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她掀开帘子偷偷观察他,透过长安的灯火,等待扬州的烟花放尽。卖糖葫芦的小贩摇摇晃晃地走过街市,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动作,摊边的情人手捧一盏桃花灯,将许愿笺偷偷藏在身后不让对方看见。昏灯照彻岸边杨柳,随着残春的冷风抖动着肩膀,落下一簇花束,却见楼头一人倚靠栏杆对月高歌,长醉不醒。
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这个年轻人,这个陌生人。他有挺拔的身形和冷峻的面容,可却几乎没怎么主动说过话,看起来害羞又腼腆。眼神顺着烟火寻去,目光却专注得像在追春风。
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他。她的目光穿越了层层叠叠的人群,跨过了依旧冷得宛如冰冻了空气的倒春寒。她望着他的身影像是深夜时抬头看月亮,清澈而灵动,从未有过的感觉击中她的心,酸涩而温暖,欣喜却忐忑。她偷偷望着、悄悄瞧着。直到他转过身来,直到两人的目光骤然触碰,像擦肩而过的彼此惊异,又仿佛已跨越千年。
雁门关的风雪暴虐而寒冷,初到时便总感觉耳朵要被冻掉。薛分野匆忙将手烤热,覆上她的面颊。他什么东西都加到她身上了,颈帕,毡帽,外袍。把她裹得像个粽子成了精。她将这一套一套都裹在身上,尽管已经离着火盆很近了,可她还是冷。但待在他身边,她便感觉浑身温暖,像是从骨子里都往外散着热。薛分野的盾和刀都放到一边,她绕过去看。他有点不好意思,一直在挠头。她欣赏了一会儿,却说,薛哥,你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大英雄。
薛分野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姑娘……她却走到他面前,让他看着自己,也看到有着溪流一般眼神的那双温柔眼睛。
她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杨孤影说算了吧你别总追着他不放了。人家说不定不喜欢你,苍云堡那地方也怪冷的。她却收拾着东西,不理他。半天才说,师兄你不懂我我也不告诉你。杨孤影笑一声,说我怎么不懂?众星捧月的张姑娘终于碰上了硬茬,非得将他拿下手不可。她也不吭声,心里却想好像也是这样的。杨孤影又说,师兄说句不好听的,雁门关那边近几年可不太平,你少去。这句话却骤然拨动她的心弦,突然让她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恐惧在此后的两年里一直萦绕着她。她本来脾气很好,听到这句话却有点想发火。她已尽量控制了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冷静地跟杨孤影说,我不怕死。杨孤影有点无奈,说不是说你……她提高了声音,近乎大喊一样冲他喊,他也不怕死,我们都不怕死。他要是死了,就是大英雄。
薛分野从身后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很贴心地没让盔甲贴着她的脸。两人静静地坐在一起,雁门关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多数时候便在这儿看雪。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聊,她爱看这些白茫茫,也喜欢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风雪像剑锋一样割着脸,长城内外布防严密,天下繁荣太平。薛分野摸了半天,才终于摸到她的手,又犹豫半晌,才敢偏头过来亲她的侧脸。嘴唇温热湿软,落在脸上像是被雾气吻了一下。那一瞬她简直就想在这儿和他死在一起,将这雾气牢牢地锁进心里。她将这话和他说了,结果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他说,命要是留在这儿了,以后谁来守雁门关?她说,咱俩的魂魄一起来守,贼人也怕鬼呢。他说,就怕他们有能人异士来捉鬼。她说,那看到咱俩的模样,他们也不忍心捉了。谁会为难一对有情人呢?以后若要一起行走江湖,自有琴心剑胆。薛哥,我向来不怕死。我只怕活得不够热烈。
她睁开眼睛,任由雾气驱走面上飞雪,回头一看,却见身后一片空茫茫。她有些茫然地起身,但见寒鸟呼啸,天地凄惶。
她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交心时,在映雪湖旁那棵满是白雪的树下,她拨弄着遍地茅草,在这荒芜的旷野中感觉到了相思终于得到安放。薛分野始终望着她,就这么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远方的风筝携带者呼呼风声飞过头顶,换防的将士尚在等待黑夜到来,这一切都像是在随时可到来的生死危机下烈火般的幽会,是她终于盼到的太阳般热烈的爱情。但心头似火烧,面上却依旧冷静,宛如一颗星星落在唇角,照亮她的面庞。她便这样衔着这轻飘飘的光芒说道:
“薛哥,说说雁门关吧。”
话音未落,忽然起了一阵狂风。风将她的头发吹乱,也将声音尽数吹破。在声响短促落地后,她突然没有了重复一遍的勇气。惊慌地回头时,却骤然被拥入一个怀抱。
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薛分野第一遍到底听到没有。他可能听到了,也可能没有。但他什么也没说,她也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他一定明白。他一定明白。
8.
