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哈哈……”
来桑精疲力竭摔倒在地,大口喘气,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别停下,站起来。”利威尔回头督促道,他在前方带头,却是丝毫没有显出疲态。
来桑咬咬牙,试图撑起身子,却是腿一软再次跌倒,再试、再跌,直到第三次终于成功站起来。他没有放弃,也没有任何抱怨,只是提着几乎要灼烧的肺继续前进。
自从提出要变强的请求后,来桑每天都经历着这样的高强度训练,骨子里的惰性被狠狠敲打了一番,还被利威尔点出技巧有余而力不足。
技巧有余是因为父母作为在调查兵团活了十多年的老兵,其丰富的经验曾在潜移默化中传授给了来桑,且来桑本身也反应极快、身体灵活。而力不足则是因为来桑从不是一个勤奋的人,他贪图安逸,总喜欢为自己打造一个舒适的环境。他没有上进心、没有责任感,一直活得懒散、没心没肺,但当他唯一重视的家人受到威胁时,来桑果断走出了舒适圈。
“咳咳……”
训练一结束,来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胃里翻江倒海,酸水涌上喉间,但因为事先没有吃东西,他只能干呕。
利威尔虽然有些喘气,但看上去游刃有余,他瞥了眼汗如瀑下的来桑,皱了皱鼻子,道:“身体素质太差了,这也能在毕业时拿第一,你们那届都是猪吗?”
明明是你的身体素质太变态了!
来桑暗自腹诽,嘴上却没有反驳,或者说根本没有余力反驳,他忙着吸入紧缺的氧气,毫不怀疑自己但凡说一句话都会背过气去。
“回去洗个澡,换上便服,之后随我来一趟。”利威尔道。
之前训练结束并没有这个项目,来桑勉强缓过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反胃感,问:“有什么事吗?”
“调查一起凶杀案。”利威尔回道。
来桑休整了一会儿,回去洗了澡。换衣服时他迟疑了一下,利威尔说的汇合地点是暂时安置玛利亚之墙难民的一个拥挤破败的小地方——也不算小,只是人太多,所以显得拥挤狭小,来桑加入调查兵团前也呆在那。来桑思考片刻,最后换上一件稍显破旧的便服。
来桑到地方一看,果然发现利威尔也穿得差不多,虽然不及自己身上的破旧,但同样简单朴实。只是……来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这么觉得,他觉得利威尔再怎么打扮低调,身上却总有一种和旁人截然不同的气质。
利威尔毫无所觉,同来桑简单介绍了下:最近有一些难民无故失踪,本来这里混乱无章,消失几个也无人在意,直到陆陆续续有人在隐蔽的地方发现了尸体,这才引起恐慌。受害者皆死于某种细长锋利物体的刺伤,目前为止光是找到的尸体就有十多个,数量令人发指。
“我们要找到凶手,抓住或杀了他。”说着,利威尔递给来桑一把匕首,刀刃闪着寒光。
来桑见惯了杀巨人用的长刀,乍看到匕首还有些不适应,问道:“这不应该是宪兵团的工作吗?”
“本来是,但被我接手了。”利威尔注视着来桑,略有深意道,“人类的敌人不只有巨人,调查兵团也一样,你想保护好家人,首先要学会对付敌人。”
所以,这是训练的一部分,训练的目的是保护家人,而不仅仅是对付巨人。
“……我明白了。”来桑接过有些沉重的匕首,藏在腰间。
两人分头行动收集线索,来桑虽然鲜少与人交际,但说人话的本领还是有的,加之他的打扮与难民相差无几,很轻松便融入了一群抱团取暖的难民堆里。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听说已经决定安排我们开垦田地了,也算多了一份食物来源,之后应该会好过一些吧。”
“别天真了,土地就只有那么点,僧多粥少,除非能夺回玛利亚之墙,不然还是饿死的命。”
死气沉沉的对话,如同一堆灰烬,不断消逝的余温中,哪怕稍稍燃起一点火星子,也很快会被寒风熄灭。来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疲惫、沉闷、骨瘦如柴,他们的眼中看不见希望。
玛利亚之墙沦陷,死了很多人,但是大部分人都活了下来,在这里苟且偷生。而如今人类骤减的土地无法容纳这个数量,空间、粮食以及各种资源都无力承受……
来桑闭了闭眼,摒弃杂念,专注于眼前的任务,在了无生机的对话里不经意提起:“听说最近发生了连环杀人案,死者好像都是难民。”
“凶手这是何必呢?就算不动手,迟早也要饿死大半。”
“是为了食物吧,凶手应该也是难民。”
“那为什么不杀其他人,偏偏要杀难民呢?我们分配到的食物本来也不多。”
许是生活苦闷,随便一件新鲜事便勾起了大家的兴致,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起来。
“哼,自然是因为杀难民没人管,要知道内城的一直看不起我们外城的,他们的身份也比我们高,要是杀了本地人,一定会受到上层重视。但是我们这些难民就不一样了,如今食物紧缺,那些贵族是巴不得我们死光了才好,不然为什么凶手杀了这么多人还没被逮捕?那些来搜查的宪兵团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心上,只是做个形式。”有人冷哼道,分析得倒是一针见血。
“这么说来,凶手也不一定是难民,或许是上层想清剿我们,减少人口。”
“我觉得不太可能,这种清剿法太慢了,虽然这么说有点……但要是想清剿我们,肯定不会这样一个一个解决,这样等到粮食吃空了都还没杀完。”有人若有所思道,“我觉得还是难民为了抢食物才杀人的,还记得那个经常偷偷多领一份粮食的‘老鼠’吗?”
