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江刑所在的吴钩台行动小队接到密令被召回长安。
江刑骑马走在最前面,其余三人紧随其后,从他们的驻地一路北上,日夜兼程。骑马赶路不比坐车,顾斫影腰有些受不住,到了驿站就捶着腰抱怨。
“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急,跟催命一样要我们回去。”
林峙接上他的话,“我还以为上头已经把我们给忘了,都两年多没消息了吧。”
“赶路倒是也无所谓,这么急,诶呦诶呦——我的腰……”顾斫影从马上翻身下来,险些把腰给闪了。
江刑招呼驿站的人过来拴马,转过头对二人道:“都说了要勤练不辍,我看你是清闲日子过多了,真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朝着最后骑马走进驿站的李十七努努嘴,“同样都是赶路,人家十七娘都没这么多事儿。”
顾斫影和林峙交换了个眼神,余下那些还没说出口的抱怨立刻全部被吞进肚子里。即便江刑说得不对,他们也没人敢还嘴,毕竟江刑作为他们行动小队的队长自然是有些过人之处在的,而且江刑说得又没错,李十七这位小队里唯一的女性实在比凌雪阁大部分男性成员还要优秀。
李十七没理会林峙和顾斫影的抱怨,她走近江刑,呈上刚从密使那收到的密函,“新指令,要求我们不必回阁内,直接前往长安待命。”
江刑略一挑眉,有些疑惑但没有深究,对于上峰的任何命令,他们也只有听从的份。
“那就这样,歇一刻钟继续赶路。”
余下的路程不算远,一行四人没多耽搁,正午时分,马蹄已经踏在长安城门外。庞大华美的城门因战火失了一角,依稀可见往日盛景的余晖。自从安禄山这逆贼发动叛乱,长安城已经不比往日繁华,即便它蒙了尘,落了灰,仍旧是天下无数文人墨客向往的乐土。
而在江刑眼中,长安的繁华颠倒了模样,化作漆黑夜幕里的一抹鲜红。
进了长安城,直至东市附近一座不起眼的屋舍,江刑在门上有节奏地叩击三下,门没有开,一道女声低低地问:“谁?”
江刑应道:“苍山万重残雪夜。”
里面答:“月出云海人未还。”
门这才“吱哑”一声开了,江刑和另外三个人闪身进去,关好房门。就见房间里灯火幽暗,一男子坐在书桌之后,深红轻纱掩住半张脸,眉眼锐利,手里把玩着一份卷宗,动作随意,但隐隐透着一股威压,令人不寒而栗。
以江刑为首的四人纷纷跪下行礼,“台首。”
姬别情颔首,“回来得很快。”
江刑答曰:“阁内急召,不敢耽搁。”
姬别情示意他们几个站起来,把手中卷轴往江刑怀里一抛,“辛苦了。”
江刑展开卷宗,飞速扫过上面内容,虽然看得极快,上面内容已经被他牢牢记下。江刑看完没什么表情,转手递给身后三人。
“五日后护送新任陵州刺史韦道贞上任……陵州?那不是剑南道辖域,怎么叫我们回来?”林峙念出卷轴上文字,不解地问。
“剑南道近来腾不出人手,再加上此番任务颇为棘手,不得已调你们回来。”姬别情从书桌后站起来,“这位韦大人性情刚直,快人快语,已经惹得多方不满,甚至不惜买凶刺杀,但他受信王殿下赏识,你们此次暗中随行,务必护送韦大人平安到任。”
江刑朝姬别情一拱手,“是,属下谨遵指示。”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休整几日准备上路。”
说罢,江刑一行人从房中退出来,那股威慑消失了,几人纷纷松了口气,林峙、顾斫影和李十七都觉得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只有江刑面色如常。顾斫影扶着自己的腰伸了伸,见天色还早,提议道:“好不容易回趟长安,去喝一杯?”
林峙没意见,“走走走,老大,你去不去?”
江刑豪爽地掏出自己的钱袋,“哥几个辛苦,今天我请客。”他转向李十七,“十七娘,一起来吧。”
“好。”
李十七欣然应了,几人向东市深巷里一家酒肆走去。酒肆不大,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内有乾坤,此刻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店里快坐满了,江刑跟小二打了招呼,跟着人往店内角落走去。
“江刑?好久不见,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忙人回长安了,有空赏光来喝一杯!”
