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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假日暖洋洋2]蔓越莓曲麒 > 第97章 流星陨落雪麒殁(下)

四月的岛国春寒料峭,一边已是樱花的诗情画意,一边仍存冰雪的萧瑟凄清。

东京的街头拥挤而有序,仰望高楼大厦中切割出来的小小一片云朵,程蔓脸上挥之不去的迷惘,在茫茫人海中格外醒目。

她的见多识广在秋叶原这个海纳百川的花花世界里,只不过是沧海一粟。

努力说服自己多走走看看这个他喜欢的世界,尽可能寻觅到共同话题。

白雪皑皑的二世谷素丘绵延,还是有个别滑雪爱好者抓住季末的尾巴在潇洒。

她瞅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依然一无所获。

预约的那个医生,至少要两天以后才能排上号,干着急的她无计可施,踱步于相似又不同的雪域北城无暇松懈。

终于获得面诊机会了,听完她来意的医生似乎一点不意外。

“程小姐是想了解孔令麒的病情吗?”

“是的。”

“关于他的过去,相信你多少有一定的研究基础了吧?”

“有,但只是很浅的一部分。”

“看小林医生的意思,是知道他最近的情况吗?”

医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递过来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的个人标志已经实锤了。

“他告诉我,等到满足见你条件的时候,就叫你重新去搜这个词条……”

她急切地追问孔令麒到底藏身何处。

“你还是先搜完再知道比较好……”

“孔令麒 孔庆杉”的百度词条下,新上传了一个视频,进度条长得吓人,更吓人的还是孔令麒映入眼帘的憔悴相貌。

斜卧病榻的他瘦脱了相,不修边幅的脑袋只有模糊的五官能判断出是本人了。

领口夹着的麦克风,释放的扩音都变了调,捕捉着他有气无力的真情告白。

“程蔓,当你刷到这个视频的时候,你还是利用聪明才智找到我了。

“但遗憾的是,我不能应邀和你回去了……”

“我是个资本家眼里不折不扣的公认废物,从小不让父母觉得骄傲,长大提供不了血汗喂饱资方。

“甚至对你而言,我如果不是能帮你缓解家庭矛盾,你会放下架子亲近我吗?

“把自己托付给钱和脑子都没有的小屁孩,假设将来有更好的选择,你敢保证这段感情永恒不变吗?

“我妈和我都因为过度轻信,幻想破灭以后失去了翻身的机会。

“就像那个段子说的,打败我的不是天真,而是无邪。

“之前的我是蠢,也懒,不会以最坏的结果揣测别人。

“自从东叔默认了那个公告发布,再到黄毛和你的全面围剿,我这只耗子再坚持,只会给你们这群玩弄于股掌的贪腥馋猫更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我妈已经没有了试错的资本,我也一样……”

或许是一口气说得太多,他开始不断地咳嗽,喝水也压不下去。

害怕他又把伤口崩开了,她迅速暂停要求立马见人。

“麻烦耐心看完……”

医生镜片后冷静的眼神令她捉摸不透,咬咬牙还是继续播放了下去。

“你说过,吃一堑长一智,公司是我创建的、花了心血的,任何人都不能抢走。但凡有人动这个心思,我就跟他同归于尽。现在拦在中间的所有人,我都不会再念旧情。

“世界太大,人心繁杂,我不想再舍弃自己成就他人。

“这个散财童子我当够了,我要做曹操那样宁负天下人的枭雄……”

她心头一凛,这段日子的重重疑点,如走马灯般掠过眼前。

“村长他们为吸引年轻人自找出路,说白了关我什么事,感情牌谁不能打,对我的公司融资有什么推进吗?我都搭一只表进去了,犯得着骗你来滑雪散心吗?