“当然知道,那小子被抓了好几次仍然照犯,他多拿一份,我们后面的人不就少了一份吗?”有人忿忿道。
“对,所以我经常盯着他,有一次领粮食,我看他鬼鬼祟祟的,怀疑他又故技重施了,所以他离开时我跟了上去,结果跟着跟着就不见了踪影,最后在一条小巷里看到一滩血迹,还是新鲜的……”似乎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那人打了个寒颤,“我在不远处的草堆里找到了他的尸体,死状可怖,身上密密麻麻的窟窿似的伤口,粮食也不见了,我很确定他没来得及吃,肯定是被凶手拿走的。”
来桑听了眼前一亮,如果说之前他们讨论的都是没有意义的猜测,这个却是有实打实的证据了。打探到这里也算收获颇丰,再听下去估计也只是一些胡言乱语,临近利威尔定的汇合时间,来桑准备离开。
“……要我说,凶手杀了其实也挺好的。”有人犹犹豫豫道,“那种家伙死了也是为民除害。”
来桑起身的动作顿了下。
“哼,何必畏畏缩缩,直说就是了。只要凶手不找到我头上,其他人多死一个,不就少了一张抢饭吃的嘴吗?”不知何处传来阴冷的声音。
没有人接话,提到为民除害的那人也缩了缩脖子,熄了声。事实上,此时无人应答便已经代表了默认,来桑可以肯定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个想法。面对死亡的威胁,人都是自私的,只是不到迫不得已,少有人愿意冒着风险去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来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里,一路谨慎低调地赶往汇合地点。即便相隔甚远,来桑仍然一眼认出了靠在柱子旁的利威尔。他没有急冲冲地上前打招呼,反而尽量避开视线交流,假装不经意地靠在柱子的另一面。
“打探到了什么?”来桑的背刚贴上柱子,利威尔的声音便从另一端传来。
两人低声互通一番情报,基本确定了几点:凶手是为了粮食而杀人,而且十分频繁,每天都有一个受害者。其次凶手的犯案时间基本在分发粮食期间——这点很好理解,毕竟在这里不会有人冒着被偷的风险将粮食存放到第二天。
其余的情报都是猜测大于事实依据,不能作为参考。折腾了一番,凶手的身份完全没有思路,光是作案动机这一点,所有难民都有可能。
“那就引诱他出来。”利威尔当即做了决定,完全没有考虑慢慢调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查出凶手的方法,“我们去领粮食,成为诱饵。”
的确是直接有效的对策,能尽早制止凶手,减少受害者,但相应的,他们的风险更大了。
“那就行动吧。”来桑没有犹豫,如果连这点风险都不愿意承受,那也不必提保护谁了。
临近分发粮食的时间,已经有人提前排起了长队,生怕到落到后面粮食发完了。来桑也动身准备加入长队,腿还没迈出去,利威尔便先一步与他擦肩而过,来桑动作一顿,看了眼利威尔丝毫没有停顿的背影——擦肩的那一刻,他分明听到一句:“别死了。”
来桑领到一块干巴巴的面包,他拿在手中,隐蔽地观察了一圈周围,利威尔已经不见了踪影,估计是先一步行动了。来桑不确定利威尔那边情况如何,但他不必操心人类最强的安危,保险起见还是以凶手尚在寻找目标为前提行动。
来桑拿着面包离开人群,专挑偏僻的地方兜圈子,为凶手提供一个良好的杀人抛尸的环境。不过多时,来桑便敏锐地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来桑绷紧了神经,没有打草惊蛇,若无其事般继续向前走了一段,那道视线始终如影随形。来桑基本可以肯定是凶手盯上了他,他试图找出视线的来源,但因担心惊动凶手而处处受限,没能成功。
来桑试探着继续前行,中间不乏下手的良机,但对方却迟迟没有动作。来桑猜测或许是凶手面对健壮的成年男性有所忌惮,如果这次凶手选择了退缩,下次再想故技重施引诱他下手就更不容易了。
得再给凶手上一针定心剂。
来桑一边走一边寻找着良机,与此同时心中浮出一个疑问:凶手的凶器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可以造成刺伤、窟窿状的伤口?
