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郑峤相处一周后,景谣渐渐发现,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郑玥口中那般孱弱。想来也是,长姐护弟心切,估计就不自觉夸大了病情。
郑峤不过是体能稍差,伏案学习个把小时便显出疲态;胃病偶有发作,也多在餐后,服下药物后很快就能恢复如常。
不过这种程度就要放弃校园生活,非得请家教上门授课?
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也太娇贵了吧……
直到一天,正在练习英语口语时,张妈突然神色慌张地闯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景谣正疑惑着,管家也随后进来了:“小峤,郑先生叫你去一趟书房。”
郑峤神情木然,推开椅子走出去。
“小峤?”景谣不明就里,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怎么像是突然被什么附了身,又像条件反射似的。
这一喊把郑峤喊醒了,他回头冷冷地对她说:“你回去吧,今天就到这。”
景谣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只能先假装答应:“好,那明天见。”
“明天……再说吧,张妈会联系你。”郑峤大步消失在她视野中。
房间里只剩下景谣和张妈。
景谣向张妈投去寻解的目光,张妈的眼神却刻意避开:“景小姐,不好意思,今天就到这吧。”
景谣稍顿一秒,点点头:“好,我整理一下教案就走。”
张妈倒退着带上门,整个房间只剩下石英钟的滴答声。
景谣心里有个声音说:不对劲。
圣母心又爆发了,她不能走,郑峤也许需要她。
时间从未这般漫长过,景谣在原地坐立难安。
分针转了两圈,外面才传来张妈抽泣的声音,景谣刚想起身去看时,郑峤先推门而入。
他垂着头,身形看起来摇摇欲坠。
见景谣还在,郑峤先是一怔,旋即脸上浮现一丝愠色:“你怎么还不走?”
景谣:“今天的作业,想等你回来再嘱咐一遍……”
郑峤别过头去不看她:“快走,立刻!”
“好,那明天见。”景谣背上包,走到郑峤身旁,想抚摸一下他的背稍加安慰,却被他躲开了,“嗯?怎么了?”
郑峤突然推开景谣,踉跄地冲向洗手间。
里面传来剧烈的呕吐声,紧接着是身体倒地的闷响。
景谣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门,发现郑峤瘫倒在马桶边,嘴角还挂着淡淡的血丝。
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得膝盖发软,第一反应是跑到隔壁向张妈求助,“张妈!张妈你在吗!”
反复敲门没人应答,景谣又向三楼空荡的走廊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她只能赶回洗手间先一个人处理。
郑峤蜷缩在地上,后腰露出骇人的红痕,一看就是刚被抽的。他费力地抬头看向景谣,冷汗顺着额角滑进眼睑,眼尾绯红,细碎地呼吸。
景谣跪下,膝盖磕在冰冷的地面,双臂吃力地穿过郑峤绵软的后背,咬牙将人往上托举,在他耳边反复轻唤:“小峤,不怕,我回来了。”
郑峤嘴里喃喃道:“别找张妈……不在,她被我爸叫走了。”
“什么?为什么!”景谣不解。
“没有为什么,随便找个借口呗。就为了……让我自己……一个人……”郑峤虚弱地向景谣解释。
顿生恶寒。
从郑峤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出的郑父,其阴森可怖的形象充斥着景谣的大脑。
她倒吸一口冷气,好恐怖的家庭,怎么能这样!
什么高薪?不要了,可不能继续在这干了……
又马上反应过来,现在救人要紧。
“小峤不是一个人,我在呢,胃疼是不是?我们吃药。”景谣手掌贴着他冰凉的脸。
郑峤用尽最后的力气摇摇头:“吃了也会吐出来,肌肉注射解痉剂……阿托品注射液和针头也在床头柜里……”随后就没了回应。
景谣瞪圆双眼:“啊?我吗?是要我现在给你打针?小峤!小峤——”
还好母亲是医护人员,肌肉注射的规范操作方法景谣早就知道。
不是!但理论和实践还是不一样啊!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他也不是第一次用这个药,应该打不坏吧……
反正是他要求的,而且《民法典》里说过的,紧急情况下救人不用担责。
郑峤就这样侧躺在洗手间冰冷的瓷砖上,露出后颈一片苍白皮肤,脊骨在单薄的衬衫下凸起细棱。
景谣在床头柜里翻找出阿托品,用砂轮在棕色安瓿瓶颈部划痕,消毒后折断,注射器针头斜面向下插入安瓿内,抽取药物,然后排尽注射器内的空气。
再用酒精棉球在他大腿中段外侧皮肤上消毒,房间里好安静,只能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
她捏紧注射器,指腹擦过针管外侧的刻度线。针头从股外侧肌扎进去,三毫米,五毫米,直到大半根针没入皮肤。
指腹下的肌肉正簌簌发颤,她强撑着镇定,盯着刻度缓慢回落。直到拔针后看见针眼渗出极细的血珠,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已浸得透湿。
推完药液后她按住棉球的手不敢用力,也不敢不用力。
做完这些后,几近虚脱,瘫坐在地上。
唯一能信任的张妈也不在,她终于控制不住泣不成声。
“别……哭……”一根冰块一样的手指拭过景谣眼角的泪珠,郑峤睫毛颤动着掀开眼皮,眸中焦距散了又聚,终于在对视时凝出一丝暖意。
谢天谢地,他活了……不是,他醒了。
景谣指尖发颤地扣住郑峤的腕骨,掌心贴着他皮肤下突突跳动的脉搏:“怎么样了?”