“你从头到尾心情好不好,解决了我公司的争夺战还是什么了?反倒是替我爸考核通过了一位实力派副手,我还屁颠屁颠帮你自揭伤疤哄女儿陪吃陪玩,是不是还可以争取在多比的耻辱柱上立块纪念碑啊……”

干裂渗血的唇沿浮现一抹自嘲的苦笑,有口难辩的她也放弃反驳了。

深陷创伤性应激障碍的患者,是做不到三言两语就能走出阴影的。

常人难以想象的“魔怔”“神经病”,轻飘飘的“想开就好”“没什么大不了”,在他们的内心是完全相反的表现。

况且他还持续狂饮那么久,酒精非但没有实现断片的记忆擦除,却把他少得可怜的理智摧毁得所剩无几。

困在布满尖刺的陷阱底层进退两难,索性躺平听天由命,就地活埋也爽过莽撞爬出去遭受凌迟啊。

“当年《被讨厌的勇气》是您推荐给他的吗?”

“是。”

“一直没有根治好他的旧疾吗?”

“程小姐,心理问题要真能灭绝在医学面前,我们的国人也不会让死亡文化发扬光大了。”

“屡次唤醒负面源头,等于反复激活病灶,再好的手术与药品,也填不满这样的无底洞……”

“我们本土缺乏直面命运勇气的大有人在,岸见一郎前辈的这本书的确挽救了很多弱者。”

“孔令麒在日本生活那几年,我是目睹他一点点闯出迷宫的。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这次回来消沉得如此严重……”

“他发生什么事了?”

医生指指屏幕,她才注意到那个视频还没有结束。

“人生苦短,短到我来不及看见证明自己,就又像忙碌的秒针一样,兜兜转转只是在原地踏步……

“人生漫长,长到我得耗费二十多年去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仍然没有活成最想要的理想状态……

“我累了,在支配妥当残留的各项资产后,就去过我心仪的退休生活。

“在巨美的岛上钓鱼吃饭消磨时光,在白茫茫的冬天感受飞一样忘记烦恼的加速度……”

画面居然插入了与旁白对应的场景,他果真荡舟蓝海只身垂钓,可神情恍惚得生无可恋,倒不如说是在死记硬背那些谈判论稿更贴切。

屏幕暗下又亮起的须臾,是熟悉的二世谷山巅。

低温的寒区银絮微扬,一架无人机穿梭推近,将整装待发的伫立背影描绘入镜。

今天的他身着镶嵌金鳞的火焰滑雪服,难掩霸气侧漏的王者派头十足。

怀揣碾压四方的单板,面罩遮蔽了胡须丛生的口鼻,但高昂的头颅隐隐散发出傲世的无畏,大有征服群雄的战斗魄力。

这是她心心念念的永不言败、勇往直前的刺头原型吗?

良辰已到,他郑重戴好护目镜,稍一蹬板跃下高峰。

骨子里的技术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貌似并没有受到病情影响。

恰比一尾灿烂阳光下逍遥畅游的锦鲤,尽情变换扭摆的身姿,比他跳动在琴键的手指还要灵活。

尤为一绝的是,他背上的小包顺路哗啦啦泼洒着丝绸样的花带。

原以为是当地的樱屑,细看是驭风的桃虹,编织成一道童话氛围的霓毯。

与他的炽焰之躯共同组合,如梦幻的恋爱款流星划过天地,唯美且迷人。

“……我老家真的特别特别美,吃的也巨好。”

“然后春天整片的桃树林,然后这个桃花盛开的时候,整个半边天都是红色的,真的很美……”

“相信我,一块儿去……”

他侃侃而谈的橄榄枝又在耳边暗示无心的诚意,然而她沉浸往事的窃喜还没停止,视频里空荡荡的镜头让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人呢??”

慌忙拖动进度条搜索,减速的内容除了沿途混杂淡淡梅蹄的板痕,再无半点活物的身影。

“小林医生,他滑到哪里去了?”

医生缓缓抬起头,泛红的眼圈霎时把她的心揪得更紧了。

暂停放大了某个区域,那艘驶入坡底的萤火船舰,倾覆在猝然涌起的滔滔瑞浪里。

“怎么回事,出意外了吗?!”

“他选了下面一个落差的断层,用单板震铲制造了一场小型雪崩,把自己埋进去了……”

晴天霹雳轰然炸响,她的脑子已经过载宕机了。

“为……为啥啊?!他这是要自寻死路吗……”

“正是……”

“这是啥时候拍的?”

