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在第三天过到一半的时候,谜语人离开浪客行队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线索倒是手握一大把,但完全无济于事,只能干着急,这种状态用“拔剑四顾心茫然”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为了防止一起跑目标太大被鬼魂追上,他们还是采用了和第一天夜晚相同的跑路方式,五个人分开跑了五个方向,约好在镇中心的河边见。好在荒魂镇的一夜也就两个小时,大家的身体素质都已经超过普通人太多了,要甩开鬼魂也不算太难,应该是没有什么特别紧迫的生命危险。
曲小蕨捏着双化蝶前冲猛猛窜,还有余力回头看一眼身后追着的鬼魂。
除了前两天的鬼,今夜多出了另一种死状的鬼魂,他们有一半的身体已经完全焦黑萎缩,像是被大火烧过,大概对应师父说过的阿里曼统率的六大恶魔中的“炽热”,她甚至还在身后穷追不舍的诸鬼影中看到了白天那个死在她面前的管事。
辨认出那张熟悉面容的时候,曲小蕨的心跳空了一拍,她也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感觉,最终只是转过了头,继续往前跑去。
……如果真的会逐渐变得完全无动无衷,我还是我吗?
距离她几条街巷之外,几只鬼魂失去了追逐的目标,低声呜咽着,各自散开,游荡在荒凉破败的镇子之中。月光苍白,几棵枯树枝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只只扭曲的鬼手。
唐逐星就倚坐在其中的一棵树边。最近的一只鬼魂离他不过二十多尺,也就十几步的距离,还在越靠越近。它飘动时带起的冷风幽幽拂过连片衰草,那种刺骨的冰寒已经近在咫尺,滴滴答答的血渍一路落到他面前,但唐逐星依然一动不动,甚至几乎看不到他呼吸时胸膛的起伏。
彻骨寒意逐渐远去,那鬼魂径直从他身边路过,转到另一条小路上去了。
浮光跃金池,掠影离绝地。
即使追着他的鬼魂已经走远,唐逐星也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在那些痛苦低沉的呻吟声远去之后,这个镇子已经静得吓人,四下里,只有不知何处飘来的纸钱落下的簌簌声,和偶尔响起一两声的寒枭啼鸣。
他的呼吸很轻,可以说是微不可察了,即使人就在那里,一晃眼,也很有可能将他看成树或草的一部分,看成是月光流过大地时留下的阴影。这就是唐门的浮光掠影,能让自己完全地融入整个环境,像本身并不存在那样。
唐逐星看着鬼魂走远,心里几乎没有任何波澜。
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那种感觉非常平静,好像世界上的一切离自己都很遥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在深海中遥望岸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缥缈虚幻的微光。他忽然有点明白付井仪所说的自行领悟技能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心无旁骛”,的确是一种专注到可怕的状态,离真正的心无也许只差一个响指的距离。
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唐逐星的情绪也没什么过大的起伏。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思考的是和曲小蕨相同的问题。
与唐逐星完全不同,现在状态最混乱的大概就是行守了。随着阿里曼圣像力量的逐渐加强,鬼魂对他的畏惧也在减弱,起码第一夜的鬼魂会特意绕过他,但现在他身后也穷追不舍地跟了几只。
和尚本来跑得也不算快,还好那种威慑还没完全消失,鬼魂一时半会也对他没什么威胁。
让他感到混乱的是他的心绪。在进入浪客行后,也许是职业的原因,他感觉自己的性格变得沉静了许多,也逐渐了解到了一些之前几乎没怎么听说过的禅语,真要说起来,大概就是被灌输了一吨设定。
但这些设定并没有让他变得更轻松,尤其是到了荒魂镇这张地图,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起来,以前听家里信这个的长辈讲故事,总能听到有些参禅把自己参疯了的人的事迹。
行守现在感觉自己就是那故事里没有慧根参不出的俗人,他的脑子里正不合时宜地来回滚动着一段经文。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换做以前的他,看到这个估计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懂,自然不会为之烦恼。但现在他能懂了,反而觉得自己更迷茫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忧患识字始,弱智儿童欢乐多……
如果他们确实是在一个游戏中,那么荒魂镇这些枉死的镇民,就是NPC,是数据,是被写好的程序,是庞大滚动的信息流中被截停的某一段,和那些红名怪从本质上来说并无不同。这里不是现实,而是虚妄。
佛讲无情无欲无贪嗔痴,就是不要“着相”,过于在乎虚妄就是着相。
行守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确实是着相了。
此刻他们也在这个游戏之中,所谓现实,不就是满足“现在”和“实在”才叫现实么?
