经历后面发生的事情,就算明知道自己的生命跟巨人之力为一体,也不惜让巨人之力消失,就是确定帕拉迪岛从此是安全的!」
阿尔敏坚信,躲在橱柜从缝隙窥探外头,与身处于毫无阻碍的橱柜之外,这两者能见到的风景截然不同。
「我相信诗织託付给我们的未来……」望向似乎只是安然入睡的诗织,眼底一片黯然的韩吉,话语透着深信不疑的语气。
「相信?」艾伦不安地转动眼眸,「我们真的要将这座岛的生机……託付给这样不确实的事情吗?」
「艾伦……我也相信前辈。」
艾伦抬眼看着将手轻轻覆上他手背的三笠,再望向周围的同伴,以及不久之前战得你死我活的人们。他垂下眼,迷茫失措的不安远远大于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轻易相信。
就在这时,一道突然出现的火红身影,无视笼罩于一地的迷茫与哀痛,在众多愕然的视线中,一脚狠狠踹向艾伦的后脑杓,让他直接拿脸餵地摔得狗吃屎。
「臭小子,让你信就信,哪来这么多废话?」
「……芙洛小姐?」韩吉愣道。不只是她,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
芙洛冷冷瞥了他们几眼。当视线触及一处,她先是一怔,接着歛下所有情绪,迈开脚步走近。她蹲下身,单膝抵于地面,低头注视着曾经让她亏本无数,也不由得在最后让她心生佩服的人。
她眼中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看着。
「所以,这才是你选择消声匿迹的真正原因吗?」芙洛脱口后便了然,「因为老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
她瞥了眼面前的利威尔和韩吉。想到诗织只让她交代事情给那个叫阿尔敏的金髮少年,并没有说这两人会出现在这裡。
也是,对一个能知晓未来的人而言,宁愿落得被通缉的下场,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方便行事的理由。原来是害怕身边的同伴,会猜出自己决心赴死的打算吗?
芙洛不由得想起那日在酒馆,最后问诗织的那一句。她笑了一声,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说什么能知道未来的感觉"挺好的",还真是一个心思单纯得要命的笨傢伙……」
「他让妳做了什么?」
听见这声,芙洛瞧了眼视线始终停留在怀中人,没有移开半分的利威尔,「一个月前,这小傢伙来地下街找我,我只是替他保管了他留给你们的三份礼物。」
她站起身,抬手示意后头的小弟,「去把他们都带来吧。」
瞧见好几个手臂绑着黑布、红布的士兵,如醉初醒般地接连从街道聚到这。芙洛扬起下巴,朝这些有头有脸的人们高声说道。
「你们这些想把他抓来做实验,被猪屎蒙蔽了智商的愚蠢高官们都听好了!佔据各个兵团本部的耶格尔派,这个时间点应该全都被绑成连搔个痒也办不到的一群猪头,就等着你们回冈位上随便处置!」
「芙洛小姐……这是诗织拜託妳的事情?」
芙洛朝韩吉点点头,推论出诗织的用意,「第一时间让军团组织得以恢复秩序,尽快抚平民众的情绪,让老百姓们有权利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接下韩吉的茫然神情,芙洛眉眼间皆是毫不动摇的自信,「我既然答应下来就必定能办成,绝对不会让小傢伙所珍视的你们,落得被那些猪头夺权后清算的下场。」
「大家——」
这声熟悉的嗓音,突然从后头传来。当艾伦与柯尼几个人不敢置信地望向声音来源,耳边同时也传来芙洛有些调侃的话语。
「挖坟这种让人发毛的烂事真是干一次就够了,只是没想到打开棺盖,这孩子竟然还活着。」
雾中透出的模煳身影,已经足以让眼中盛满泪水。在人清楚出现在大伙面前的一瞬间,他们蓄积于眼眶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莎夏——」
莎夏泪流满面,「是诗织前辈救了我……」
瞧了眼抱成一团哭得十分难看的几个人,芙洛再次向韩吉透露,「将莎夏挖出来后,我发现她后颈脖还留有两道针孔注射的微小痕迹。莎夏说,那是在你们决定执行雷贝利港计画一个月前,她从市集清醒后便有的。只是她当时以为是被哪来的蚊虫咬。」
这埋藏于当中的言外之意,在场人皆心照不宣——诗织抽出自己的脊髓液,注射在莎夏身上。
「现在到了最后一份礼物了。」眼见小弟将一人押来,芙洛不禁领悟到为何最为香醇美味的好酒,总是沉于瓮底的喻意。
「我也是到这时候才弄明白小傢伙的真正意图。让全世界亲身经历这场由仇恨製造的悲惨报应还不够,他还多给你们准备了一道相当有份量的保险。」