“自白大约在一周前,滑雪在五天前……”

“你们没有找到他吗?”

“找到了……”

“他因为气管伤口感染,又被埋了很长时间,已经出现了休克性肺炎,在ICU监测三天了……”

再看到孔令麒的那一幕,满室各色粗细的插管、沉闷低吼的仪器,俨然一幅阴森恐怖的阎罗殿写真既视感。

隔着玻璃瞧见造型特别的鬓角,她的眼泪倾泻而出。

“他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酒精中毒已经在各个重要器官留下了损害,气管切开以后,身体免疫力下降太快了……”

“颈部旧伤又未愈合,埋在寒气中感染到肺,目前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

“并且诱发了急性心衰,这一关怕是熬不过去了……”

“不行……小林医生,麻烦你们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如果费用不够,我来想办法,请务必派最好的专家治疗……拜托了!”

里面的孔令麒仿佛知道她来了,对着这个方向动了一下。

“他听到了!小林医生,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也别放弃,我想要他活着!”

医生体谅地连连点头,将她带到拐角道出了真相。

“程小姐,我理解你的心情。正如你说的那样,有希望我们肯定不会放弃。”

“但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孔令麒是在撑着等你,并不是想让你救他。”

“那……他想干啥?”

“他想叫你亲手替他停止当前所有维持生命的一切。”

“通俗一点的意思就是,拔氧气管……”

石化的程蔓听不懂这天塌般的指示了,直到医生取出一个档案袋,罗列出一份份触目惊心的材料。

“这是几个精神疾病和心理部门对孔令麒最新的PTSD诊断量表,包括抑郁症方面的病情判定……”

“这些是他酒精中毒以来的综合体检表、化验单……”

“这个,是他申请安乐死的法律文件,已经由这里的官方机构审批同意了……”

这一系列变故来得太突然,程蔓甚至不敢去触碰那些判决死刑的文字。

“不可能的……他还有救,你们让我进去劝劝他!”

“程小姐,请听我说完……”

“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孔令麒还是我一直敬佩的强者之一,哪怕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会放任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逝去。”

“这些是我们开给他的药,你可以去鉴定真伪……”

“我也为他安排过不止一次经颅刺激,收效比副作用小很多,唤醒他愉悦的积极情绪不足以支持他重新面对生活……”

“真正导致他走向绝境的因素,我想你也很清楚了……”

“换句话说,他就算保住了命,你有想过他的后半生应该怎么过吗?”

“我可以照顾他,即使我们没有结婚,我也可以把他当弟弟相守一辈子!”

医生略显失望地叹了口气,从袋子里摸出了一只密闭的信封推过来。

“他最后的话都在这了,你看看再决定吧……”

颤抖的手展开了正面写着大大的“程蔓 亲启”的函牍,伴随着薄薄几页纸的抽出,一枚系在脏兮兮细绳中的铜钥匙滚落地板。

—— —— —— —— ——

遗 书

程蔓:

当你看到这份遗书的时候,我想你应该还在为小林医生转交的任务摇摆不定。

不要怀疑,我就是在等你替我送行。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原本以为包裹在我身边的坚实铠甲,现在都只是经不起太阳暴晒的冰壳罢了。

我妈受过的苦难延续到我这里,我爸还有你的进攻,真的扛不住了……

我妈从知情到病故,从头到尾等不到我爸的一丝愧疚与补偿,反而让她觉得不争不抢的加倍懂事成了原罪。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做所谓的好人讨你欢心呢?

还记得我说过,只要有能让我爸失望的事,我就会很爽吗?

往往最亲的人都知道怎么伤你最深,所以他也想方设法抢我公司,打击我的自尊,我崩溃他也痛快。

你因为束手无策对田爽的教育,想依赖我伸出援手;我梦想有人保护关心,获得今生活在世上的意义。

我们本来可以贴得更近,但你在我爸面前的言行,暴露了种种磨合无望的缺陷。

在我掐断都灵商贸的客户链以后,你自然而然地补上了自己的资源。是在宣告多比离开我才能有更好的未来吗?

