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炽话音落地,久久没有人接过话头。
其他人心里怎么想的不知道,反正卫山河不说话,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推论实在是非常诡谲,另一方面,确实也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一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一边在心里想:悬棺裂谷,的确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地图。
——最恐怖的推论,竟然是从他们之中最怕鬼的人的嘴中说出来的。
“所以说,是鬼遮眼么?”
最后还是师襄先开了口。
“我只是随口一说。”殷炽的表情管理优秀得仿佛可以直接去走T台,堪称不动如山,连眉毛都不挑一下,要不是话突然变多变密了,还真发现不了他在紧张,“鬼遮眼只是一个比喻,实际上会导致我们视线受阻的因素有很多,诸如光线变化,或是磁场偏移,都是有可能的。”
“好,那我们先假定,有鬼一直跟着我们,并且试图阻碍我们的视线。”师襄直接跳过了殷炽的科学论证,冷静道,“那么,它想得到的结果是什么呢?目前这些干扰最多只是让我们对距离较远的光线不那么敏感而已,而且说实话,不算老玩家遭遇袭击那一次,我们从入谷到现在,还没有遇到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危险。”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觉得喉咙有点干,便侧过脸去,小声咳了两下。
“的确,按理说,第四天应该是比较危险的。”祝灵正道,“如果殷炽的想法是正确的,一直有东西跟着我们的话,那我们可能从一开始就处于危险之中,只是我们目前还没有触发死亡条件。”
“或者……”陆厌轻轻一拍手,“我们已经在慢性死亡了,只是自己还没有发现。嘶,有点吓人啊。”
他们在说话时,也没有停下向山腹深处进发的脚步。虽然殷炽提出了鬼的假说(本人其实并不愿意承认),但他们同样也发现了野兽的踪迹,红名怪到底是什么还未可知,长时间停在一处也是很危险的,必须保持移动。
卫山河边走边听队友讨论,忽然感觉手背有些刺痒。他借手中灯笼的绿光看了一眼,一切如常,可能是行走中蹭到了岩壁上垂下来的藤蔓,便也没放在心上。
那边,师襄已经开始捋线索了。
“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有这么几个。首先是裂谷最底部的庞大兽骨堆,还有栈道,这两个线索可能在暗示我们,红名怪是野兽,而我们需要向上走。其次,整个悬棺裂谷的地形,加上底部的兽骨堆——兽葬坑,像一口巨大的棺材,这点代表了什么还不清楚,但想来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儿。”
“之后我们向上走,发现了地上的痕迹,那是体型巨大的东西经过时留下来的,随后就出现了一只属于玩家的断手。接着,那东西撞破了栈道、带走了被袭击的玩家,但并不能确定它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它速度很快、行动悄无声息。”陆厌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头,“再然后,我们在追踪的过程中发现空棺里留下了很多猴毛,说明悬棺裂谷里大概率是有猴子存在的,这之后就遇到了多周目的老玩家……哦,同为玩家,他应该和这张图的设定没什么关系,也没给我们太多有用的信息。”
“最后就是绿灯笼了,它的出现,相当于告诉我们,我们的视力有问题,看不到距离太远的光线,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问题还是一个未解之谜,目前大家都比较认可的情况,就是鬼遮眼。”
“不过这么看来,红名怪大概不是鬼。”祝灵正道,“如果是鬼的话,不可能半点相关提示都不给,全靠我们自己猜。野兽的可能性还是更大一些。”
“鬼遮眼只是一个比喻。”殷炽坚持道。他和卫山河走在最前面,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就要回过头,但这无意间的一瞥,却让他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
“怎么了?”殿后的陆厌随着他的视线也回过头,他手中火把的照明范围远不如灯笼,来路已经被淹没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放心,后面我盯着呢,真有情况不可能察觉不到。”
他都这么说了,但殷炽依然紧蹙眉头,视线紧紧地跟着陆厌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乍一回头的瞬间,他忽然感觉陆厌变得陌生了起来,但细看之下陆厌还是那个陆厌,那一瞬间的陌生感好像只是眼花。
“不对,等一下。”师襄却停下脚步。她刚刚也顺着殷炽的目光看向陆厌,但她看得要比殷炽更仔细一些,此时便面露疑色:“我怎么觉得,你哪里怪怪的?”
