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今晚有什么安排?”
田爽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菜,瞅一眼桌旁空荡荡的那个位置,回复略显底气不足。
“我待会想看个吃鸡的解说比赛……”
“为啥?”
“原来跟小孔爸爸约好一块看的,可惜他突然要出差……”
“现在电竞已经不是单纯的小孩子游戏了,前几天国内刚刚有职业队伍代表我们国家去参加世界级的比赛,就像奥运会一样!”
“这个行业也属于现代新兴产物,其实很像你的圈子,同样要求团队合作、时间空间的运用掌握、心理素质的培养等等,不再是玩物丧志的典型归类。”
“当然,也讲究天赋运气的,许多人努力了还是要被淘汰……”
面对女儿逐渐低落的情绪,程蔓倒是没有立即驳斥。
“这个观点我赞同,你小孔爸爸创业屡战屡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不过周末你想放松一下也可以理解……”
“真的吗,你同意?”
“妈妈可不是那种不会紧跟时事的老古董了,别忘了小孔爸爸的游戏技能非常厉害,除了能赚钱,他还……”
嘴边的话到底咽回去了,她赶紧把重点从莫名绯红的脸颊上转移开。
“想看就抓紧时间,既然电竞涵盖那么多知识,想看完和我聊聊你的见解吗?”
田爽一脸不可思议,向来坚持享乐就是浪费时间的机器人,怎么开始探索凡间冷暖了?
但机会千载难逢,趁金口玉言未撤回前,识相谢恩是明智之举。
“太好了,妈,谢谢你!”
久违的环颈拥抱令她猝不及防,即便上了初中,内心深处仍然还是那个爱撒娇的小鬼头。
“好了,先把饭吃完是正事。你打算在哪里看比赛?”
“小孔爸爸的游戏房。他已经同意了,在那里看效果最好!”
核验过父女俩的聊天记录,她也不去多问什么了,给女儿夹了点炖肉,餐厅又恢复了融洽的用膳氛围。
戴着硕大的耳机猫在舒服的电竞椅内观看专业赛事,这不比捧手机在丁点大屏幕费劲识别袖珍地图和南腔北调的语音来得痛快?
田爽难得津津有味地聆听堪称天书级别的大神网课,哗啦啦的弹幕区热闹非凡,搭配主持人的同步画外音,确实有种现场参与的真实感。
程蔓依然面露担忧地和慵懒枕臂床头的孔令麒视频今晚的实况。
“……没事的,我和她连麦呢,看着同一个进度的内容,随时为她解疑挡枪……”
“有我这个活的青少年模式,不用太害怕那些少儿不宜的东西接近她……”
手机里偶尔还有田爽询问交流的会话,对于一个敢用自己事业前途挑战内部员工利益与行业氪金规则的赤诚总裁,这方面还真是无需操心。
“啥时候回家啊?”
“快了,就这两天……”
“咋了,孩子烦你了?”
“那倒不至于……”
看到她心虚的模样,他只是一笑而过。
“再忍两天,我保证……”
见他来回切换两边的在线答复,她决定不打扰了,去找月嫂一起给龙凤胎洗澡。
听完上半场的解说,田爽摘耳机站起来伸懒腰喘口气。
孔令麒处理工作去了,咀嚼前面激情洋溢的直播,对比平时顶多小打小闹的课后消遣,她开始动摇列入未来从事职业名单的最新条目了。
如果把小时候三分钟热度的钢琴、架子鼓、芭蕾舞定义为葬送自己规划兴趣的棺木,但她现在长大了,多少得抓住画画和游戏的话语权,好歹两个父亲都算是潜移默化赠予她一部分基因里的财富,可不能再随便糟蹋了。
无论如何,先收拾好今晚的观后感,还期待孔令麒回来了共同讨论呢。
她在电脑桌抽屉里摸起草稿纸,掏到一个质感接近的方本拽出来,随便打开一页就准备写。
笔尖即将触及纸面的一瞬间,赫然映入眼帘的内容吸引了她的眼球。
“真佩服我自己的勇气,在外面东游西荡了两个礼拜,他们居然根本没有找过我。
也挺好的,反正我在他们眼中早不是什么可爱的存在了。毕竟挨打这么多年,足够证明不是每一个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这倒提醒我了,既然如此,省下来的钱可以继续去游戏厅冲记录。
与其天天在课堂听念经打瞌睡,还不如到能收获点成就感的地盘拼搏,至少不会让我的付出打水漂……”
不对,这是什么?