师妹来请她的时候张凝绝刚从长安回来。她刚踏过四野的战火,从那颠簸的官道骑着马一路赶回。便收到前往雁门关的邀请,她四下问了问,确定没人陪着师妹一起去,于是将剑和琴都一同打包,准备一往。
期间她有很多机会去雁门关,只不过都莫名错过。不是身在江湖,便是手头有任务尚未完成。离开长歌门后她在四处行走,或随师父抗击狼牙,或是身处长安街巷救济灾民。一晃十年已过,竟没有几回能够回长歌门看看。与诸位师兄师姐也是天各一方,唯有同杨孤影和柳江天倒是还经常能见面。江山倾覆,生民涂炭,她不愿安居一隅,来回奔波虽是辛苦,可却从不曾后悔。
这回是手头所有事情都暂且告一段落,师父回了长歌门,她便也随着一同回来歇一歇。数年奔波劳碌令她的眉宇间刻上了少女时所不那般明显的冷意,嘴唇微微抿起时,便能叫人看出她此刻内心的坚定不移。只是微笑时依旧好似万物复苏冰雪消融,那般温柔可亲。师兄听闻她回了长歌门,即刻来信,问她如何。张凝绝没说什么话,只提笔回道:
“烽鼓不息,长安不好。”
长安可好?长安不好。饿殍遍地,浮尸千里,若经历了这一切,饶是再冷酷的人,也一定不会再将自己置于生民之前了。
张凝绝将信送出去时,师妹正好到门前喊她。张凝绝应了一声,走入屋中,这数年未见的陈设也仿佛覆了一层尘沙,一开门便骤然扑了满面。一切都还保留着她走时的样子,十年里她没有在这里待多久。甚至笔架上的三支笔也不曾换过位置,仿佛时间只是停止了一瞬,她只需坐回案头,那没写完的信便会立即又回到手下,再也见不到的人也会出现在窗边,微笑地敲一敲窗。
张凝绝坐了一阵,便抬手翻过书下。一只箱子慢慢浮现在眼前,已经积了沉沉的灰。她以手轻轻抚过锁头,已经快要生锈的旧锁轻轻一碰便当啷响,像是头顶风铃一颤又一颤,提醒着她时间的残酷,和记忆已经即将到了尽头。
她在案上摸了一阵,或者说,是摸了一炷香,方才找到那把钥匙。将钥匙捅进锁口,转了半天,却只能听到吱呀作响的声音。等了一阵,她便起身,将钥匙丢到一侧,从包裹中拿出剑来,手起剑落,一剑劈开。
尘土飞扬之下,数捆信件在尘封十年后再度显示于世间,重现在她面前。张凝绝蹲下身,将它们一捆一捆小心拿出,放到桌上。一封信静静地躺在箱底,火漆已然泛黄,信纸也已老化。拿出来的时候仿佛一碰就碎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信,先将信封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即用手捏住信封边缘,慢慢拆开火漆,将信纸从里面抽了出来。
可拿出来时她却没急着看。而是坐在原地,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很久,手指轻轻擦过那敝旧的落款,一蹭便落了一手的灰。
抵达雁门关已是三日后。师妹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激动地不行。她将脑袋探出窗户,慨叹着群山巍峨,堡垒森然。白雪簌簌落于肩头,不多久便染白了发。师妹两步一跳跃入雪中,还没团多久便被冻得一个激灵起身。她跳起来,拉着张凝绝往长城上走,笑着说:
“师姐,我还没来过这么冷的地方呢!”
来到雁门关的一路上张凝绝都很冷静。她也有任务在身,心里想着既然来了,那便将薛分野的盔甲带回去。反正也应该给他扫扫墓,换换土,顺手将盔甲埋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她本笑着摸摸师妹的头,让她慢点跑。可听到“冷”这个字时,突然那间隔数年的感情再度涌上心头,浑身又出现那种混若被冰冻的症状。
但是这次不同以往。它强烈、冷酷、不留情面,几乎是瞬间就席卷了她。没有之前那般寻常,也不再缓慢,仿佛终于扯开了遮羞布,露出了狰狞面目。
她突然心想道,他死在这无边无际的雪原里,冷吗?
张凝绝一把捂住心脏。她的脚步无法上前,顿在原地。在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亘古不变的寒风和千年不化的冰雪,是仿佛永远也无法看到尽头的荒野一般的雪原。长城蜿蜒过山脉,连同着巍峨的苍云堡一同构成大唐无法被攻破的边关堡垒,是坚硬的盔甲和冰凉的被衾,是埋葬了无数将士血肉的古老而残酷的战场——那来自于十年前听闻薛分野死去的感情突然毫无征兆地攀遍全身,那梦中的蟒蛇终于再度降临她的世界——
张凝绝突然蹲了下来。她的心脏宛如被一只大手牢牢捏住,全身的血管都随着剧烈挣扎着的心跳而扭曲着。有如哨音作响,狼烟呼啸,鼓声阵阵齐鸣,年少时的誓言终究被掩埋在六尺白雪之下。她痛苦不堪,眼泪长流。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突如其来的绝望席卷了全身,无法挣脱也不能逃离,雪原好似生出千万只手,拉着她往下陷啊陷、陷啊陷……青筋爬满了她的脖颈,鲜血溅遍全身,人也好似随着那噩耗而远离了人世,现在停留在这里的不过只是一条不甘于执念的痛苦的冤魂……她突然明白了那种感觉,那种十年前惊扰了她、但却并未发出回响的感觉。那种像是被突然捅破了胸腔一样酥麻但却并无任何不适的感觉。那是一种疼痛,剧烈的、无情的疼痛爬遍了她的全身,甚至麻痹她的神经,侵蚀她的大脑和心脏——这疼来源自恨,来源自爱,来源自对滔滔不绝的岁月的恐惧,河水冰冻,鲜血流淌不停,白雪成了一片叶子揭开了所有被尘封的过去,风筝携着弩箭吱呀呀过了一重又一重山脉,奔向此处,奔向过去,奔向远方……
他为什么就不来?为什么就不来了呢?
张凝绝捂住嘴,遏制住自己想吐的**,弓下了身。那仿佛被堵住的毛孔终于在十年后得到了纾解,在那已无法忍受的寒冷中浑身战栗,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尖叫。
她终于发现了自己到底有多么爱他。
9.
“阿绝亲启:
恕某囊空如洗,唯以身许国,但求如故江山相聘。
我妻胸怀磊落,当为巾帼。”
一口气写完的,后期写疲了,算是草草结束,不过写完的那一刻的确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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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疼(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