这段他莫名其妙就想起来的经文里说,佛不度人,人需自度。行守想了想,代入到这荒魂镇中,说得俗点儿,大概就是救不了、不用救的意思。
身在云端莲台,闭目不看人间。
“完了,看来我的确没有慧心悟性,是个俗人。”行守想,但他并没有感到很遗憾,相反,却松了口气,“当不了大师,当个武僧也不错。”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白色箬笠下的脑袋。
感谢游戏分配的雪河校服,这箬笠学名应该叫莲花笠,僧人常戴。它在挡住大半张脸的同时挡住了自己的脑壳,搞得队友们每天都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能把这玩意揭了,看看底下是不是光头。
笑死,这帮人永远别想知道。
行守握紧燃木,长舒了一口气,不再理脑海中纷乱晦涩的念头。
滚滚红尘,烈烈人间,岂能双目无尘、两眼空空?
——救人,即使是数据,即使救不了,也要救。
尹有攸抬手晃了晃酒壶,听声音酒是要见底了,毕竟得一直喝酒重置烟雨行。他琢磨着等会儿还得把鬼魂再甩远点,就可以从小队仓库里拿客栈出品的美酒续上一杯,反正丐帮自带不会醉的buff。
和各怀心事的队友不同,尹有攸大概是进入第三天以来变化最小、想得最少的一个人。
他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想法:
能做到什么,就做什么。
除此之外,太复杂的事他考虑不来,而且似乎也不需要想那么多,因为付井仪想得总是比他周到,而曲小蕨又会率先提出他想问的问题,行守和唐逐星也很靠谱,他的队友们已经很完美了,值得完全的信任和托付。
丐帮,一种凭借强大直觉行动的生物罢了。
如果说有什么正在困扰尹有攸的事情的话,那大概是耳畔那些穷追不舍的痛苦惨叫声涌进来,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也许是因为戴着云幕遮,他的听力变得出奇敏感,一点儿风吹草动也能听清楚。
——也是因为这样,其实大多数时间他根本睡不着,包括之前在茶馆短暂的小憩,他看似趴着,实际上根本没有休息。红河渡的大街小巷人来人往,鸡鸣狗叫,人声鼎沸,尽收耳底,如果换个心智不那么坚定的人来,可能已经发疯了。
普通的市井喧嚣尚且如此,何况是镇民们死后鬼魂发出的、直击人心的惨叫。那些声音连绵不绝地回响在耳边,只要稍微还有点感情的人,都不会不动容。对于尹有攸来说,他已经是在完全凭借坚忍的意志力在和这些声音做对抗,但自他们进入第三天已经是将近十二个小时了,这十二个小时,他的精神一直在高度紧绷着,此刻早已感到了疲惫。
但没有什么是一口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可以多喝一口。
就在这样不间断的纷扰声中,尹有攸往前奔跑的脚步突然微微一顿。
他敏锐地从那些惨叫中捕捉到了遥远的、似有若无的琴声。
自从知道了杀死鬼魂会让阿里曼圣像的力量增强之后,他们的原则就变成了“非必要不交手”。此刻听到琴声,显然是付井仪在使用技能,不知道是不是被鬼魂追上、不得已才进行还击。
尹有攸身形一动,就要往琴声传来的方向去,刚跑了两步,却是临时停下,换了个相反的方向。
——因为自己屁股后面还乌泱泱跟着一群呢,现在过去不是帮忙,而是添乱。
他皱起眉头,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希望压力不大的行守或唐逐星能甩开鬼魂,循声过去帮帮忙。
与此同时,镇子的东南方向,付井仪一拨琴弦,一声轻响,他整个人已经换了位置,出现在一街之隔的另一端。
和尹有攸想象的不同,他只是在恰影子,单纯地赶路。
如果队友们在这里一定会很吃惊,因为付井仪身边竟然没有任何鬼魂。这么说倒也不尽然,这附近还是游荡着两三只鬼魂,但它们就如同忽视了隐身的唐逐星那样,对近在咫尺的付井仪视而不见,只是在听到琴声时略微有所反应。
“分开跑虽然能减少大家的压力,但也有弊端,那就是没办法尽快地传递消息……只要屏住呼吸,就不会被察觉的这个方法。”
付井仪眉头紧锁,再次拨动琴弦,用出疏影横斜,往前迅速移动着。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在这一片荒凉废墟里并不显眼、但细看就会发现不同的一栋倒塌了半截的小楼。其他的房子都已经完全坍圮,但这栋小楼,和阿里曼圣像虚影所在的寺庙一样,都保留着一部分完好的结构,简直是把“我是线索”这四个字贴在了门框上。