她急忙走马观花地粗阅了一遍,潦草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厌世报复的情绪,部分胶带粘贴的地方,在灯下竟隐约显示如同刀刃的寒光。
天啊,这是自传还是恐怖小说?
她没胆再读下去了,匆匆合上扔回原位,一张照片落叶般由中间遗落地板。
相纸的边边角角早已沾染灰黄的污渍,镜头前的青涩少年帅气斜倚摩托座骑,一身水洗的破洞牛仔服衬托着一股街头霸王的痞气。
这不会是孔令麒年轻时候的样子吧?
背面歪歪扭扭的一行备注点明了主题。
“孔大少十八岁生日快乐”
一种离奇的仰慕热情霎时从她心底升起,这份沉甸甸的秘密魔力,竟使她拒绝不了探寻的诱惑。
比赛的下半场盛宴开席半天了,田爽却埋头迷恋上了意外俘获的重口味自助餐。
睡前的泡脚时间到了,她尚沉浸在品尝禁忌的迷茫中,连程蔓无意搭的话都没听清。
“咋了,没看懂啊?”
“节奏太快了,我没跟上……”
“小孔爸爸不是在陪你看吗?”
“那也不够,我反应慢……”
这算个可以相信的理由,程蔓懒得追究了。
“那就等他回来了再聊吧。”
“妈,你觉得我要是以后干这些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乖孩子的正经事,你会放弃我吗?”
“啥意思?”
“就是……我选打游戏画画、追剧剪视频这样的领域去发展自我的话,你是不是特别失望?”
“这得分情况讨论。拿游戏来说,你吃饭时候提到的电竞综合能力,放在职场上同样适用,而且许多俱乐部的教练老板也需要懂相关知识。”
“今晚我也抽空听了听那个比赛,解说员都挺沉稳客观,和奥运会的解说员风格类似。你能评判这些做游戏服务的人就是不正经吗?”
田爽不由得低头沉默了,程蔓以为她是没找准观赛的总结方向,刚想帮她梳理论点,结果女儿草草结束话题,端着水闷闷不乐地走了,留下满头问号的辅助不知所措。
洗漱完毕的田爽躲在被窝里,再次点开了盘到包浆的那个路人视频,细品孔令麒无惧自揭伤疤的真诚开导。
假如先前的她还是匹徘徊岸边的懵懂小驹,如今萌发强烈的求知欲,正在驱使自己涉足前方的滔滔河流亲试深浅。
又刷了一会《被讨厌的勇气》,她关灯一头扎进放飞自我的梦乡。
自上初中以来,持续六年的学习环境驶到变迁的分岔路口,终于盼至逃离往常幼稚又没什么朋友的“难民营”,她心里仍然喜忧参半。
上海平民精英后裔圈就这么大,新同学对同窗的过去再不熟,至少三天两头的学科成绩是知根知底。
凭借临阵磨枪和母女关系缓和的buff,她勉强撑过了小升初的一系列考验。
孔令麒的加入更是赐予了理想父亲的大礼,这样和谐团圆的家庭生活,在她记忆中几乎无迹可寻。
从记事起,她基本处于兴趣→学习→考级的固化养成模式,看似文明平庸的躯壳下,原始的自由渴求如杂草般野蛮生长。
程蔓幼年时期天真率性的束缚及高智商的厌蠢鄙弃,造成了她常规情感的编码缺失,若不是孔令麒和多比的双重修复指令,很难想象她的系统还能运转多久。
有一说一,作为身心皆留阴影的离家出走大军成员,倘若当初她没有被赵阿姨逮着,遵循手握敌将诸多通行证浪迹天涯,又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路边的烧烤摊烟火缭绕,清一色收工后酣畅吹瓶的大老爷们中间,托腮emo的田爽分外惹眼。
田克俭搁下荤素齐全的餐盘迟疑落座,将里面卖相凑合的烤串拨给女儿。
“爸……”
“我知道,下次不会来这吃了。你还在长身体,老吃这些没营养……”
“我不是那个意思,奶奶天天买菜做饭花那么多钱和精力,我们总撇开她,这样是不尊重她的劳动果实……”
“可你奶奶就爱絮叨,一点鸡毛蒜皮都值得斤斤计较。你愿意听她抱怨今天肉多贵,还是明天考学多难啊?”
