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布袋戏】一剑霜寒 第48章 第 48 章

“秋露和朔夜，其实是一个人，对吗？”

听到闻樱这样问，恋红梅先是一怔，接着便缓缓低下头，沉默了下来。半晌过后，她才长叹一声，问道：“你……是如何看出的？”

“这……要说的话，应当是命运的巧合吧。在来到梅香坞前，我曾去过秋露所在的那个村子，也曾遇到过秋露曾经的朋友……”

闻樱也跟着叹息一声，将自己是如何得知秋露的故事娓娓道来。而恋红梅听罢，却也是许久再未开口。

就在闻樱以为恋红梅不会再同她说话时，恋红梅却缓缓作声了：“闻姑娘，你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

恋红梅的人生哀艳却又乏味，如同说书人口中一个又一个秦楼楚馆中的苦情人。

但唯一不同的是，她曾有机会离开梅香坞。

当初她爱上万曙天，是因为这个人到梅香坞里，只看梅不看人，当时还是头牌的恋红梅年纪轻轻，有无数男人曾为她停留，又有无数金银绫罗千金一掷想要求得她的青睐，所以她那时候看到万曙天，好像她自己说她是不服气的，说凭什么这男人只看梅花不看她，包括后面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离开梅香坞，也好像是武侠小说里在庸常不过的桥段，武林豪侠退隐江湖，带着一位姣姣灼灼花一样艳丽的女人离开。

可是好一出救风尘演过，大梦散场，在故事的尾声万曙天死去，他们的儿子也死去，恋红梅一个人，孤零零地，又回到了梅香坞。这时候她什么也没有，她依然漂亮，却不再年轻，风尘和恩怨都厌弃开始老去的女人，世事如水，恩恩怨怨折磨这些女人，不比摧残年轻的小姑娘，好像总归少了些趣味。

但恋红梅聪明，会做生意，又会些武功，加上当初她离开时，还牵扯着许多未了的旧情，她年轻的时候大概也认识不少武林中的侠客，不算英雄但会武功，饮酒时恋红梅听他们逞英雄听他们吹牛，兴致起来时男人睁着迷蒙的醉眼，说来，我教你几招。

他们教她武学，不是真心想教，只不过是想看一只猫媚态十足地伸一伸爪子，也觉得颇有趣味。可没想到，恋红梅真的学去，杂七杂八地学了许多，最后成为自己的东西，偶尔遇到讨她便宜油手油脚的男人，她都会凌厉的一掌打过去，留下一地像血色一般的梅花。

当时她还不是老板娘，真正的老板娘跟她说唉红梅啊，这样不行，男人都不喜欢你这样的女人。恋红梅笑，含糊地混过去，心里想着我生来不是为了他们喜欢的。

后来她成了老板娘，有时身边的女孩子被男人纠缠不休，只得躲到恋红梅身后去。这样地方的女孩子最怕老板娘为了哄恩客开心，把她们推出去，可恋红梅不一样，能劝的劝走，不能劝不耐烦了就一掌打飞。

时间久了，梅香坞的女孩子们都说喔我们头家娘哦，也是顶顶厉害大女侠咧。

如今恋红梅的梅香坞，好像真的只是梅香坞这么简单——梅花在这里开开落落，年年送走冬日迎来春日，却从不会被那一只手攀折，然后凋零在灰暗的角落。

也正是在这时，聆秋露来到了梅香坞。这个姑娘说，是她的恋人朔夜为她指明了离村的道路，让她到梅香坞里来投靠恋红梅。

于是，自此之后，梅香坞多了一位秋露姑娘。

但是，恋红梅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呢？

那个女孩曾为继承天下第一刀之名而放弃了属于自己的裙钗，而如今，她寄生于另一个死去的女孩当中复生，穿上明黄的裙，带上繁复的簪，像是在茫茫大雪里不合时宜绽放的一株迎春花。

而有时候，恋红梅会听到这两个相依相偎的魂魄在同一支烛影下聊天，聆秋露轻飘飘地说着，朔夜呀，你要放下仇恨。

朔夜的声音冷冷的，说他做不到。

恋红梅为她们掩上门，却忍不住悲凉地想，也许万雪夜根本不恨独眼龙呢，恨独眼龙的只有万朔夜——而所谓活着的聆秋露也许又并不是聆秋露，是万朔夜儿时埋下的簪、烧毁的裙衩，是那个躲在窗后听见万曙天说“若是这孩子是个男孩便好了”的万雪夜。

活下来的聆秋露亦不是聆秋露，因为真正的秋露将目光在人生最后的几年里分给了春桃那个异乡来的小姑娘，而后又分给了流浪的刀客。

所谓的、真正的复生不是聆秋露附在万雪夜的灵魂里、而是被自己亲手埋葬的雪夜在那个凋残的秋里奇迹般地萌生新芽。

那么，恋红梅呢？

“我有时候在想……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是我的错？”恋红梅垂下头，将面颊埋在冰冷的手中，说道，“如果我从未阻拦过光儿的治疗，是不是后来的雪夜就不会变成这副模样？那个叫秋露的女孩，是否也不会因爱上雪夜而死？”