芙洛抬眼望向一旁早已放下手中武器,兴许也全被蒙在鼓裡的玛雷士兵,讪笑道:「没想到啊,仇视艾尔迪亚人的玛雷大国,背后真正的掌权者竟然是艾尔迪亚人。」
「这个放任玛雷胡作非为百年,放任玛雷把这些年来所做的好事全倒扣在我们身上,从头到尾只会躲在豪宅裡坐享荣华富贵的家族,也该好好出面,替这个世界擦擦屁股了。」
这番话令听闻的人纷纷抬起脸。抹掉泪水的莎夏,朝柯尼他们坚定地点点头。
「妳的意思是?」韩吉愣住。
在小弟将人带到身边,芙洛踢上膝窝让人直接摔跪于地上,再掀开盖于他头上的布袋。双手连忙撑地才稳住身子的人,在抬起一张满是鬍渣十分狼狈的脸孔时,艾伦瞪大了双眼。
「威利……戴巴?」
「……他不是已经死了?」与所有人一般,韩吉几乎无法掩饰脸上的愕然。
迪奥·马加特从一群玛雷士兵中迈出步伐,伫足在韩吉等人之中。在共同经历了那份真实未来,纵使在现实中甦醒过来,但这份曾出手相助的真实情谊,始终铭记于心。
「始祖……不,艾伦·耶格尔袭击舞台的时候,虽然时间很短但确实有一瞬间灯光全灭……」马加特停顿下来,望向曾将玛雷引以为傲的战士队尽数击败的诗织。
「那点时间如果是他的话,要带走威利·戴巴确实办得到。当时能够提供这些协助的……应该就只有奇优宓了。」
芙洛抬起头,打量着在她菜盘之外的粗旷男人,「一副会吓哭小孩的兇恶模样。你就是现今玛雷的军队最高指挥官——迪奥·马加特?」
「我是。」相较于刚亲身经历未来的惶然,芙洛言词裡的从容笃定,马加特没有感到意外。
芙洛动了动手指,后头小弟见状,一脚狠踹在威利戴巴屁股上,将人像球似的踢到马加特面前。
「小傢伙让我把人交给你,他说,你会知道该怎么做。」她捋了捋盘起的头髮。不用跟臭轰轰的男人废话太多,由衷感到庆幸。
马加特环顾着四周,将目光流转于同为玛雷人的士兵们、曾经是敌人的同伴、与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们……他忍不住思考,这个世界到底是从哪个环节开始出错的?
用话术洗脑生活在大陆的艾尔迪亚人,将弥补对世界造成的悲惨历史,深刻在他们的骨肉里。
把他们作为侵略其它国家的武器,同时灌输为玛雷奉献一生的他们,都是善良的艾尔迪亚人,与岛上企图将世界变成地狱的恶魔不一样。所以制裁那些恶魔,是全世界的大义之举。
最后导致……全世界承受如此可怕的报应。
如临重来的珍贵机会,马加特已经不敢再奢求太多。他弯下直挺的腰桿,双膝即地,跪于威利·戴巴面前。
「我们动不动就高举着正义的口号,把所有的谎言、丑陋行为正当化,导致全世界对艾尔迪亚人的仇视达到沸腾。将这些仇恨,以及过去所有历史罪孽全都扣在帕拉迪岛上,这样的卑鄙行为是错误的……」
马加特看了眼牵握住彼此的贾碧与法尔可,万幸还来得及在整个世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前,挽回他早就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有责任将这段血腥又愚蠢的历史,忠实地传达给全世界。就像那位给予我们再次机会的英雄……与我一起终结这个地狱,并欣然接受全世界的指责与罪衍吧。」
「威利·戴巴……你愿意跟我握手吗?」他朝威利伸出手,就像两个月前他在马车上握住威利的手,计划决定在演讲上与之共谋的那场罪孽。
威利沉痛地闭上了双眼,再重新睁开后,抬手覆上。
摊摆在面前的全部所见,都是艾伦曾经有过期待,却遭万念俱灰的现实,溃败得支离破碎的心愿。可当这些遥不可及的望愿全摆在眼前一一实现时,佔满他心头的,全都是不敢逃避,也不配被救赎的卑劣感。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诗织前辈……」艾伦满脸茫然,已经没办法思考。
让看了他一眼,从喉咙传出的低沉嗓音,有些克制过后的颤抖,「那可是诗织前辈啊,是你连一次格斗练习都碰不到衣角的诗织前辈啊……前辈早就做足了一切,跟你这种急着送死根本不顾一切的笨傢伙不一样。」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艾伦跪坐在地上,颤抖地弯下身子,深深崁进地面的十指,于地面留下几道触目血痕。
"芙洛小姐,到那时候,再麻烦妳替我做一件事。"
那日的话语突然浮现脑海,芙洛将目光离开艾伦,恍然地看向诗织。
「原来……是指这个时候吗?」她喃喃说道。
「芙洛小姐?」芙洛缓步走向艾伦的举动,令韩吉不解。
芙洛停于艾伦面前,「他说到时候会有个小鬼哭闹撒野,嚷嚷着为什么、为什么的蠢话,要我替他转告给那个臭小鬼一句话。」
芙洛蹲下身,迎面艾伦眼中的错愕,回想起诗织当初在向她细诉这些话语时,那声真拿你没办法的从容笑语,「他说——因为你哭喊着不想死的嚎叫声,实在是太难听了。」