听到他们俩都这么说,陆厌一愣:“哪里怪?你俩可别吓人啊。”
“说不上来。”师襄摇摇头,反复打量着陆厌的脸,皱起眉头,“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啊,就是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眼睛。”
祝灵正却说。
他抬起眼,飞快地和陆厌对视了一下,立即移开目光,但语气倒是很笃定:“你的眼睛。”
一语惊醒梦中人,师襄立即道:“对!就是眼睛!”
“眼睛怎么了?”陆厌道,他胆子也的确是很大,知道自己身上出事了,竟然还笑得出来,“别搞我啊,我可太满意这绿眼睛的设定了。”
卫山河直接从小队背包里拿出面锡镜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陆厌接过镜子,把头上的兜帽往后扯了扯,打磨光亮的镜面上映出了他的双眼。
他的眼睛本来是猫眼一样极清透的绿色,但在镜中却呈现出暗沉的黄褐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周光线暗淡,虹膜边缘甚至还隐隐泛着一圈黑。
陆厌眨了眨眼,又摘下带着锋利黑甲的手套,用手指揉了揉眼睛。
不疼不痒,他感觉不到任何古怪之处,似乎只是单纯的颜色改变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穿戴好手套,问。
“之前我们完全没注意到,估计得有好一会儿了。”师襄道,“像我们这些经常看你的,就算发现了,也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这应该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你感觉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啊。”陆厌莫名其妙道,说这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后脖颈有点痒,伸手轻轻抓了一下,“就很正常……”
他突然愣了一下,目光从师襄脸上移到卫山河脸上,又看向殷炽。
“你们的眼睛好像也不大对劲啊。”
一面小小的唐镜在五个人手里轮流传了一遍,最终确定,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变成那种暗淡的黄褐色,只是其他人的黑眼睛看起来并不明显而已。
这种无来由的变化在浪客行中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想想也知道,第四天不可能平平稳稳地就过去了,几个人心里多少都有所准备,因此也没有太惊慌。为了防止这种奇怪的变化是因为不利效果引起的,他们还轮流试了试各自的驱散技能,就差直接插个镇山河了,然而驱散过后,眼睛的颜色也并没有丝毫改变。
目前还看不出来这种变化到底有什么危险,纠结也没有意义,即使再奇怪,五人也只能暂且将这件事按下,继续朝祝灵正所说的感觉“有东西”的那个方向前进。
绿灯笼里面的蜡烛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像长明灯一样,似乎永远也不会烧完,借着这明亮的绿光,他们在这一路上逐渐发现了更多的悬在高处的灯笼,而两旁的岩壁也在慢慢收拢,似乎要走到山腹的尽头了。
“啪!”
