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布袋戏]武运昌隆 第4章 第 4 章

“月牙岚，你在想什么？”

西剑流大营被攻破，史艳文与黑白郎君已被救出，此时诸事已然尘埃落定。父亲那边有兄长照顾，几日里连轴转的雪山银燕总算能歇下来，他在神蛊峰转了几圈，才想起被剑无极带回来的月牙岚。

不能将他一个人丢在一旁不管，是以才有方才那一句问话。而正在看月亮的月牙岚听到雪山银燕的声音，愣愣地转过头去，虽然他没做好和这几个中原人交好的准备，但却仍是乖乖应声：“在想兄长和……黛香大人。”

“黛香大人？”雪山银燕还没回话，剑无极的声音就跟着悠悠荡了过来，“你是说今晚跟我和银燕对擂的那个女人？喔——中原话来讲，风姿绰约、顾盼神飞，她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若是你不说，我还以为，她是西剑流当中剩下的那位天王——天宫伊织呢。”

月牙岚面色一僵，接着他的尖耳朵上便晕上滚烫的红晕来。他急匆匆地开口制止剑无极的话：“你在说什么！那是我的、我的——”

话说了一半，月牙岚就沉默下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带过了一个形容词就不肯再说话了。倒是剑无极挑了挑眉梢，一副了然的模样：“自打这女人出场以来，她和你的好大哥对视三次，欲言又止四次，挨得又是那么那么近——她是你的嫂子对不对？”

月牙岚嘴唇白了又白，动了几下后，方才下了极大决心一般，慢吞吞地开口说道：“黛香大人……她是我兄长心仪之人。”

兄长和黛香的这段情谊牵连着月牙岚太多以悲惨为底色的回忆，他每每想起，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潮湿的棉布，涨得他喉咙发梗一般生疼。是以就在今夜，对着舍命在危机时刻带走了他、以及自称他与自己一样孤独的两个少年，月牙岚略去了西剑流一切详细情报和那些交关重要的背景讯息，讲了长长的一大段话。

奥野家族的长女是在月牙岚出生的第三年来到西剑流的。

生活在西剑流的孩子很小的时候便要到校场上历练，月牙岚本不应该是个例外，但月牙家的情况特殊些，月牙岚他早些年并不在西剑流的校场参与演武。直到他十岁那年，父母的婚姻濒临崩溃、纷争不断，那时候月牙泪终于抽空回到了家里来，在多年未曾谋面的父母面前俯身低首跪了下来。

他说，你们两个之间的纠葛恩怨，务必、务必不要牵扯到岚身上。若是不然，请将月牙岚也送到西剑流来吧。反正你们想要一个真真正正属于月牙家的继承人。他才是你们想要培养的对象。

月牙岚虽不解其意，但还是选择跟着兄长离开。而那时候便是月牙岚第一次在校场上见到黛香——她站在兄长身边，青蓝色的发利落地扎成一束，却已经被汗水打湿，而在她的面颊上是奔跑过后留下来的薄红。她喘着气，抓过了月牙岚手中的龙牙刃，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嘛。这东西怎么一次又一次胜了我？”

月牙家族的族人视武器为生命，月牙绝式非绝命断魂不停，而月牙家的兵刃也同样非死不得放手。可此时，那把龙牙刃就这样被那个叫黛香的姑娘握在手中，皓腕上下翻飞，似乎随时就能将它脱手而去。

可就在这样的时候，他的兄长却难得笑了起来，自从他眉间那蹙着的阴云终于散去。他非但不在意，反倒还抬手为黛香擦去额头上几滴快要跌进她碧色眼眸中的汗珠。

黛香是唯一能让兄长笑起来的人。

十岁的月牙岚这样想。但他来不及想更多，因为西剑流的课业训练以及平日里繁琐的任务很快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更别提他那位优秀的兄长，如今已经二十二岁，足以挑起月牙家栋梁的年纪，此时早已经可以跟着他的几位朋友在任务中大放异彩。

是以月牙岚不常看见他的兄长。倒是黛香更闲一些，她似乎总不必去出任务，她总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与月牙岚偶遇。

有的时候是在名古屋外的河沿旁，她躺在牛背上叼着一株野草打瞌睡，大啦啦地翘着二郎腿，裙摆自然地堆叠在她腿弯，阳光就这样照在她露在外面的皮肤上，莹莹的光像是玉一样晕染开来。

有的时候她在廊下冲他招手，在他靠近时一抬手把这个瘦弱的孩子搂到怀里，塞给他一盒精致的和果，澡豆的香气跟着花瓣的香味一同飘到月牙岚的鼻尖上来，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

而有的时候，她更喜欢在校场上漫不经心地从后面一把抱住这个孩子，握住他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柔软地贴着他的后背说你的姿势不对，我记着你的兄长不是这般握刀的。

黛香总会提起月牙泪，所以哪怕有她作陪，可月牙岚仍旧不快乐。月牙岚常常见不到他的兄长，可他的兄长却像是空中降下来的一道阳光，温暖地刺痛着他，映出他矮小臃肿的一点身影来。

想进入西剑流并不容易，每一个到这里来的孩子都要经过严苛的甄选。但月牙泪的请求，使得月牙岚成了个意外，当日他的兄长如何说服了祭司大人和柳生大人没人得知，可月牙岚的加入太过轻易，使得西剑流当中不少同龄的孩子多了些尖刻的议论声。

月牙岚试着去忽视这样的议论声，可他忘记了此时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于是，风波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酝酿开来。他终于压抑不了自己的愤怒，也忘却了自己是一个武人、是月牙家的孩子，拳拳到肉地那几个背地里讥讽他的孩子扭打在一起。