来桑脑中思考,脚下也没有停歇,他走过一个拐角,快速观察了一番:寂寥无人、偏僻狭窄、有许多巷口,是个绝佳的杀人现场。
突然,来桑踉跄了一下,半蹲在地,弯着腰一手扶墙,一手捂着腹部,他眉头紧拧,做出痛苦的表情。
来桑尽力表演突发腹痛的模样,与此同时,那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愈发清晰,让人背脊发凉。
要来了。
来桑的神经绷到了极致,同时身体核心收紧,随时准备抵御袭击。
那会是怎样的攻击?它从何处来?凶手到底用的什么武器?
刺伤、窟窿状……是箭!
那一瞬间,来桑顿悟,与此同时,目光捕捉到身侧一个漆黑的巷口闪过一道寒光。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直窜天灵盖,仿佛能看到死神挥舞起了镰刀!
来桑猛然偏头,箭矢堪堪擦着耳朵飞过。下一秒,浑身早已蓄势待发的力量瞬间爆发出来,他冲向巷口,对上凶手惊恐的眼神——那是一个身材精干的女人,她眼睁睁看着原本虚弱的猎物突然暴起反击,慌忙去拉第二根箭。
来桑没有给她机会,一个手刀劈在她手腕上,木弓掉落在地。女人反应极快,失了弓,立时反手握箭朝来桑刺去。
来桑好歹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在不被偷袭的情况下,对付一个普通人绰绰有余。他侧身轻松躲过攻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凶手肩膀,另一只手抓住对方拿箭的那只手腕,向后大力一扭。
“嘶——”女人吃痛,倒吸一口凉气,仅剩的武器也终于啪嗒一声落地。
她不死心地试图挣扎,却如同蚂蚁撼大树般纹丝不动,她看着来桑毫不吃力的模样,终于放弃了无用功。
“之前那些人也都是你杀的?”来桑牢牢控制住凶手,对上她怨毒的眼神,仔细打量一番,发现对方出奇的年轻,应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其手掌虎口处有层厚厚的茧,是经常使用弓箭磨出来的。
“是又如何?”女人冷声反问,没有要好好回答的意思。
虽然对方不配合,但来桑基本可以肯定这人就是连环凶杀案的凶手。来桑本不该和凶手有过多交流,但好奇心驱使他开口:“为什么要杀人?如果只是为了食物,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这还用问?因为可以顺便清理杂碎,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就是因为有太多多余的人,我们才会落到这种地步,只要多清理一个,活下来的几率就大一分,不是吗?”女人笑起来,看上去有些疯狂,她眼眸深处似乎还闪过几分嘲讽。
来桑看着她的模样,心中有隐隐约约一个感觉:如果他也还是难民,一定会做和凶手同样的事,无他,就只为换自己那百分之零点几的可能性。
“喂,你要杀还是要押送?别在这一动不动。”凶手不耐烦地蹙眉,来桑压制着她,自己却在走神,偏偏即便如此她也挣脱不得,只能在这僵持。
来桑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我会放了你。”
说着,来桑松开手。凶手被这一番操作整得一愣,而后立即后跳几步拉开距离,她瞥了地上的弓箭一眼,似乎蠢蠢欲动,但冷静下来想了想两人悬殊的实力,还是作了罢。
女人有所怀疑,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去。来桑也没有解释,又将刚领的面包抛给她,女人错愕地接住,目光愈发疑惑。
“你已经被盯上了,如果再杀人,会像今天一样栽跟头。”来桑提醒。
女人皱眉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来桑不为所动任她打量。
“你是士兵?不会告发我?”她试探地问。
“如果我会告发你,为什么还要放了你?要知道,你本来没有任何机会逃脱。”来桑真诚道。
女人盯着来桑看了一会儿,胶着的气氛渐渐走到尾声,她将信将疑地准备离开。刚后退一步,身侧的路口突然传来声响,两人霎时间同时看去——是利威尔。
他不知是何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利威尔从路口缓缓走出来,来桑的视线与之交汇,而凶手却是正对上不速之客的后背。
凶手后退的脚步蓦地向前冲去,她抓起地上的箭矢,举起箭头直指利威尔。