我一开始表过态,在你心里那些人可能是没有文化的木匠,对我就是相濡以沫的战士,他们是陪伴我一步一个脚印闯天下的朋友,抛弃他们和否认我没有两样。

你可以骂我只顾搞业务,但擅自改变我一手创办的团队,直接判我下台不更省事吗?

如果你认为把一个调教完美的多比再物归原主就是两不相欠,很遗憾,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就像我爸对那个人工智能公司的态度,他认为到手的价值重在吃草挤奶,而不是开拓创新。

这和你一贯指责田爽干不喜欢的事,又奢求无理的回报有什么区别?

这些年来我也看透了,企业家注定是给资本家打工的命,生活还是事业都无一幸免。

话已至此,我看在你待我不薄的这几个月上,最后再叫你一声姐吧。

感谢你和我一起度过人生最短暂又最甜蜜的几天,有流星的炕头聊天睡觉很舒服,和喜欢的人一起滑雪打闹很快乐,我的初吻有了美好的回应很幸福。

这辈子,我知足了。

看了这么多,你很累了吧,我也一样。

但我也很痛,不光是身体上,我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苟延残喘的分分秒秒都是撕心裂肺的煎熬。

如果你还喜欢我,就别眼睁睁看着我受苦了,进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不用有负罪感和心理负担,你是我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指定的执行人,走到天涯海角都不会有国际法律和伦理道德那些纠纷……

假如下辈子还有缘,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不当仇家了。

勾心斗角的东西我学不来,也不想懂……

就这样吧,我想再去滑最后一次雪。

你想明白了,我静候佳音……

孔令麒

—— —— —— —— ——

这份字里行间血泪四溢的遗书,终于指引她来到了他的床前。

昏睡的他即使理发刮面,但由于多次饮食不规律,反衬得圆胖的脸蛋愈发苍白嶙峋。

拨开左胳膊上交错的密网,耷拉在被沿的疤痕只多不少,纵横的创印狰狞难愈。

这条温暖有力的臂膀,主动拉过盘算冲锋陷阵的自己护在局外,也曾怯生生地被她牵起去筹备IPO。

他是记恨沾染了资本家的铜臭,才下狠心自残泄愤吗?

想打招呼告诉他自己来了,伸出去的指尖盘旋许久,竟没有一处敢落脚的区域。

他就像一具扔进搅拌机再拼接缝补的瓷娃娃,稍作喘息都会支离破碎。

“孔令麒……”

节奏紊乱的呼吸声如故,他没有醒。

“孔令麒,是我,能听得到吗?”

透过隔离服迷迷糊糊传入耳畔的呼唤,犹若茫茫黑夜摸索到了灯塔的光环,他吃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你醒了……怎么样,还痛吗?”

浑浊的双眸凑合定格在她跟前,起皮的嘴张了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急忙把耳朵递上去,微弱的气流中压根没有明显的语调。

没办法,只能改观察口型。

“程……蔓……”

“是我,我来了……”

俩人的视线穿越了一个世纪,终归在此时此刻相融为同一焦点。

他居然抬起左手想摸她的脸了,可受限于胸腔的剧痛和管路的缠绕,只能悬开一个极小的角度。

弯腰主动把脸靠近,冰锥一样的手指磨得她下意识颤栗起来。

“姐错了,不该逼你那么紧……”

“你真的……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僵硬地摆了摆头,绝望的她扶额掩面而泣。

心电监护仪上的部分波形间距冷不防缩短了一些,外面的医生脸色也变了,连连向她打手势呼喊。

“别激动,我不强迫你了,冷静一点……”

待整体起伏有所回落,她尽量长话短说。

“小林医生把前因后果都传达了,你的全部资料我也都看了……”

他木木地望着她,事实上屋里仪器运转,隔离服又增加了过滤功能,头晕眼花的他耳膜里基本都是嗡嗡乱响的蜂鸣。

“你确定已经做好随时离世的准备了吗?”

“保证这些文件不会被你爸用来追究我的刑事责任吗?”

连续两次点头,她迟疑不决地抛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愿意葬在这边,还是上海?”