小楼附近没几只鬼魂,这只是荒魂镇的第三夜,死去镇民的数量还不算特别多,分散在偌大的镇中,更显稀疏。付井仪在小楼破败的门前停了下来,终于能呼出一口气了。他掏出袖中唐逐星分发给各人的简易小地图,再次确认,这栋小楼正是他第二天白天见过的书阁,是里正所说的、存放地方志的机构。
所谓地方志,就是指记录某地情况的史志,一般都是乡志、县志,唐朝时期对镇的概念还不算特别明确,但既然里正说有,那么红河渡想来也有镇志。
付井仪心里隐隐有种预感,第三天的转机就在这里了。
如果他能在这栋被土埋了半截的小楼里找到地方志,起码能搞明白红河渡和荒魂镇到底是什么关系,而地方志对镇子的记载中想必也会有很多值得发掘的线索。
他推开木门,走进这栋只剩几面墙的小楼。楼里一片漆黑,他从小队仓库里取出火折子照明,发现毁坏情况比想象中更糟糕,这里满是残破蛛网,散落遍地的土块砖瓦和裂开的梁柱堆积如小山,仅剩的几根横梁也一副随时会折断的样子。
别说找到一本书了,人几乎都没法踏进去一步。
付井仪是有点洁癖的,但现在他只觉得松了口气。虽然他在第二天白天就想到了地方志,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时间还真没顾上。假如今夜没发现这座书阁,那么按照一般套路,到明夜,这栋楼很可能会完全坍塌,到时候想要从废墟里找到地方志,那可真是难于登天。
他面不改色地拂开面前飘荡的蛛网,将琴背回背后,俯下身,开始搬动地面的乱石。
天色微明时,鬼魂们便停止了追逐,曲小蕨终于能放心地往他们的集合地点跑。她还特别注意了一下,看鬼魂们隐去的方向,它们大概是要回到圣像里去。
她已经跑了整整两个小时,累得气喘吁吁,直接一屁股坐在河堤上。
“小蕨,还好么?”第二个到的是行守。
曲小蕨嘴一瘪:“一点都不好,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天……”
“再忍忍,还有半天。”行守安慰她。
不多时,唐逐星和尹有攸也各自过来了,出乎意料,最后一个到达河边的竟然是付井仪。
“你……去挖煤了?”
唐逐星上下打量他半天,抛出一个比较委婉的问法。
肩上还挂着蛛网的付井仪面不改色,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拿出一本脏兮兮的旧册子来:“我找到了这个。”
他拿着那厚厚册子的五指简单地绕了几圈绷带,大概是在废墟里挖了很久,连手指都磨破了。能让付井仪费这么大劲的肯定是好东西,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紧紧盯着他翻开那本破旧册子的动作。
“……”
册子刚一翻开,几个人便眼前一黑,又转眼盯着付井仪看,等他说话。
这眼前一黑,就是物理意义上的眼前一黑。那册子前几页都没了,翻开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竖版、没有标点、繁体,黑压压的就不说了,还被尘土糊得脏污不堪。虽然说大家或多或少都能认读繁体字,但打眼一看过去,真是头大如斗,完全生不起任何想要细看的心思。
付井仪快速地看了两列,便说:“这是本地方志,前面这几章都是题序,大致讲了一下修订编纂的事情,没有什么有用信息。”
他又往后翻了两页,翻出了类似于目录一样的章节来,这几页排版非常简洁,大家都能看懂,就发现这本地方志大致分了舆地、山川、陂塘、恩例、赋役、建制、官师等等二十多卷,最后一类尤为显眼,叫做“时事卷”。
这时事卷听起来就像他们要找的重点,付井仪直接翻过去,刚看了几列,却发现这地方似乎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大事,所谓时事只是记了些修路开地之类的琐事。
他又往后翻,一目十行地看过去,飞速提取着信息,忽然目光一凝,看到了几个关键字。正当他想再仔细看去的时候,手上忽然一轻,那册子竟然穿过他的手掉在了地上,随即凭空消失了。
几个人都看见了这一幕,一愣之下,这才发现,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夜里的东西不能带到白天来?”曲小蕨蹲下来在地上一通乱摸,确定那册子是真不见了。
“看来是这样。”付井仪闭了闭眼,在心里默记下刚才瞥到的几句话,转头对唐逐星道,“有件东西要麻烦你去取来。”
“唐门速递,使命必达。”唐逐星一挑眉,“什么东西,庙里那圣像?”