“兵长!”来桑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冲上前去。
“噗哧”
是利器刺穿□□的声音。
鲜血汩汩涌出,来桑手上使劲,将刺入心脏的匕首又深入了一分。凶手终于支持不住,高举的手臂垂落下来,箭矢也掉落在地。
来桑目光森冷,看着凶手逐渐黯淡的眼睛,冷声道:“你错过了活下来的机会。”
凶手笑起来,边笑边咳血,“如你所说,我已经被盯上了。但是我有一个残疾的弟弟,他身体虚弱,只吃施舍的那一点点面包根本活不下来,所以我不可能停手……”
力气随着血液渐渐流失,她的头无力地倒在来桑肩上,在来桑耳边低语道:“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才对,毕竟面对那么多受害者,还说要放过凶手的你,和我有什么区别?”
她艰难又带着恶意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咽了气,来桑松开匕首,任她的尸体滑落在地。
“……”
来桑站在原地没有动,或者说他在等身后的利威尔质问,他相信兵长已经知道他做了什么。
“第一次杀人?”利威尔却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无关紧要的问题。
“……是。”来桑知道以利威尔的实力,即便自己没有阻拦凶手,他也能轻松解决。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心慌,让来桑下意识冲了上去。
来桑低头,注意到尸体上的匕首,那是利威尔给他的。来桑蹲下身,面不改色地拔出没入胸膛的匕首,黏稠的鲜血粘在刀刃上,和巨人不同,人类的血不会蒸发消失。
“感觉如何?”第二句仍然不是质问。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来桑据实回答,他用衣服仔细擦干净匕首,收回鞘中,想了想,又道:“和杀巨人差不多,但是比杀巨人轻松。”
“……不管是巨人还是人类,都不要轻敌。”
话落音,身后传来窸窣声,紧接着是渐远的脚步声。来桑有些错愕地回头,发现利威尔已经在向外走了,从始至终没有过问他意图放走凶手的事。
“还不走?”利威尔走出巷口,转身看来桑。
来桑看着站在余晖下的利威尔,浑身沐浴着暮光。而他自己站在巷子深处,被阴影笼罩。
“兵长……会对我失望吗?”来桑踌躇着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事。
利威尔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该放走她。”
来桑顿时如坠冰窖,他张张口,却无从辩解。
“不要给自己留下隐患,你放过了她,她未必会放过你。”利威尔接着道。
来桑一愣,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话语中晦涩的关心,那双原本黯淡下去的浅色眼眸又逐渐明亮起来,“所以兵长没有讨厌我?”
“哈?”利威尔不可置信地皱了下眉,似乎无法理解来桑的脑回路,“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你为了我第一次杀人,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那……”来桑有些混乱,嘴唇蠕动了下,又问了一遍之前没有得到确切答案的问题:“兵长有对我失望吗?”
“有些失望,你不该对她心软,要知道她回报你的可能是一把插入你心脏的刀子。”利威尔不赞同道,“你连保护自己的意识都没有,还怎么去保护别人?”
“不是心软。”来桑摇摇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只是理解她。”
利威尔看了他一会儿,没有纠缠这个问题,只是警告来桑:“没有第二次,我不需要一个放过敌人的士兵。”
“我明白了。”来桑乖乖应道,他也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放过敌人,他身边的人就可能遇到危险。
来桑虽然不在乎家人之外的人的生死,但利威尔不一样,他希望兵长能够好好活着,陪着他——像家人一样。
“走了。”利威尔转过身,错过了来桑复杂的眼神。
“好……”临走前来桑捡起凶手的木弓,而后跟随年长者的背影,跨过阴影,迈出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