他比不得那几个孩子人多势众，被按在地上实实在在地挨了几拳后，竟然有一刀飞刃贴着那几个孩子的头皮掠过，顿时吓得那几个孩子噤若寒蝉。

月牙岚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后，这才发现伸出援手的竟然是黛香。他在看清楚来人后，别别扭扭地挪开了目光，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面上的灰土和血痕。

可谁知道，黛香喝退了那几个孩子后便赶过来看他，又取出手帕为他擦拭面颊，哪怕月牙岚一次又一次别扭地甩开她的手，扭过头去不让她触碰。

这时候的黛香只有十八岁，更忙着要照顾月牙岚，她便忽略了一个事实——西剑流在有些时候并不是她想的那般光明磊落。

哪怕她是一个成年的大人，哪怕她是祭司大人亲手带回来的弟子，可这都并不能平息那几个孩子的怒意。就在她忙着安抚月牙岚的时候，一个孩子拾起了她的飞刃，狠狠向她刺了过来。

而在她反应过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一道身影飞掠而来，一手推开月牙岚，一手护住了黛香。

是月牙泪。

月牙岚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黛香尖叫了起来，她扑到月牙泪身边，颤抖着声音问他怎么样，还好吗，又攥着垂下的衣袖去触碰他的面颊。

月牙岚这才注意到，那道飞刃恶毒地划过月牙泪的眼角，留下一条像是毒蛇一样蜿蜒的血迹。可这时的月牙泪却仍旧平静，只是伸手为黛香拂过发间粘着的一丝草屑，淡淡地说道：“还好不是你。”

这道飞刃袭来时，是存了十成的力气的。黛香没有防备，若是扎在她身上，说不定会削去她大半张面颊，又或者是扎穿她的血脉。

所以，月牙泪的庆幸，绝非虚言。

“我的兄长失去了一只眼。而那个孩子废了一只手的手筋，被西剑流遣送回去。”月牙岚这样说着，面上有一种苦涩的疲惫，“从那以后，西剑流就严禁私下械斗了。”

想到多年未曾相见的兄长，月牙岚颤抖着叹了一口气，再度看向面前的两个少年，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我要回去。”

“九星连珠，百年一次，我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即使再危险，我也要进行。西剑流，是我们的唯一，吾长久的生命，只是为了它，为了你们。”

空旷的大殿之中，祭司的声音散开，显得格外尖锐而缓慢，他说完这些，似乎很是疲惫，沉默了许久方才转向月牙泪，轻声叫出了他的名字：“……泪。”

月牙泪低垂下眼，回应道：“是。”

祭司看着这个孩子，叹了口气，说道：“月牙岚叛离西剑流一事，我必须有所制裁。但，现在既然你来到中原，月牙岚就让你亲自执行吧，你能胜任吗？”

这一次的月牙泪没有再回话，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了。他低着头看向自己脚下的路，却走得很慢，谁知他一走过拐角，就撞上了黛香。

他张了张嘴，迟疑着开口：“……黛香。”

西剑流驻地的这片长廊没有烛光，是以站在阴影中的黛香也显得有些暗淡了。她的眼睫颤动片刻，似乎有泪光闪过。但很快，她便恢复了正常：“你被月牙家族除名了，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朝夕相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黛香的声音有些发抖，似乎跟着变得失真，这让费力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的月牙泪觉得眼珠隐隐作痛，他沙哑着声音，近乎恳求一般地开口：“黛香，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再提起这件事……”

黛香的声音陡然顿住，伴着一声脆弱的叹息：“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想知道，什么时候。”

“在我失去那只眼睛的时候。”

月牙泪先黛香一步平静下来，他叙述着，就好像在补全一个和他们都无关的故事：“你知道，我常年都戴着兜帽，因为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耳朵。我的耳朵，看起来并不属于月牙一族。在我出生后，父亲怀疑母亲的背叛，认为我是她与旁人偷生下来的孽种，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所以后来，有了岚的出生。为了证明月牙一族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纯正血脉。可是，你也知道他的资质……并不尽如人意。有一个处处压他一头的兄长，不仅仅是他不快，还有我的父亲。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将月牙家族交到岚的手里。”

“黛香，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或者说，如果是你……你看到并不喜欢的继承人顶着残缺的眼回到家中，你会怎么做呢？”

月牙泪平静地发问，却听见黛香的呼吸陡然一抽，接着她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被遮住的那只眼睛上。

于是，月牙泪便明白，她知道答案了。

“祭司大人遣我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回家后，父亲看着我瞎了的那只眼，对我的态度终于柔和了许多。但是……没过多久，他便安排了一个女子和我见面，说这姑娘温柔小意，婉约可亲，让她来照顾我正合适。”

月牙泪说到这里，终于停顿下来，面上隐隐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怒气的情绪。

“我又不是残废。”

“……泪。”黛香听到这里，伸出了手去，轻轻握上了月牙泪的手，“是我对不起你，一直以来，我都欠你一句抱歉。是我冲动、没能处理好那件事，若是我当初再冷静些，你的眼睛……我当初还说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这样的话。你一定很为难吧。”

“不是的。我本来……”月牙泪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轻轻抽回手去，“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本就是家人。是我抱歉，和你说这些。让你心烦了。”

“回去休息吧。你肯定也有很多事要做。”

月牙泪都这样回应，黛香到底不好再说什么，她几番叮嘱，让他也去好好休息，这才转身离去。

月牙泪应声，目送着她离开。这才伸手点亮了身边的烛火，昏黄的灯亮起，周围的景致明亮了不少。可在月牙泪眼中，仍旧只有模糊昏暗的一团。

那一抹青蓝，渐渐地散去，像落入大海的鱼，怎么也抓不住。

他已经要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