还没走到他们的桌子,一路上已经有不少人认出江刑来,纷纷朝他打招呼,江刑笑得亲和,一一回应。待到坐下时,李十七忍不住说:“这么久没回长安都还有人记着,江刑你还有谁是不认识的?”
江刑笑道:“那可多了。”他朝小二抛出几枚铜板,“老样子。”
小二心领神会,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个托盘,托盘上却不是茶水,而是个信封。江刑拿了信封,又赏给小二一个铜板,小二身手矫健地接住铜板,收入囊中,看起来大有种隐士高人的姿态。
原来这里既是酒肆,又不只是酒肆,除了正常的吃食酒饮,还做些消息的生意,店里这些客人也都并非善类,多的是唐门、明教的高手,也有些无门无派的闲散人。
在江刑的处世准则里,处好关系好办事,他十五岁开始为凌雪阁奔波卖命,少不了与同行的接触交流,人们对江刑的印象总是热情、好说话,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手段并不如他个性这般温和,否则不会连吴钩台首都对他另眼相待。
又遇上了几个凌雪阁的同门,江刑热情地叫他们一起坐下,顺便多添了两道菜。不多时菜上齐了,林峙和顾斫影几人各自敬了江刑一杯,边吃边闲聊起来。
“说起来,这次……你们觉得会是谁来?”林峙突然提起。
他提得隐晦,但知情人已经心领神会,顾斫影便猜测道:“既然真这么想动手,多半不是明教就是唐门,江刑,你再打听打听说不定还能把人找出来,这样我们就省事了。”
几人瞬间笑成一团。
“最近明教谁出现比较频繁?”李十七问。
“明教啊,”偶遇的一位凌雪弟子答,“还是以前那几位,不过陆辞望前两天在长安附近露过面,听说现场惨烈得呦——大理寺的人进去都吐了。”
“啧啧啧。”林峙听得咋舌,不住感叹。
另一位凌雪弟子怕他们不相信似的,添油加醋道:“你们是没看见,听说那屋子里到处都是血,眼睛都给人剜了出来,哪怕是狼牙军也少有这样狠毒的。”
“说得好像你真见到了一样。”
“光听就让人胆寒,何须一见?”
顾斫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甚至打了个冷颤,“不过说起手段狠辣,陆辞望排第一,谁敢称第二。”
其余几人纷纷表示赞同。
声讨陆辞望像是一种无形的仪式,瞬间把几个人的距离拉近。江刑静静坐着,时不时夹起口菜送进嘴里,一旁的李十七注意到他的沉默,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凑过来问:“你今天怎么回事?一直不说话。”
“没什么,”江刑答,“我只是,没那么反感他这种手段。”
李十七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江刑身后路过的人影吸引了注意力,“诶,那不是……”
她声音越说越小,周围一圈人显然也都注意到那个极为瞩目的存在,纷纷假装不经意地侧目,江刑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冷着一张脸的明教男子从不远处经过。
他头发高高束起,没有多余的装饰,似乎是主人嫌麻烦一般,脸上表情冷淡,看不出一点欣喜或者不悦,像是栋漂亮的雕塑,修长的脖子下面,黑色的长衫包裹着他的身体,露出来的小块皮肤有一种令人眩目的光泽,两条长腿被长靴紧紧封存起来,在长衫下面若隐若现,他的身后背着的两把双刀被包裹起来,只看得出隐约的形状。
“还以为他平时不出任务的时候最常去的是那些勾栏瓦肆,怎么还来这里?”
“嘘——你不怕他听见?”
“你看他那副表情,哪里像听见了?……”
那天下午的日光很足,一时间江刑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们离得很近,江刑不相信男人没听见自己这桌的闲言碎语,江刑没从那张脸上看到任何情绪波动,他目不转睛,毫不掩饰地盯着男人的脸,突然莫名地感受到无来由的痛苦。
“怎么了?”李十七问。
“没事。”江刑转回头来,突然加入他们的话题,“你们说刚才那人叫什么来着?陆辞望是吗?”
“对,就是他。”顾斫影灵光一现,“老大你是不是认识他?”
“不认识。”江刑摇头,语气轻快,一挑眉,“不过有机会我确实想结交一下这位。”
顾斫影和林峙面面相觑,没搞清楚自家老大究竟是什么脑回路,不过江刑一向如此,倒也不值得稀奇。
“对了,”江刑似是想起什么,提起前段时间朝堂上一件小事,众人又被这事吸引去了注意力,没人再提陆辞望和他那残忍的行刺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