卫山河一脚下去,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轻响。
“树枝?”他提着灯笼,低头看了一眼,“不对,是木头。”
这块被他踩到的木头跟人的小臂差不多长,有点厚度,外表看上去十分斑驳,但弧度显然是被人工打磨过的,看起来并不算陌生。
“这是门闩吧。”师襄道,“就是那种别在门后面的滑动插销。”
“这里有门么?”卫山河提高灯笼四处照了一下,这片山腹大而空旷,根本看不到头。但无论怎么说,在这个地方出现一扇门,都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顺着岩壁找。”陆厌却说,“这地方和游戏里的地图很像啊,游戏里的悬棺裂谷,在山壁上就有很多那种用木栅栏钉起来的山洞,也许是那个呢。”
“专业人士”的指导非常管用,他们顺着岩壁慢慢前进照明,不多时,果然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山洞。
这些山洞开在岩壁上,体积有大有小,上面都高高地挂着暗淡的绿灯笼。那些洞口无一例外,都被破破烂烂的栅栏钉住了,比较大的山洞还有简陋的栅栏门,那门闩大概就是用在这里的,但不知为何,所有封住洞口的栅栏都破得差不多了,几段木板挂在洞口处,随着偶尔吹来的冷风摇摇欲坠。
他们轻手轻脚地靠近最近的一个小山洞,殷炽向前几步,侧身朝内一看,便发现这个山洞内部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回头给队友们打了个手势,便跃过木栅栏上的破洞,跳了进去。
一进去,就有一股剧烈的臭味扑面而来,这臭味中夹杂着一丝腥气,即使隔着围巾也让人忍不住反胃,根本没法多待。殷炽屏住呼吸,快速打量了一遍,发现这山洞并不像外面看上去的那样空荡,相反,在岩壁的角落,堆积着一些快沤烂了的粗布条。
他强忍恶心一抖手腕,用链刃的刀尖把那些布条挑起来看了看,发现那似乎是些破损了的衣物,上面也不知道沾到了什么秽物,颜色已经分辨不出来了,但看布料,显然不是玩家的校服,而且扔在这里有些年头了。
这些粗布条上面也沾了些猴子毛,殷炽还想再仔细看看,但那股臭味越发浓烈,他实在待不下去,只得掉头从山洞里出去了。
他的刀尖上还挑着那些布条,那股浓郁的臭味便也跟着被带出来了,有洁癖的卫山河当即就后退两步,祝灵正动了动鼻子,也跟着退远了一些,两个人双手缩进宽大的袍袖之中,一脸冷漠地看着这边。
“这是衣服?”陆厌单手捂住口鼻,皱着眉头凑近看了一下,立刻远离,“怎么这么臭……山洞里面有茅坑吗?”
殷炽链刃一抖,把那些布条甩在地上,开始擦刀:“没。除了这些,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衣服。”师襄也屏住呼吸观察了一下,“也不奇怪,从栈道到这些栅栏门,都是人工修筑的,虽然年头已经很远了,但起码说明有人在这个悬棺裂谷里活动过。我更想知道,为什么这些衣服上还沾了猴毛?这些挡在山洞门口的栅栏又是想拦住什么呢?”
“什么东西会产出猴毛?”卫山河道,“猴子会。所以这个栅栏是关猴子的,有人把猴子关在山洞里面。”
“棺材里也有,所以他们也把猴子关在棺材里?”殷炽疑道,“这又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卫山河也回答不了,只得耸耸肩。这个动作却让师襄多看了他一眼,有点疑惑。
这气纯嘴上不说,其实内心里很有偶像包袱,自然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平日里站如青松,端正而挺拔,很少看他做出耸肩这样的动作。
陆厌此时却道:“前面还有个更大的山洞,去看看。”
师襄于是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果然,前面山壁上有一口更大的山洞,外侧的木栅栏也是七零八落,像是被什么巨大的物体狠狠冲撞过一样,整个洞口几乎已经相当于是完全敞开着的了。
像之前那个山洞一样,这口山洞的地面上也散落着不少烂布条和猴毛,旁边还掉落着一只镐。说是镐,其实它的木手柄已经沤烂得差不多了,只剩个锈迹斑斑的铁镐头,颜色暗红,不知道是铁锈还是血渍。除此之外,这山洞里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他们一连看了三四个山洞,情况都大同小异,但依然是摸不着头脑。眼看着前面只剩最后一个山洞了,师襄本以为这次依旧会没什么收获,却不想灯笼的光一照,赫然映出那山洞洞口完好无损的栅栏来。
“这个山洞有——”
她话还没说完,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诡异绿光映出的木栅栏上,突然多出了一双毛茸茸的手!
“我……的天啊。”陆厌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国骂,惊讶道,“这里面有猴!”