兴许是熬到了一句比较中意的问题,他难得上提了一下嘴角。

“上……海……”

她还想拖延一会时间,医生举起的手表已经默示允许的倒计时刻不容缓。

凝滞在氧气瓶阀门的手,如同忌惮沸腾的炉水,始终没有关闭的勇气。

医生护士和律师并排肃立一墙之隔的走廊,整齐划一的庄严神情,皆是敬畏与尊重。

她貌似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却已汗流浃背,风投谈判了半辈子,也比不上这次的空前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依然不愿迈出第一步。

眼巴巴的孔令麒逐渐显露出不安的反应,被窝下的肢体烦躁地踢腾起来。

程小姐,他的镇痛药快用完了!

赶紧关气拔管,别再超时了!

瞄到窗外高举的催命符,她横下心紧闭眼,逆向拧断了续命的绳索。

本想让残余的氧气再多挽留他哪怕半秒,岂料忽略了镇痛这茬的限时,这下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对不起,我忘了你的用药截止期……”

“姐不是故意的!小东西,坚持住……”

扑到枕边的她泪如雨下,不知所措地揩去他额上的暴雨,握住抽搐的枯爪悉力抚慰。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由白转青,喘息短促猛咳,床头面板全盘的峰谷数值已无规律可寻。

场外的众人目睹羸弱的他错失最佳时机在苦苦挣扎,不约而同地陆续祈祷老天保佑。

眼看着这颗遍体鳞伤的凋零之心哀嚎肆颤,她含泪徒劳咽下懊悔,无助地任其痛到瘫软的灵魂一点点流逝。

“姐……”

几乎是从冒出血沫的喉渊挤出来的亲密称呼被她接收到了,立即挨近殷勤应答。

他已经丧失了目视的能力,痉挛的手掌湿漉漉地粘在她源源淌瀑的脸颊。

“回……家……”

“我一定带你回家,姐说话算话……”

一缕纯净胜过雪夜月的微笑,雕刻在他乌云密布的唇际。

逐步安静下来的躯壳体征断崖泯灭,随退潮的浪花沉没海底。

桌面丧钟滴滴长鸣的一刹那,她也悲伤得失去了意识。

指缝捏着悄悄绽放血樱的吸氧鼻头,她跪伏在孔令麒长眠不起的遗体上,烈日下搁浅的折鳍溃卧滩涂。

一周后。

通体黑色装束的程蔓戴着墨镜,抱着一个银色的手提箱在成田机场排队安检。

轮到她时,工作人员例行询问,手提箱内是什么。

“是我男朋友的骨灰……”

返航的行程途中,头等舱一隅的她打开箱子,让里面的白玉匣临窗远眺了很久很久。

“小东西,我们回家了……”

拿到孔令麒的死亡证明后,孔庆杉擦了一遍又一遍眼镜。

“这个废物,连命都要到外面玩丢,自己把自己给淘汰了……”

“孔先生,逝者为大,他再怎样也是您的儿子,还是留点尊重比较好……”

“他觉得自己死了就可以像他母亲一样让我后悔吗,孔家哪个子孙后代是像他这种没出息不自知的?”

“我和你聊过,做人不能太贪心,感情和事业无法都占。”

“我如果被他拿捏,跟他母亲那样,为一个以性命要挟的傻子自责终生,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资本被感情牵绊是大忌,他创业到现在搭上一条命,原因何在?一开始就用理想感情来培育多比,遇到你以后想通过交往同时坐拥江山美人。”

“我起初还真以为这小子开窍了,结果谈判一点就炸,到处寻死觅活威胁你服输,变卖家当去花天酒地,从那时起我就把这枚弃子逐出了局。”

“并且他自愿清除掉旧客户链,反而给我们未来的优质利益腾了位置。”

“经济规律的游戏规则是适者生存,猛兽尚知更换最强的阶段性领头者,何况人呢?”

“你只有在族群里凭借实力站稳脚跟,才有择偶吃肉的优先权。这些水课我不需要再灌输给你了吧?”

“那孔令麒的骨灰,您的安排是……?”