艾伦眼前倏忽浮现,当年刚加入调查兵团清扫古堡的那一天。想起刻意让他放掉拘束与紧张,那道笑着将他拉起身的身影,蓄积于眼眶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他紧紧抓着阿尔敏与三笠,再也承受不住地放声痛哭。
踏过瀰漫一地的泣音与沉痛,布鲁托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没有半刻停歇的猫足,直直往前,最后伫足于诗织面前。
牠静静端详一会,轻轻舔拭那张彷彿只是安睡的脸庞,然后跃上他胸前,把自己蜷缩起来。就像以往诗织在树阴下偷懒打盹,窝在他身上休息般。彷彿此时此刻,跟那些日子并没有任何差别。
在听完了曾经想过放弃性命,后来,重新拾起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却又被这个荒诞世界摆弄得别无选择的诗织,耗尽了生命所为他们换来的这一切……
利威尔不言不语的将他抱起,转过身,一步一步,带着他离开这片尘嚣。
「我迪奥·马加特在此发誓,绝对不让您给予的机会白白浪费。」将双手紧贴于两侧的马加特,弯下腰桿,朝逐渐远去的身影深深鞠躬。
橘红色的夕照,逐渐隐没于山峦,一抹弯月淡淡挂于烧红的云彩间,底下蔓延于城镇的微弱火势也快燃尽。
趴卧于诗织身上的布鲁托,在一阵微风轻拂过身边时,耳朵动了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一隻近乎透明的手,悄然从半空浮现,于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状况下,轻轻覆在诗织额上。
宛如阳光照拂般温暖,也似小河涓流般轻柔。
布鲁托眨了眨眼,一双碧绿色瞳孔,映照出一名少女将手抬离后,微笑着逐渐消逝的身影。
删减、修改了些部分,OMG这章破万字……
也把原本作话的内容全删了。毕竟写了很多难以阅读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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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缩减一下,要改变结局确实给诗织开了很大的外挂,还是设定上如此必死的大外挂。
诗织的命=巨人之力(这也是他无论被捅几刀也死不了的反人类原因)
他要想活下来,除了阻止地鸣别无它法。但比起自己的命,诗织更看重的是逝去的,以及还活着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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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回顾巨人当中每个人最后的结局,几乎都是事与愿违。
想死的时候死不了,想活的时候却又活不了,人生最大的悲哀,大抵莫过于此了吧。
调查兵团,一群在他人眼裡如同傻瓜般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用飞蛾扑火、前仆后继的方式,从毫无所知到一步一步置身真相之中。儘管最后的真相依然残酷,然而这些人,仍旧完成了曾经希望渺茫到几乎不可能达成的事情。
逝去的人们,在将意义託付给生者后,永远不会知道后来的结果。
与令他们献出的心臟,赋予最好意义的诗织相同……毅然是他们无悔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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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很苦恼主角都死了怎么搞?我要的HE呢?
但没有烦恼几秒鐘……我恍然以拳击掌,这根本不难啊。
过去的诗织和尤米尔,生存在一个更为残酷的时代。
他们共同见证璀璨星夜的那一晚,或许便是在绝望的困境下唯一的那一点美好吧。
——那片星夜之下,相视一笑的两个孩子,就是解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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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66 献出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