郑峤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弧度:“没事了,别怕。”
景谣刚托住他后背想扶他坐起,他忽然下颌绷紧,喉结剧烈滚动着闷哼出声,紧紧捂着心口:“唔……别动我。”
景谣猛地想起他心脏功能薄弱,这个阿托品大概是一种阻滞剂,放松平滑肌的同时可能会导致心律失常。
不会真的出事吧!
“不行,手机呢?我打120。”景谣摸遍全身的口袋找手机。
“别……”郑峤抬手按住她手腕,虚虚却固执地往下压,“就是有点心悸,正常的,一会儿就好了。”
郑峤说这话时睫毛垂得极低,分明是在躲避景谣眼里的惊惶。
景谣喉咙发紧,指尖抚过他脊背突起的骨节,像触碰易碎的玻璃:“那……我扶你去床上躺着吧。”
郑峤摇头,气息拂在景谣肘间:“不想动,就这样吧。”
“是刚才被你爸打的吗?为什么啊?”景谣全身止不住地抖,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家暴,而且现在的程度已经堪称虐待了。
“没有原因,他想打就打喽。习惯了,谁让我是他的孩子呢,最不顺从的儿子。”郑峤语气却依旧淡淡的,仿佛在说不相干的路人。
景谣喉间酸涩,怜惜地用手腕给他擦额角的冷汗。
破碎的小孩,逞强的小孩。
景谣恨不能将自己的血肉拆下来,填进他浑身的伤口里。
她吸了吸鼻子,假意数落道:“你好好学习,你不是喜欢数学,喜欢编程吗?考上大学就好了,去别的城市生活。还有你姐呢!你姐很惦记你的。”
“我爸就以折磨我为乐趣,他不会轻易放我走的,原因很复杂,你……你不懂。”郑峤的语气里麻木多于绝望。
“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才多大啊小孩儿,不许死气沉沉的。”景谣突然捕捉到灵感火花般,脸上洋溢着兴奋又神秘的笑容,“哎!我又想到一个关于‘42’的解读方式!”
郑峤:“什么?”
“嘿嘿……还没想到,宇宙的终极奥义哪有那么好想?‘还没想到’也是一种答案啊,意味着任何难题都一定存在对应的解法,哪怕它暂时还未能浮现。”景谣歪着头,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含着安抚人心的坚定。
郑峤缓过来一些,他望向景谣,眸中的光似微弱烛火般闪烁:“好,那你陪我久一点,要看着我离开这儿。”
他起身主动给她一个结实的拥抱,
在景谣看不见的角度,郑峤眼底浮起一抹隐晦的笑意——进度条50%。
*
眨眼间,三十个昼夜倏忽而逝。
一天傍晚,夕阳西下,薄暮冥冥,将郑峤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细细的、琥珀色的描边。
他眯着眼,趴在书桌上听景谣讲在英国留学时的故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景谣能感觉到他心不在焉,温声询问:“小峤,累了吗?”
