菈菈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梦里寒气刺骨,冰晶构筑般的墙壁在耳边低语,脚下的地面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她奔逃在无穷无尽的水晶石廊之间,四周回荡着低沉的咀嚼声——黏腻、缓慢,令人毛骨悚然。
她看到一道身影,倒在高台之上,血迹斑斑。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睁大双眼,看着那身影逐渐被蒸汽与巨大的阴影吞没。
“菈菈,跑!”
她拼命奔跑,却始终找不到出口。每一条分岔口都一模一样,无声地嘲弄她的挣扎。冰冷的墙壁间回荡着模糊的低语,带着难以言喻的恶意与执念,如同跗骨之蛆般死死纠缠着她,寸步不放。
“……不要!”
她在泪水中惊醒,身下的被褥早已湿透,呼吸急促而紊乱。
威利正坐在床边,脸颊凹陷,神色疲惫。他轻声道:“你醒了。”
声音很轻,却将菈菈从梦魇中唤回现实。
她缓缓收回伸向半空的手,目光茫然地看向威利。
他神情沉静,语气温和:“想喝水吗?或者吃点东西?你已经睡了很久。”
“威利少爷……”
意识稍稍回复,菈菈便感觉到一股不自在。她挣扎着撑起尚且虚弱的身体,从床上慢慢坐起。
威利没有出声,也没有伸手搀扶。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等着菈菈整理好自己。期间,他的指腹下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摩挲,仿佛在借此缓解某种压抑的情绪。
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此刻是菈娜坐在这里,她会怎么做?她会不会张开怀抱,轻声细语地安慰这个被噩梦惊扰的孩子?
情感告诉他,她不会那样做。毕竟,这场噩梦正是由她亲手缔造的。
可若是那个他自以为熟悉的菈娜……他不敢断言。
“请给我水,谢谢。”菈菈哑声说道。
威利立刻起身,从一旁的矮几上取来早已准备好的水杯。菈菈的目光始终跟随他的一举一动,与此同时,她藏在被子下的双手悄然收紧,掌心的布料很快被汗水濡湿。
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不让颤抖从中显现出来。
威利将水递给她,她双手接过,轻轻沾湿双唇,随即将杯子紧紧捧住,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杯底,仿佛那一汪清水能映出梦中的景象。
过了许久,她终于低声道:“夫人……母亲她,怎么样了?”
威利沉默了片刻,才克制地轻声答道:“她随父亲而去了。”
房间静了一瞬。
“那……菈娜小姐呢?”她的声音几乎听不清,像是连提起那个名字都需鼓起极大的勇气。
威利没有立刻作答。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她会离开。”他终于说道,“去很远的地方……读书、学习,暂时不会回来。都是父亲生前的安排。”
这句话没有谎言,却也与真实相去甚远。
菈菈垂下眼睫,没有再追问,她知道这已经是答复。
她生在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家族,早已明白,每一位家族成员都有自己必须履行的职责。
她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
……她本以为,该是自己的。
菈菈低头,将杯子抱得更紧一些,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节绷得发紧。她的身体仍在微微发抖,威利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心里叹息。
他起身,披上外套,顺手将宽沿礼帽扣在头上,阴影遮住了他眉眼间的疲惫,也一并遮住了所有情绪。
“浴室有热水,面包在桌上……我会离开两天,照顾好自己。”
现在,轮到他走进那片冰冷的噩梦里了。
……
戴巴祖宅的地底有一片庞大而错综的地下空间,那是一座在古艾尔迪亚时代便已存在的遗迹,由巨人硬质化物构筑、世世代代修缮延展。
它既可以是一座堡垒,也可以是一座墓穴。其中的道路错综复杂,分岔重重,没有向导就如无图之舟。不同身份的人走不同的路径,而其中的陷阱、阻隔与选择,都如暗流般筛选着最终的抵达者。
如今,这里是一座牢笼。
威利沿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台阶缓步而下,沿途岔道纵横,稍有踏错,便再无法抵达终点。
水晶般的硬质材料泛着蓝白色的微光,照亮了幽深地底,使其亮如白昼,却更显冰冷死寂。
终于,他抵达地底最深处——戴巴家历代战锤巨人的交接之所。
也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那是一间封闭的空厅,穹顶高耸,四壁皆由硬质化的水晶构成,宛如一座冰冷而神圣的剧场。
舞台正中,是一具正在消散的巨人尸骸。其血肉早已蒸发,只余惨白嶙峋的骨架。三道水晶尖刺自地面刺出,贯穿了巨人的脖颈——也刺穿了那隐藏于后颈的人类本体。
空气中弥漫着蒸汽与鲜血交融后的腥甜气味,仿佛暴行的余温尚未褪去。石壁斑驳,遍布巨力碾压后的裂痕,而地面中央——
残骸之中,有一道跪坐的人影。
虽然只剩一个潦草而破败的身形,威利却一眼就认出,那是菈娜。
她的衣物几近被高温与冲击撕裂殆尽,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焦痕与裂纹,像尚未熄灭的木炭,又像干旱大地上龟裂的泥壤。她瘫坐在血迹与碎骨之间,宛如一尊被火焰灼烧后的献祭神像。
三道水晶尖刺钉住她的身体——两道贯穿掌心,一道深深没入小腹。既是支撑,也是刑具,使她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痛与清醒。
鲜血从那焦黑碳化的皮下汩汩涌出,顺着尖刺蜿蜒而下,在地面上缓缓盛开成一朵猩红的花。
她在以刚刚获得的战锤之力,对自己施以残酷的刑罚。
威利站在她的面前,久久失语。他看着那具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身体,心中翻涌着无法言明的情绪。
巨人之力本应本能修复身体上收到的伤害,尤其对于新继承者而言,更难以压制这一本能。
那么她究竟是过于天才,能在初次继承之际便压抑生理修复的冲动?还是——她在反复受伤与自愈之间循环,以此达成某种目的?