“这不是你的错啊，红梅姐。”

闻樱弯下膝盖，扬起脸来看向落泪的恋红梅，说道：“我不了解您的丈夫，但我知道，光儿那个孩子，是你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才生下来的孩子。分明这生病的孩子也是你的儿子，可是，您的丈夫却冷漠地将你排除在治疗过程之外，你看不到冥医治疗的过程，只能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带走，然后痛苦万分地带回来*。这对你本就不公平，不是吗？”

“还有朔夜的事情，既然万曙天有心想要教会朔夜刀法，又何必芥蒂她是女儿身？若是他无心教会朔夜，那又为何要以她是女孩当做借口，直接拒绝了便是。你看，我师尊也是女人，偷偷摸摸地练了这么多年刀法，后来也将樱斩教会了我。您看我师尊如何？我现在又如何？”

“说白了是那万曙天他又可怜自己天下第一刀的名声，打心眼里却又不信任女子也可以提刀对敌，七岁的小雪夜懂什么？她只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男孩子，然后陷入愧疚、自责。她埋下自己的裙钗的时候，万曙天这个做父亲的，也从没有制止过，不是吗？迷障和痛苦已经产生了，他再怎么劝万雪夜回头，又有什么用呢？当年还是恶人的独眼龙前辈*重伤万曙天固然不对，但亲手将万雪夜逼到这样痛苦的境地的，还是万曙天啊。”

“当我们是女子本身的时候，他们就会要求我们去当一个好女儿、好母亲，可反过来，当我们说想要作为一个女儿或是一个母亲，去为他们分担的时候，他们却又巴不得和我们撇清干系，留下一句‘你一个女人懂什么’来。难道你想要终止光儿的治疗，便是妇人之仁，他便是坚毅隐忍？难道万雪夜想要提起刀，就一定是女儿比不上男子？这世道对我们女子，难道不是太奇怪了吗？”

闻樱口干舌燥地讲了那么多，恋红梅总算是抬起头来，虚弱地笑了笑。而见恋红梅笑起来，闻樱总算才是松了口气。

她抬手去握住了恋红梅的手，柔声劝道：“红梅姐啊，生了病就是要看医生的。我知道，光儿的这件事，难免让人心生芥蒂……但是，冥医前辈是个好医生。你看，我的眼睛，盲眼这么多年，也被他治好了。我想，光儿当年之所以没有放弃，也正是因为他也希望这难缠的病症会快点被解决吧？”

恋红梅叹息了一声，艰难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说道：“你啊，真是能言会道。我都要被你说服了。不过，雪夜的事情，你又怎样看？她现在执意认为，朔夜是朔夜，秋露是秋露，这……”

这一猜测被证实，闻樱也颇为忧心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也要看契机……朔夜她现在这样子，不知强行让她想起这一切，会不会对她不好。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吧。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老板娘你要养好病才行啊。”

*

另一边，梅香坞外，众人还在商讨恋红梅目前的状况。独眼龙问道：“秋露姑娘，老板娘的状况怎么样？”

聆秋露叹息一声，看向冥医：“她正在休息。大夫……”

冥医却避开了她的目光，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把握。”

“何不用你当初要试验的方法一试？”

听到独眼龙这么问，冥医却是摇了摇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震声道：“当初的试验……不，我……我做不到。我不能再拿人的生命做实验了。”

“难道你就眼睁睁看人病死？苍离先生说过，这是上天再给你一次的机会，你一定要把握。”

冥医沉吟许久，这才叹息一声，说道：“让我再想想看！”

冥医说完，便匆匆离开梅香坞，独眼龙看向凌秋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秋露姑娘，俺还想向你询问，万朔夜还留在梅香坞吗？”

聆秋露点了点头，说道：“是，你想见他？”

独眼龙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个提议：“见到俺只会让他更加愤怒。俺希望秋露姑娘能可劝他将九龙天书交给俏如来。”

聆秋露却忍不住叹息一声：“如果是你的要求，他一定不会答应，除非你肯与他一战。”

独眼龙垂下头，也跟着叹息一声，喃喃地问道：“真要逼到这般极端吗，俺不明白，在万曙天的教诲之下他怎会如此偏激。”

聆秋露苦笑了一声，说道：”或者说，就是因为万曙天教得太好了。报不了的仇固然痛苦，报不了的恩，又何尝不令人折磨？是恩是仇，还不了就是欠，欠这个字就是勾人心痛。”

“……欠这个字，就是勾人心痛。唉，请你转告他，所有的亏欠，俺独眼龙一并承担便是。”