“随便找个公墓放吧,这样的人进祠堂都没资格拜先祖的,丢脸……”

暮春的上海细雨霏霏,少有的一个初霁清晨,空气清爽得连汽油咖啡味都淡了很多。

一座沐晖披霞的新墓前,墨裙打扮的程蔓正在斟倒色泽剔透的香槟。

洁白无瑕的碑面,镌刻着数列娟秀整齐的铭文。

良师益友 暨 心爱亡弟

孔令麒 之墓

姐 程蔓 立

缓缓在铺了垫子的甬道上坐定,她端过满满一杯纯酿,跟另一小盏轻轻碰了一下。

“小东西,新家住得还满意吗?”

遗像是从俩人在索菲亚教堂对面的咖啡馆合影中截出来加工美化的,印象中实在想不起来,他能自然无忧地展露笑容是什么时候了。

敞开的便当里盛满了老牌沪风小吃,糕点正餐均精致诱人。

“昨天我去你的老家了,可惜今年没有现场看到桃花的眼福。但你已经提前为我亲自展现了那个场景,也算没白来……”

“我还路过了祠堂,很有传统的宗族气势,文化底蕴的确是江南富豪的特点。”

“我偷偷在外面蹭着用心上了一炷香,就当是许愿和东北重武的民俗,重塑出智勇兼备的全新自我,去给未知的明天囤点底气吧……”

垂眸傻乐的她少顷转移了唠嗑的阵地,抱膝依偎在碑侧,摩挲左边的雪纹喃喃自语。

“听完你爸关于你的定义安顿态度,我就将他近十年来所有项目的分析报告交到了证监会,也向东叔阐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表示理解和赞同。”

“我们合作注销了多比,遣散安置妥当了员工客户。”

“至于跟你爸集团未来的持久战,我过去不害怕任何寻衅滋事的反派,以后肯定也不会。”

“虽然你在的那几年公司有负债,现在我都借新资源补上了亏空,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聊着聊着,黯然神伤的她斜倚碑角,化身枕肩撒娇的娇弱女孩。

“玉盒、岩碑和地段也是你早就物色好的吧?专等我接你回来刻字启用了……”

“公寓拍卖的那些钱,不知道够不够几十年的墓地使用费?”

“毕竟上海这么寸土寸金的地方,生死都是高成本项目啊……”

浅呷一口杯中残醴,舌齿间迸裂的气泡莫名尝出了丝丝苦辣。

“小东西,虽然这辈子咱俩没能在一起,不过你的这堂生命教育课,仍旧让我受益匪浅……”

“希望通过进步提升成为更优秀的自我,愿望落空则极速反向发展,用变差的途径获得同等脱离普通被关注的结局。”

“所有人类都会有的这种‘优越性追求’,这个道理我明白得更深刻了……”

“迄今豆豆也步入了和你当年一样的质变分水岭,十二岁的寄宿现实危机四伏。”

“我会吸取你的教训,端正这段特殊的主客观,重新审视修复亲子关系,不让你过早白白牺牲……”

指头抚到照片上咧嘴憨笑的面孔,像是触及了什么隐形开关,她攥着杯子的拳头哆嗦不已。

“年纪轻轻没事蓄啥胡须啊,抛开你那时的心态不谈,是惦记着模仿老田,故意让我看着难受是吧?”

“算你狠,这一回合你赢了……”

断线的陨星投掷在晨曦调制的鸡尾酒中央,又衔觥仰脖一饮而尽。

属于他的那樽琥珀金醹慢慢奠进了草窠,夹杂着啜泣的祝酒词笑中有泪。

“这是从东叔收的那个酒庄托法国客户捎来的正宗唐培里侬,那年你没有喝到,现在可以尽情享受了……”

“但可不能再断片了,回头冤枉我又整假酒糊弄你……”

清甜的微醺渐渐充斥在苦涩的肺腑,淅淅沥沥的阵雨周而复始。

一株盛放的桃冠拉开了头顶的一道冷暖分割线,她心力交瘁地贴附不觉温润的石壁上。

弯曲左掌无言守护的高度,恰巧是孔令麒日常坐着的心脏位置。

腕周的手环因袖口剥落,玄静的屏幕忽明忽暗,一如眷恋红尘的幽幽冥息,亦或难舍难分的湛眸印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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