“不,是红河渡的里镇志。”付井仪一指不远处的书阁,“与我刚才拿的册子会比较像,就在那栋楼里,应该会有值差的人看守,注意不要被发现了。”
……原来不是速递,是零元购。
之前那家茶馆就在河边,几人干脆再次去凉棚坐下等唐逐星。虽然红河渡看起来还是老样子,但他们这一路上看到的镇民越发少了,看看茶馆,也是直接大门紧闭,冷冷清清。
“不妙啊。”行守长叹一声。
唐门功夫何其精妙,骗过几个小镇差守轻轻松松。他们等待了不过片刻,唐逐星便带着一本书回来了。
他带回来的这本书从外观上来看,几乎和付井仪之前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那本一模一样,只是更为整洁,装订严谨,封面是五个大字:紅河渡鎮志。
付井仪向后翻了几页,只见它的体例同那本脏兮兮的册子别无二致,他径直翻到最后,却发现这本里镇志直接结本了,并没有他之前特别注意的那段话。
“看出什么了?”行守问。
“两本书有部分记载完全相同,我想,荒魂镇大概就是多年后的红河渡。”付井仪合上书,道,“不过这本书比我们晚上找到的那一本少了几页,那几页上记载的应该就是这次无妄之灾,但写得不是很详细,我也只是匆匆一瞥。”
“为什么会少页呢?”曲小蕨踊跃提问。
“因为还没写出来。”付井仪说,“白天和黑夜是不同的时间线。我打个比方,假如现在是景龙年间,那么晚上的荒魂镇,可能就要到开元年间了。”
曲小蕨捂住脑袋:“信息量有点大,你让我捋一捋……首先,我们白天在红河渡,对吧?然后晚上就到了荒魂镇,而荒魂镇就是很多年后的红河渡,它已经完全成了一个废弃的荒镇……”
她愣了一下:“那不就是间接证明了,这些镇民在这次灾变中没能活下来吗?”
“也不尽然。”付井仪说,“晚上那本里镇志有对这场灾变的记载,说明还是有能够编纂里镇志的人活下来了。”
本以为镇民必死无疑,但没想到有人幸存,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行守立即追问:“那记载都写了些什么?”
“我只是扫到了一眼,天就亮了。”付井仪道,“但大多数笔墨都在灾厄中死去的人名上,对事件的描述却只有寥寥几语而已,大意是说有阴邪为祸、时人多病殁、无计可除,后面的字被虫蛀了,看不太清,最后一句话是‘携像,与之俱去’,似乎是阿里曼圣像被带离了这里。”
他又问曲小蕨:“依你看,带走圣像能救镇民吗?”
曲小蕨一愣,从椅子上跳起来,先点头后摇头:“能!也不能!这些人身体里都有那种‘毒素’了,这是祛除不掉的,但既然红衣教用了某种邪术以镇民的生命供养圣像,那带走圣像,剩下的人没了外因刺激、好好将养,也许还能活久一点!”
“那不就简单了。”唐逐星一挑眉,“找个镇民带上圣像离开这镇子,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对呀!”曲小蕨的眼睛顿时就亮了,“我们出不去,但是这些人可以出去!太好了,这就是第三天的通关方法吧!”