的确,那双毛茸茸的手虽然怪异,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那根本就是猴子的双爪。
这差不多是他们走进悬棺裂谷后,除了那名老玩家之外遇到的第一个活物,卫山河赶紧将灯笼凑近,便看到那山洞栅栏门前竟然簇拥着起码四五只猴子。
这些猴子似乎很畏惧光亮,一个个都埋着头,但却又不跑,只是挤在门边,用爪子紧紧地抓着栅栏,也没表现出什么攻击性来。
“是猴子,但好像不是怪啊。”师襄奇道,“这看起来比峨眉山的那些猴子可乖多了……嗯?角落那个是什么?”
她指了指,在光与暗边缘的山洞角落里,有个大黑影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卫山河将灯笼凑近了些,抵在栅栏上,绿光映出了那东西的毛茸茸的小腿和脚,却是一只体型特别大的猴子。
这只猴子被绿光照到了,微微向黑暗中挪动了一下。随着它的动作,一片布料垂了下来,盖住了它的小腿。
“是只穿衣服的猴子。”殷炽道。
“有人把这些猴子关在这里,还给它们穿上人的衣服?”祝灵正轻声道,“前面那些山洞,是猴子们把栅栏冲破逃出去了么?”
“似乎讲得通。”卫山河说,看它们似乎很害怕被照到,他便将灯笼交给陆厌,拿远了一些。
随着灯光暗淡下来,那些挤在门口的猴子终于敢抬起头了。这一抬头,带给众人的震撼却无以复加,师襄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不自觉地后退了好几步。
——它们无一例外,都有一双含着泪水的、哀切的黄褐色眼睛。
那一双双黄褐色的眼睛暗沉无光,中间一点漆黑的瞳孔格外显眼,看起来冰冷而诡异,但偏偏这样的眼睛中还含着一层薄薄的泪水,在幽幽绿光的映衬下便显得格外可怖。
然而,视觉上的冲击远没有心里受到的震撼来得大。看到猴子眼睛的一瞬间,师襄的思维一滞,首先想起的,竟然是陆厌半开玩笑说出的那句“我们已经在慢性死亡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些猴子,竟然都是和他们相同的人转变而成的。
“里面那只大……”祝灵正开口道,他的声音难得有些飘忽,甚至磕磕绊绊的,毕竟遇到这种情况,再冷静的人都不可能完全稳得住,“里面那只,不是,里面那个、那位……是不是还没有完全变成猴子?”
他话音刚落,陆厌手腕一翻,两柄弯刀已经从背上落进了手中,阴阳往极刀光一闪,木栅栏已经应声而碎。然而,那些堵在洞口的猴子却并没有一拥而出,而是显得很惊慌的样子,有的掉头往山洞深处逃走了,有的却顺着洞口的藤蔓攀爬到了高处,乱糟糟的,往哪个方向躲藏的都有,不过一会儿,竟然就都没影了。
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几个人快步冲进山洞,卫山河提起灯笼朝角落照去,饶是他心理素质过硬,手也忍不住一颤。
——祝灵正说得没错,“他”的确还没有完全变成猴子,但也绝不再是一个人了。
那蜷缩在山洞角落的“人”,从背后看的确还是人的身形,穿着类似梓匠打扮的粗短布衣,但从衣服袖口里露出来的却是毛茸茸的猴子的四肢,后背高高地拱起,看起来瘦骨嶙峋。
最奇特的是“他”的脑袋,这个人还没变成猴子之前大概就已经很衰老了,满头白发,但同时还有无数粗砺的棕褐色猴毛自“他”的后脑长了出来,人的花白的头发与粗粗短短的猴毛交织在一起,显得十分古怪。
听到几人冲进来的声音,“他”慢慢地转过头,绿光映出了一张恐怖至极的怪脸。这张脸满是皱纹,颧骨暴凸,鬓边腮边生满猴毛,偏偏还长着人类的五官,两只黄褐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
看到他们,那圆滚滚的眼睛里便迅速蓄满了浑浊的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苍老的脸流进下颌的毛发之中。