聆秋露愣了一下，问道：“你愿意接受他的挑战了？”

独眼龙点点头，说道：“是，俺愿意。只要他肯交出九龙天书给俏如来。”

聆秋露犹豫一番，还是开口：“他绝不会留手，你更不可能认真对付他。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战。”

独眼龙朝着聆秋露摆了摆手，说道：“你不用替俺担心，俺自有办法。我在梅香坞外的池畔等他。”

聆秋露无奈，只得垂下眼，应道：“你……唉，罢了。我会转达。”

此时的冥医尚且还在独自思考，到底是要怎样才可以医治失血症。就见独眼龙迎面走来，冥医愣了一下，问道：“独眼龙，你要去哪里？”

然而，独眼龙并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话，而是叹了口气，说道：“俺要去办一件事情，梅香坞内的情况请你多关心照看。老板娘的病情，也请你多操烦。”

冥医奇道：“别讲得好像在交代遗言一样，你是要去多久？”

独眼龙更是叹了口气，说道：“也许……很久。”

不对，看独眼龙的神色有异，难道……

然而，还来不及冥医细想，闻樱和紫燕就匆匆走了出来。紫燕开口问道：“独眼龙先生呢？”

冥医看了看独眼龙离开的方向，叹道：“是紫燕啊，独眼龙刚才离开了，怎么了，你看起来怎么会这般惊慌 。”

紫燕惊叫一声，说道：“遭了，那、那我……我看到……我看到有人通风报信啊。”

“通风报信？什么意思？”

”就是……”

紫燕还来不及解释，众人皆见一个提着长刀的女子缓步踏来，说道：“交出九龙天书。”

这女子身上的苗服未曾换下，腰上长刀亦是苗刀形制所改，冥医一见，便不由得一愣：“苗疆的人，怎会……”

“梅香坞不做生意，反而越来越热闹了。”

“我早就讲过，九龙天书会为梅香坞带来祸害。”听到汲水先生这样说，识龙影也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他便朝着这女子走过去，柔声笑言，“如此疾言厉色，可有失美人风止啊。姑娘虽是急着找九龙天书，为何不先坐下来，在梅林里饮一盏酒，我们慢慢谈……”

听到识龙影这样说，冥医和汲水先生对视一眼，紫燕和闻樱也都跟着相视而笑，众人在这时候都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这家伙，又来了。

那女子听到识龙影这么说，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抬手搭在刀柄上，这才说道：“我来此地，只是为了九龙天书。交出九龙天书，我们才有攀谈的可能。”

而就在这时，苍越孤鸣也跟着出现在了姝云身后，缓缓道：“苍狼不想伤人。但是，今日我们必须拿走九龙天书。”

听到这个名字，死寂的人群终于出现了一些喧嚣的议论声。汲水先生思忖道：“苍狼，是苍狼王子！”

识龙影亦是跟着点头，说道：“苗王的儿子。

那他身边的美人，想来应当就是……”

众人将目光落在了那女子身上，果然见得她与这位苍狼王子在眉眼间有着几分相似，登时便有了几分了悟。

当今苗王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便是这位苍狼王子，而女儿，长年留在铁军卫中历练，神秘得很，中原人只知苗疆有这样一位公主，但她的名字、武学、模样、年纪，却都是一概不知的*。

不想这次苗王竟然将这位公主也派了出来，看来，九龙天书当真是事关重大，苗王终于坐不住了。

姝云手腕一转，那把寒光凛凛的大刀就劈砍下来，震荡出层层叠叠的尘埃来。

苗疆的公主缓缓抬起眼。

“我的名字叫做姝云。”

“诸位，听得够清楚了吗？”

“我不愿意在梅香坞里动刀，更不愿意耽误这里的生意，同样，我也不想做伤人性命的事情。所以，希望你们交出九龙天书，否则，别逼我动武。”

闻樱在这时候，终于倒出功夫看了这姑娘一眼，接着，她斩钉截铁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姝云垂下眼，手中刀光闪了又闪，说道：“那只好得罪了。”

*闻樱的那段话来自于恋红梅口白：“道歉有什么用，你不要再带光儿去见那个医生了，不然你就给我讲，那个医生是谁，我自己去给他讲清楚”（《天地风云录之九龙变第12集），怕你们会问万绍光失血症治疗的细节，所以在这里附一下出处。

*独眼龙曾为恶人的设定：甲子名人帖天下第一刀，年少时无恶不作，欺善怕恶，后由金光佛指点，命其除掉达摩金刚榜上的所有恶徒，却在最后一页见到自己的画像，从此绝迹江湖，直到灵尊死后才再次出现，先後协助对抗西剑流与苗疆。

*你问我苍越孤鸣哪来的姐姐？这是我下一本小说要写的故事，但是实在忍不住，私心想让她们两个见一面就先在这里写了（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