“哪有这么简单。”付井仪却是给他们泼了盆冷水,“最初发觉那圣像不对劲时,里正害怕处理不当会惹来祸患,就将它埋了起来,后来殒命的镇民越来越多,他又把圣像挖出来,试过了刀劈火砍水淹等各种方法都无济于事,才再次埋下。在庙里时,他都已经看到圣像变化,却只是求我们将它带走,这说明什么?”
“……说明镇民其实根本就带不走那尊圣像。”行守喃喃道。
“那记载中带走圣像的是谁?”梦想破碎,曲小蕨的表情又垮下来,“我们也出不去这个镇子的范围啊,总不能是扔铁饼那样把它扔出去的吧。”
“那尊圣像即使在昼夜更迭时也没有变化。”付井仪说,“除去它,唯一还能在两条时间线里穿梭的就是我们了。”
他说到这里,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沉思起来。
“小付老师,小付老师。”曲小蕨急得要命,“你还记得我们的队名是怎么来的吗!想到了什么就快说呀!”
“不,我还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付井仪抬手揉了揉眉心,露出一点疲惫的神色来,“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至少知道镇民并没有全部死去,起码有能够编纂里镇志的人活了下来,而有人带走了圣像。”
“先休息吧。”话很少的尹有攸终于开口。
他动作利索地从小队仓库里往桌上摆着客栈出品的各种食物,当然还有行守的金大厨特制素食。距离他们进入荒魂镇这张地图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众人神经都一直紧绷着,现在一闻到饭香,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了起来,当下也不再多话,先填饱了五脏庙。
“还有一个半小时天黑。”行守看了一眼香篆钟,“我提议大家休息一个小时。看这街上人的数量,我们今晚要面对的鬼魂肯定成倍增加,太疲倦的话连自己的安全都没法保证。”
他说得很有道理,而白天也没什么危险,几人便或坐或趴,在凉棚中稍事休息。
大家都很累了,几乎一闭眼,便立刻沉入了梦乡。
现在街上安静得很,是难得能得到放松的机会。尹有攸也倚在凉棚的围栏上,感觉脑袋一阵阵发沉,困意来得十分汹涌。他闭上眼睛,心里却想,用镇民死亡为代价换来的静默才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宁愿红河渡一直热热闹闹的。就像那槐花酒,闻起来实在是清爽醇香,但想到它背后的故事,他一点也不想喝,甚至闻到就是一阵反胃。
日光稍稍西斜了一些。
唐逐星才坐起来,便看见靠在栏杆上的尹有攸朝他这边偏了一下头,隔着云幕遮看不清他的眼睛,也不知道是没睡,还是下意识的动作。
再看看其他人,行守趴在桌上,一只手还按着自己的斗笠,曲小蕨在长凳上抱着蛇哥蜷成了一小团,而付井仪端端正正地倚在凉棚的篱墙上,要不是闭着眼,谁也看不出来这是睡觉该有的姿势。
“你醒着?”唐逐星压低声音问,便看到尹有攸点了点头。
为免吵醒其他人,他们从凉棚里出去,走远了一些,商量着去镇民家里借辆车,去庙边看看那圣像长了多少。
这茶馆的地理位置很好,就开在河堤旁边,离衙署和驿站都不算远,他们敲开一户人家的门,说明来意,却被主人拒绝了。
“我家有驴车,但没法借给你们。”那中年男子手上还抱着包裹,苦笑道,“家里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去别处避一避这场大疫,趁天还亮着,马上就要出发了。”
唐逐星往他身后一看,只见这家的老老少少确实都在收拾金银细软,忙着往停在小院里的驴车上装行李。
他的心里微微一动。看来并不是每个镇民都像他和曲小蕨遇到的那个车夫一样不愿离开,生死面前,也不得不背井离乡了。不过这样一来,却无形中大大缓解了他们的压力,毕竟离开红河渡的镇民越多,他们晚上要面对的鬼魂就越少。
他们离开这家,又换了一户人家借车,这家人倒是很痛快地借了他们一辆牛车。
“我看这镇上似乎有不少人要离开啊。”唐逐星道过谢,又说,“这位大哥,你家不走吗?”