陆厌向来是胆子很大的,但亲眼看到这一幕,尤其是想到自己可能也会变成这样子,还是有点头皮发麻。他劈碎木栅栏冲进来,本来是抱着一丝希望,想着能从这“人”口中问出些什么,但“他”看起来实在是太老了,干瘦如柴,形销骨立,仿佛吹一口气都会散架,却是让陆厌一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这……怎么沟通?”他问。
那半人半猴的老者听到他说话,干瘪的嘴唇努力翕动着,最后,竟然从喉咙里发出了“吱吱”的细响,这声音却和猴子叫并没有什么区别,看起来基本上是没办法交流了,几个人听了心里就是一凉。
殷炽站在众人身后,默默地移开目光。那老者看多了让人心里发凉,他索性不再看了,而是看向地面。
这山洞里也充满了臭味,地上还有些没吃完的干硬发霉的饼子,衣物胡乱散落一地,甚至沾满了黏糊糊的排泄物,被他们劈开的几段木栅栏恰好掉在了上面,这才没被踩到。
他看着,忽然发现那木栅栏上好像有用浆糊粘过什么的痕迹,只是被人撕走了。不过撕得倒也不算太干净,殷炽俯下身一看,那栅栏上还残留着一角黄色的东西,看起来,倒像是黄色的纸。
黄色的纸……
殷炽正思索着这贴在栅栏上的黄纸会是什么,忽然一惊,猛地想到了一个之前一直被他忽视的问题。
——之前他检查过的那些山洞门口的木栅栏都已经被撞坏了,而那些散落的栅栏碎块,都掉落在洞中。
他们一直认为是有人将猴子圈养在这里,而猴子们冲破了栅栏,逃走了。
但如果是从洞内冲破栅栏的话,那些碎块应该是掉在外面才对。
只有像陆厌刚才那样从洞外打破栅栏,那些碎块,才会落到洞里。
再结合地上散落的镐头和梓匠打扮的衣物,这些人在变成猴子之前,很可能都是工匠,那些悬棺裂谷中的木楔子和栈道大概率就是他们的作品,而洞口的这些木栅栏,也是用相同的木楔制作的。
所以……
他们不是被关在这里,而是自己钉死了洞口。
那些栅栏不是防止他们从里面出来,而是防止外面的东西进来!
殷炽这边刚发现木栅栏的落点有异,其他人面前也正在发生着可怖的变化。
在灯笼幽幽绿光的照射之下,那半人半猴老者的白发突然纷纷脱落,身形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鼓起。那张苍老面庞上纵横的皱纹全都被撑平了,整张脸像一个肉气球一样被吹了起来,随后,又迅速地垮了下去,在这个过程中,“他”本来还保留着人类特征的五官像被肿胀的颊肉吞食掉了,等到整张脸垮塌下去,“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只老态龙钟的猴子。
整个过程甚至不到几分钟,但亲眼目睹这个变化的感觉太骇人了,几人一时间被这种恐怖的改变震慑住,眼睁睁地看着那变得宽大许多的衣服落在地面,而那只老猴子从其中钻了出来,便见它黄褐色的眼睛转了两转,透露出几分茫然,随即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便是猛地一撞。
老猴子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它从祝灵正和卫山河之间夺路而逃、拔足狂奔,身形是和年岁完全不符的灵动,一瞬间就冲出了光照的范围,从洞口跳了出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奇怪的是,老猴子虽然瘦骨嶙峋,但力气意外的大,祝灵正和卫山河都被它撞了个趔趄,卫山河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身边的岩壁,这一扶,却是触电一样迅速地收回了手。
隔着薄薄的手套,他摸到岩壁上有凹凸不平的痕迹,横平竖直,显然不是自然所为。
“墙上有字!”他举起灯笼一照,脱口而出道。
听说墙上有字,大家立刻都围拢过来,师襄自卫山河手中接过灯笼,便凑近岩壁,仔细看了起来。
那岩壁上确实是用镐头一类的东西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虽然字并不好看,但是一笔一划都极其认真,刻下这些字的人显然十分擅于识文断字。然而,这些石刻字越到后面便越发潦草,行文间的语气也越发绝望,到最后已经成了无意义的乱凿乱划。