郑峤下巴压在自己手背上,微微晃头:“又到21号了,上个月的今天是谣谣姐来的第一天。”
景谣顺了顺他后脑勺的头发,笑吟吟地说:“是呢,我很高兴认识小峤。”
“要是你能住在这里就好了……”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粒雪花坠入掌心,半秒就融化了,甚至让景谣觉得是不是幻觉。
景谣闻言指尖一顿,屏息凝视他。
最后一丝阳光斜斜地穿过郑峤的睫毛,他眼睑轻颤,细碎的阴影也跟着忽长忽短变换。
郑峤察觉到景谣的目光,不自然地坐直了身体,用自嘲地语气说:“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那声音里藏着太多东西,小心翼翼的试探,转瞬即逝的渴望,以及最终归于沉寂的克制。
景谣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一时哑然,思忖着怎样回答妥当。
郑峤鼓起勇气又说一句:“我想你的时候,只能盯着钟表,盼着你来上班的时间。”
他手指蜷缩着,骨节泛着青白色,食指在拇指腹扣出月牙,像是怕自己说得太多,又像是怕自己说得不够。
郑峤的手机被禁止添加外人的联系方式,因此非上班时间,景谣只能联系张妈问问他的情况。
郑峤要是想她了,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等待。
景谣心底泛起涩涩的潮意,犹豫了一瞬,最终只是伸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郑峤的皮肤冰凉,像一块冷玉。
她低声说:“我每天都会准时来陪你的,放心吧,好不好?”
他又趴回书桌上,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后来,景谣将郑峤的请求告诉了张妈,想听听她的看法。
厨房里飘着淡淡的药香,张妈正守着砂锅熬郑峤要喝的药膳。
听到景谣的话,张妈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手指又在围裙上反复擦拭,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像是要擦掉无形的忧虑。
“景小姐……”张妈沉吟不决,迟疑几秒才凑近景谣耳语,“你是个好姑娘,可还是要三思。”
张妈说着,目光飘向门口,景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门外什么也没有,但景谣一下就明白了张妈在替她顾虑什么。
张妈克制地叹惋道:“郑先生和现在的夫人,唉……不喜欢有人对小峤太好。”
景谣心里一沉,她还没有见过郑父,所以脑海中只能浮现出二楼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
门后是郑峤腰间红痕的古战场,那次是鞭子还是皮带?之前呢?这种家暴发生过多少次她不敢细想。
为什么回卧室的时候郑峤严重到需要注射针剂止痛?张妈抽泣着被叫走后又经历了什么……
这个家像一座华美的囚笼,好像四处藏着窥探的眼睛,怎能不令她心生怖惧。
她又犹豫要不要干脆辞职。
“好的,谢谢您的提醒,我会再考虑的。”景谣轻声回应着,头脑有些发懵。
可命运从不给人犹豫的时间。
翌日,课程刚刚结束,景谣正低头将教案收进包里,房门突然被推开。
管家站在门口,西装笔挺,脸上的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锋利。
“景小姐辛苦了,郑先生的意思是,您的教学任务到此为止。”
书桌前的郑峤猛地抬头,书本从他膝上跌落,发出“啪”的一声钝响。
景谣定在原地,想问“为什么”,又知道那样说简直无用得发傻。
她稳住声音,直视管家的眼睛:“如果郑先生担心教学质量,我们可以更换教材,或者调整授课方式,也可以……找一个有监控的房间上课。”
管家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微微倾身,字字如刀:“景小姐,您为什么会觉得……少爷的房间没有监控呢?”
景谣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原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
郑峤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景谣几乎能听到他胸腔里心脏失控狂跳的闷响。
他踉跄地冲向管家,怒吼道:“你们别欺人太甚!”
管家稳稳站在原地,一毫都不曾后移。
景谣立刻上前一步,挡在郑峤和管家之间:“麻烦您转告郑先生,能否请他有空闲的时候……我想亲自去和他聊聊。”
管家眯了眯眼,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明天上午九点,已经留好了时间,郑先生在书房等您。”
门关上后,房间里静得可怕,只剩下郑峤急促的呼吸声。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对不起。”
郑峤的睫毛湿漉漉的,像是沾了晨露的蝶翼,脆弱得让人心碎。
这句对不起的言外之意是:如果不是郑峤表现出对这位新家庭教师的依赖,如果不是他贪心地想要景谣在别墅里住下,或许景谣还能继续当他的老师。
“小峤,看着我。”景谣轻声说。
郑峤缓缓抬头,悲伤遮翳他漆黑的眼睛。
“这不是你的错。”景谣握住他的手,他指尖和想象中一样冰,“明天我会去见你父亲,我会争取留下来。”
郑峤摇头,忍住泪也有浓重的鼻音:“没用的……我表现得越想要什么,他越要毁掉,他……他不会答应的。”
郑父不喜欢郑峤身边有对他太好的人,因为那意味着——郑峤会开始有期待、有欲/望、会反抗,慢慢不受控。
可景谣偏要他羽翼丰满。
“那也要试试。”景谣的手指收紧,坚定地望进他的眼睛,“说好了的,陪你久一点。”
郑峤收回目光,头颅无力地垂落,额间轻轻抵在景谣温软的肩窝——进度条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