“能走的都是有亲戚可投奔的。”那镇民苦笑道,“像我们这种土里刨食的,往哪走?今年开春后稷子还在地里呢。”
他示意二人看门后堆成座小山的麦谷:“喏,那还有没磨的,这两天也得抓紧磨出来了,全家都等着这口饭呢。”
“但是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啊,你吃这口饭有什么用?”尹有攸问。
唐逐星没忍住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丐帮怎么用这么真诚的语气说出了如此阴阳怪气的话。还好那镇民是个心大的,也不生气,叹了口气解释道:“不是我们不想走,也不是不怕死,我们镇子本身就在荒郊野岭里,除了我们这一块临近洛水地势平坦,周围都是桉林,山上熊虎毒虫何其之多啊,又不是人人像你们这样都是高来高去的大侠,你以为那些离镇的人又有几个能活着走出去?”
尹有攸还想说话,被唐逐星拉了一把,强行谢过镇民告辞了。
临行前,那镇民拉着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把牛还回来,家里开田还要用。
他们俩都是第一次赶牛车,研究了半天,还好老牛聪明温顺,轻轻一拍就跑了起来。其实若按照他们的速度,自己直接赶到镇北边要比坐牛车快多了,但考虑到夜间怕有什么突发情况,还是选择在白天保留体力。
“不再劝劝吗。”尹有攸问。
唐逐星冷笑道:“一家一家劝?劝到什么时候?第四天的白天马上结束,按照付井仪的算法,我们到第六或第七天就要离开,满打满算也只剩六个小时。再说了,我们又不能离开这小镇,谁护着这些镇民走出去?”
“……”尹有攸闭嘴了。
他不说话了,唐逐星也沉默下来。在小木轮转动的轱辘声中,二人一路无言,一直到牛车到达地方,才跳下车,寻找起圣像。
自第三天白天起有数个镇民倒在庙前起,这庙又迅速地冷清下来,圣像还倒在那里,连位置都没半点变化。
唐逐星隔着红布把它捡起来,入手就发现这圣像又变沉了一些。二人一看,雕像还是那个闭目微笑的女子,只是她的臀部已经“长”了出来,被襦裙覆盖的下端截面完整而自然,好像天生就是雕成这样的。
“这速度有点快啊。”唐逐星琢磨了一下,“这样下去,等不到第七天,这东西就长全了。”
他们又试了试把这圣像往外扔,然而这荒魂镇地图似乎就只有镇子的这一部分,圣像就像撞到了看不见的墙壁那样,落在了地上,自然是毫无损毁,捡起来的时候,倒是发现那圣像的手感也变得越发诡异,就像真人的皮肤一样,带着些许温度。
眼看天色再一次变暗,他俩带上圣像,坐上牛车返程。老牛也知道是要回去了,都不用人赶,一路小跑跑回自家后门前。
唐逐星刚跳下车,就闻到那没关的院门里飘出一股血腥味。他心道不好,推门一看,果然看到之前借他们牛车的那镇民已经倒在了地上,口鼻流血,双目暴凸,手中还攥着一把谷粒,一试颈边温度,入手冰凉,显然已死去多时。
尹有攸一皱眉,跨进院子里,径直推开东厢房的门,便在床上发现了同样已经死去的女主人,她怀里还有一个年幼的女童。
那小姑娘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吓得连哭都不会了,鞋都没脱,看样子是直接爬上床的,依偎在母亲怀中,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走进来的人。直到尹有攸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那小姑娘才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小手朝母亲的方向挣扎着。
凄惨的哭声很快引来了旁边的邻居,唐逐星向他们说明了情况,那家人看上去有些害怕,但还是勉强将小姑娘接了过去,说先看顾她一晚,明日再找里正商量商量怎么办。至于院内和房内的两具尸体,没人敢动,那家人说是这几天衙署有人挨家挨户地敲门看情况,要是死人了,就拿草席一裹、拖走埋了。
哭泣不止的小姑娘被抱走了,院子里便静了下来,只有那头老黄牛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
唐逐星伸手,捻起一把带血的谷粒,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反手从小队仓库中拿出个火折子来。
“你要干什么?”尹有攸反应很敏锐,一把按住他的手,就见唐逐星道:“我忽然又觉得,这些人还是离开的好。若是全镇人能一起行动,那豺狼虎豹也要畏避的。”
尹有攸怔怔地看着他,便听到他慢慢说:
“你说,如果我一把火将这小镇全烧了,他们是不是就不得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