看着这些痕迹,仿佛就能看到一个正常人慢慢地丧失理智、最后无可奈何变成野兽的样子。也许它们心里还残存着最后的情感,但究竟还剩多少人类的意志,他们也没办法知道了。
师襄轻轻叹了口气,她看了看自己提着灯笼的手,五指纤长,很难想象它被毛发覆盖的样子。她完全接受不了自己和队友们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必须赶在异变彻底发生前找到解决的办法,而眼前这面刻满了字的石壁,显然就是浪客行留给他们的提示。
这些石刻文字,非常详细地记录了一个故事:
上元三年,也就是安史之乱结束后,当时的山南东道节度使平乱有功、入朝受赏,而大批梓匠也被征召而来,为山南东道的行伍打造棺材,其中有一批梓匠,便被分配到了夔州,兼修节度使陵墓。
山南东道夔州,差不多就是现在的重庆一带,早自春秋时期便一直有“悬棺为葬”的风俗,为方便搬运棺材,他们便按本地习俗与风水挑选了一处峡谷,与本地人共同修筑栈道。然而次年,栈道刚竣工不久,节度使便被赐死,其麾下右厢兵马使便趁机割据一隅,杀死同僚,逼迫朝廷任命自己为新的山南东道节度使。陵墓未成而大将已死,新节度使借怠工之名,下令捕杀这些梓匠,他们无奈之下,只得逃入了裂谷人迹罕至的深处。
详细而工整的记载到此为止,后面部分的文字就变得潦草起来,但也勉强能看出大意。这些梓匠为了躲避追杀,逃进了裂谷深处,却发现这里即使是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且处处诡谲,早有宽阔栈道,满是人生活过的痕迹,甚至还有祭坛摆设,设坛之处,草木枯萎,兽骨遍地。
最可怖的是,他们还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绿灯笼,发现了堆积如山的人骨与衣饰,这群人中有位见多识广的老木工,一眼便认出来那是苗疆五毒与南诏乌蛮的打扮。
NPC以为是五毒,师襄他们心里却有数,既然和南诏兵一起出现了,那么这所谓的“五毒”,显然就是天一教了,但不知为何,这记载中却说这些天一教教众已经都化为了白骨,而且那白骨都寸寸断裂,有些地方更是化为了齑粉,若不是有衣物包裹,根本认不出来是人骨。
梓匠们虽然知道这里邪门,但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得硬着头皮,爬上半山,想着等风头过去了再下山回家。但等他们寻了处开阔谷地,就更疑惑了,原来这里早被天一教开凿好了供人居住的山洞,但里面也是空无一人。到这时候,不少人心里已经是有凶多吉少的预感了,干脆用木矩和麻绳将打好的棺材按本地风俗高悬起来,一方面,悬棺意味着“高官”,护佑子孙后代官运财运,另一方面,看那些谷底兽骨,这峡谷中肯定不乏野兽,死后尸身也能免受野兽破坏。
就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便发现,自己的腿上和脚上竟然生出许多猴毛来,习性和声音也越来越像兽类,甚至思维也不太灵光。众人惊慌失措,还是见多识广的老木工胆子大,去死人衣物堆里摸了一遭,竟然让他找到几张被油纸妥善包裹的黄符,一看便是重要之物,梓匠们将黄符贴在山洞口,变成猴子的速度果然便延缓了不少。
然而,还没过多久安稳日子,随着天气转暖,他们又发现,天一教在这峡谷里设坛,是为了供奉某种他们所敬仰的“东西”。被供奉的“东西”来无影去无踪,黑暗之中无声无息便能将人掳去,不知此前为何一直按兵不动,直到现在才突然发难,一连掳走了好几个同伴。
这就是所有能看懂的文字记录了,到了最后几句,那痕迹比刚学会写字的小孩还凌乱,师襄基本已经是在连猜带蒙。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看到殷炽面色古怪地看过来。
“快走……不要留在山洞里。”他低声道,“我感觉这里很危险。”
仿佛是在应和殷炽的警告一样,黑暗中,突然传来凄厉的猴子惨叫!