威利无从得知。在多年的相处中,他逐渐学会了不去试图理解菈娜的一言一行。
他靠近她,脚步缓慢而轻,却仍不经意间踩断了一截尚未蒸发完全的巨人骨骸,发出一声脆响。
菈娜微微动了动,仅此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干裂的面颊便崩开一道新口,血珠顺着下颌滑落。
“……你来了,威利。”
她抬起头,声音微弱,却并不迟疑。
“啊。”威利应了一声,嗓音竟比她更嘶哑。
“菈菈呢?”
“我已经安顿好了,一切顺利。”
“……那就好。”
少女的面容早已不复美丽,或者说,比绘图中的恶魔更不堪。她的双眼深深凹陷,眼窝里存着干涸凝固的血痂,那是受蒸汽烫伤后的结果。
“我有些记不清了……”她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身体上的苦痛一样,平静地另起一个话题,“我有为母亲剩下些什么吗?”
威利强忍住那阵从心底深处泛起的刺痛,“没有,什么都没有。”
“……是吗。”
菈娜缓缓垂下头,那双干涸凹陷的眼窝深处,又滚落几滴血珠。若不细看,几乎与泪无异。
她不说话,威利就开始了,“你终于疯了吗?”
他语气中不带指责,只是困惑与茫然。
“你已经继承了战锤,母亲已经不在了……你这样惩罚自己又能给谁看?”
他想上前将她从那三道水晶尖刺构成的刑具中解放出来,可走近几步后却止住了。
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
菈娜忽然笑了,笑意冷淡却分外清晰。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是在惩罚自己?”
“难道不是?”
“当然不。”她声音轻柔,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只是……想提醒自己而已。”
话音落下,她开始动作。
先是左手,一点点从尖刺中剥离,血水如泉涌而出;接着是右手,皮肉翻裂,肌腱在晶体边缘绞成一团;最后是躯干——她缓缓向后倒去,直到整个上半身艰难地从水晶尖刺上脱离下来。
她几乎成了一个血葫芦。
鲜血顺着她的下颌、手臂与腰际汩汩而流,染红了地面,也淋湿了她自己那张不知是泪是汗浸湿的面孔。
她跪坐在骨骸与血泊之中,双眼的视力不知何时恢复了,目光清明如水,语气却冷得像冰。
“我可不是什么继承者,”她道,“我是一个卑劣的篡夺者。”
葬礼结束后,总共有十人进入了戴巴家族的地下墓穴。
名义上,这是送葬,是护送戴巴家主的遗体入土为安;可知情者都明白,这才是真正的“继承仪式”。
这十人分属戴巴家族不同的分支与阶层,有人握有权力,有人执掌秘密,有人身负使命,也有人注定成为牺牲品。
他们中,有现任战锤巨人的持有者——戴巴夫人;也有家主的三个孩子:年幼的菈菈、家主钦定的战锤继承者;长子威利,被宣布为新任家主;以及最神秘、最不起眼的存在,‘高贵私生子’菈娜。
除此之外,还有六人:
两位是前任家主的父母——威利的祖父母,年事已高,却依然是戴巴族系最年长的裁决者;
两位为分家支脉,拥有模糊不清、时常被遗忘的继承资格,却被允许踏入仪式的终端,或许象征着某种古老平衡的延续;
最后的两位,则是戴巴家最忠诚也最沉默的家臣。岁月将他们打磨成石雕般的存在,而他们所藏的“密诏”与“遗令”,可能比任何人更接近家主的真正意志。
整个继承仪式采取分散进行的形式。每人根据所持“指引”——一封密函、一块徽章、甚至只是一句模糊的遗言——步入地下深处那片错综的迷宫。
在这场看似庄严、实则充满政治角力与心理博弈的“选拔”中,只有两人最终会抵达地底最深处的“交接之所”。
按照家主亲笔书写、密封存档的遗言——这两人,本应是他的妻子与八岁的幼女菈菈。
一位是现任战锤巨人的持有者;
一位,是他为未来准备的“继承者”。
他以令人胆寒的冷静口吻,在遗嘱中布置了这场“继承仪式”的最终幕:菈菈将在其他家族成员的见证下,继承战锤巨人的力量。而唯一的方式,就是亲自吞食她的母亲。
不容置疑,也不容拒绝。
这一残酷的安排,被家主称作“传承的试炼”。他留下的原话是:“在残酷中诞生的继承者,才配拥有保护家族的力量。”
这是一次仪式性的杀戮,也是一种原始而血腥的忠诚检验。
一切安排妥帖,族人皆已准备好——包括菈菈自己,她虽年幼,却从未被允许天真。
然而,真正完成了仪式的人,却不是菈菈。
而是菈娜。
她与威利早已布置妥当。他们悄无声息地操控了引导路线,在所有人眼中,完成仪式的,应是那个“天命继承人”——菈菈。
他们成功了。仪式表面无懈可击,所有人都看到继承完成,巨人之力交接无误。
只有菈娜自己清楚:在那座水晶为壁、鲜血为引的地底圣所里,她与母亲曾有一段无声而致命的对话。
——那是她亲手将改写好的手令放到母亲膝上:
“请您签下它。”她的声音轻柔,几乎带着敬意,却宛如穿透骨髓的寒刀,“承认我为战锤的继承人。”
这封手令并非出自已故的老家主,而是出自威利。在效力上,二者本应对等。但年轻的少年家主尚且无法抗衡父亲遗留的老臣,更别提还有他们的祖父祖母。
能够成为共犯的,就只有看似没有话语权的祭品本人。
戴巴夫人沉默许久,仿佛试图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一丝迟疑或悔意。
可她一无所获。
她终于低声开口:
“……你的眼睛,很像你父亲。”
“我知道。”菈娜答道。
戴巴夫人接过笔,在新的手令上落下极稳的一笔。
她允许了私生女的“篡夺”——不是以戴巴夫人或战锤巨人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位母亲,以此换来女儿的生路。
为了确保观礼者的安全,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极高的位置,远离舞台正中央。
从那样的高度望下去,他们根本无法听清演员们在台上说了什么,只能依靠目光捕捉那些模糊的动作、推测其中意义。
他们看到年幼的女儿走向母亲,动作虽显迟疑,却不失庄重。那孩子身形瘦小,在穹顶水晶灯投下的冷光下如同一尊苍白的人偶,脚步轻而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礼仪与命运的钢索之上。
见证者中有人低声交谈,有人握紧扶手,还有人翻看着手中那份早已读过数遍的“遗愿副本”。
戴巴夫人自始至终都显得温顺、沉静,似乎已完全接受自己身为“容器”的命运。然而,就在女儿即将靠近之际,她却突然动了。
她原本安静站立在台中央,宛如一尊自愿就戮的雕像,忽然浑身绽出刺目的光。她巨人化了——那不是寻常的顺势交接,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暴动。
战锤巨人形态在刹那之间撑裂了穹顶上的水晶纹理,结晶化的枝蔓如巨大的藤蔓,疯狂向四周扩张。石壁震颤,碎屑簌簌坠落,尖锐而恐怖的硬质化结晶甚至擦过某位见证者所站的栏杆外侧,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凿痕。
惊呼声接连响起。有人下意识退后,有人试图逃跑,亦有人面露惊惧:“她反悔了?!”
没有人能确定答案。高处的他们看不到那一刻母女之间的表情,只看见寒光之中,一头无垢巨人忽然出现在混乱的舞台上。
“是菈菈!”有人喊道,“是继承者!”
一头模样稚嫩、步伐踉跄的无垢巨人缓缓现身。其身形纤细,骨架未成,动作带着尚未习惯身体的迟滞。观礼者无法看清是谁,只能本能地认为:
——那应该是菈菈。
战锤巨人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本可一击毙命,可她停下了,动作迟缓地回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缓缓松开了脊颈处那层晶质护甲。
那一刻,沉默几乎覆盖了一切。
是她,主动献出了后颈。
无垢巨人将她一口吞下,战锤巨人的形态如冰雪消融,化作崩解的蒸汽和结晶残骸。
远处看不清表情的见证者们在这一幕中陷入极度的混乱——他们不知道该为之震惊、敬畏,还是惧怕。
确认继承已经完成的瞬间,威利当机立断。
“诸位。”他语调沉稳,带着压抑的悲恸与尊严,“继承完成。母亲已将战锤托付于下一位持有者。为了她的安息——我们不应逗留。”
没有人反对。或许没人有勇气质疑。旧的容器已死,新的容器尚且年幼,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操控好这股惊人的暴力。
在守卫接引下,见证者们一个接一个回到地上。只有威利独自留在交接之所,亲自将“继承”后的菈菈抱了出来。
那具小小的身体此刻昏迷不醒,面色苍白,身上沾满蒸汽与结晶残渣,似乎刚刚经历了某场超出想象的战斗。无人在她耳边说话,也没有人再确认她的身份。
因为这场仪式,已经“圆满”结束了。
而真正的真相,永远埋葬在了水晶剧场的穹顶之下。
那一场本该属于年幼女儿的继承仪式,最终由另一位更像父亲的女儿完成了。
这是一次干净、冷静、无可更改的吞噬。
交接完成。
最近沉迷CK3的AGOT mod,朋友说:你看看人家为爱发电的力度,再看看你。
我:……(灰溜溜地滚回来码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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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