众人一惊,便听那猴子的惨叫声回响在一片死寂的山腹之中,惊怖而诡谲,好似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在黑暗之中令人不寒而栗。然而,只是短短一瞬间,这声音便突兀地消失了,就像是被什么强行掐断了一样,连尾音都消失得无声无息。
最糟糕的是,因为这声音消失得太快,他们一时间都没能分辨出距离的远近。一定有什么危险潜伏在黑暗之中袭击了之前跑掉的猴子,也许就是石刻文字中提到的天一教祭拜的兽类,但那东西现在在哪里、离他们多远,都无从判别。
“顺着墙壁慢慢走出去。”
师襄轻轻晃了晃手上的灯笼,等队友都回头看向她时,做了几个简易手势示意,自己则将灯笼拢进雪河校服长而宽的袖摆之中,以免光芒太盛、过于醒目,几人便各自警戒,无声无息地沿着山壁离开了这个山洞。
从那一声惨叫之后,黑暗之中便再也没有声音传来,甚至一丝一毫的异状都没有,安静得令人发怵。这种一派死寂的情况才是最棘手的,如果有什么东西发出点大动静来,那大家反而心里还能有大概准备,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前行了一段距离之后,陆厌突然停下脚步。
他感觉自己似乎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绿灯笼被师襄用袖子遮住了,光线变得十分暗淡,一切都只剩下影影绰绰的轮廓。陆厌低头一看,地面上似乎散落了些什么,他心里知道那可能是猴毛,但眼睛却看不太清。
他的夜视能力似乎正在逐渐退化。
陆厌干脆蹲下来,俯身贴近地面,这个距离总算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地上果然是一小堆脱落的猴毛,但看那数量,绝不可能是自然脱落,倒像是激烈挣扎时被蹭下来的。
“第一现场。”他在心里想,同时绷紧了神经,留意着周围的黑暗,然而始作俑者似乎已经离去,黑暗之中没有半分响动,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时候,卫山河忽然垂下手,用松间云鹤在地上浅浅划出字迹来。队友们纷纷凑近,师襄将袖摆掀开一角,让灯笼漏出点光来,就看见他写的是:奇怪。
光线不强,卫山河自己其实也看不太清自己写的字,但凭借肢体记忆依然龙飞凤舞地写了下去:猴子被袭击,但这里没有血,没有骨,只有毛。
到这个时候陆厌也不忘开玩笑,弯刀刀尖划过,写下:惨叫是因为被吓了一跳,怕得脱毛?
不。殷炽写:猴毛末梢带有血迹,像被暴力拽落。
祝灵正看看手里魂灯,玉女守门尾端是绿洲黑梨木与金饰交叉相绕的设计,平日里看着好看,现在却像钢笔的笔头分叉了那样,显然不太便于沟通。他抿抿唇,转头一看师襄,心里还有些安慰,结果便看到师襄也抽出琴中剑,在地上划起字来。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先把前面三人留下的字迹都划上一条长长的删除线,才在旁边写下两个字:吞食。
随即,她又写下一个“一”的序号。
一、天一敬仰,设坛供奉。
二、人骨寸断,巨力挤压。
三、冬日无事,天暖活动。
三条线索写完,师襄手腕一转,画了个箭头,指向最终的答案:
蛇。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又蹭去之前字迹,重新写道:
碧骨王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