田爽无言以对,父亲在自己烫伤腿和私生活方面拎不清就算了,凡事没有计划的老毛病依旧我行我素。
哪怕是为了她在老母亲面前展现一下反抗**的态度,这种程蔓1.0的暴脾气也是仅供震慑的大棒而已。
况且收效甚微,到头来还不是投降依赖。
“爸,翠薇双语真的很贵,四十七中考不上,我寄宿也没事的……”
“你在上海就已经很孤单了,你妈又不能经常陪你,也没什么朋友说话,再这么下去,你会承受不住的……”
“先不说别的了,来,吃点玉米填填肚子吧?”
她磨磨蹭蹭地拿起来啃了两口,忽然听到街道斜对面传来争吵的动静。
忙着刷酱料的田克俭闻讯抬头,几个小伙子剑拔弩张地围桌对峙,手里的啤酒瓶乍一看和西瓜刀没什么区别。
“豆豆,尝尝这个,你不惦记锅包肉吗?这家老板推出了改良的新品,锅包肉也能烤成不一样的感觉,而且吃起来没那么油……”
然而田爽完全没留意他的推荐,只是伸长脖子竭力捕捉数米距离之外的唇枪舌剑。
“你敢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说就说,你就是个拼爹的赤佬,还不一定是你爹,那么富贵的老总养不出这么废柴的儿子……”
伴随砰地一声玻璃炸裂混合版惨叫,上一秒还趾高气扬的嘴炮王者,摇身变成妆容逼真的川剧丑角。
紧捏剩余半截的残瓶,率先动手的那个男生一把揪牢地上扭动的癞皮狗,淌有酒沫和血丝的断茬活像撕咬猎物中途喘息的尖利兽牙,闪烁阴冷的贴脸凶眸里倒映了瑟瑟发抖的怂包轮廓。
这不是那年在东北饭馆碰上赵阿姨遭遇家暴的同款现场直播吗?只不过炉钩子刨脑瓜和肉盾镇场的人更换了合体的机甲战士罢了。
“先撩者贱”的开火法则在哪都同样适用,双方很快激烈交手,桌椅顷刻化为废墟,碎片竹签四处纷飞,周围吃瓜群众避而远之。
奇怪,怎么没人主动劝架,就算东北习惯“能动手别吵吵”的彪悍民风,也不会放任事态发酵失控吧?
眼看一群散打的猩猩纠缠成拧巴不休的蟒蛇,田爽恨不得抄盘过去搭把手,被田克俭死死拽回。
“豆豆,别冲动,危险!”
“爸不是姥爷,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和你妈他们交代不了……”
她只得忍气坐下,眼睁睁看着赶来的警车将这伙乌合之众一锅端了。
“豆豆,大晚上来派出所干嘛啊?咱又没做啥亏心事……”
“爸,我有事,必须咨询警察叔叔。”
“明天再来不行吗?”
她固执地摇摇头,和接待的值班人员挑明来意,找刚才街边打架的那帮“街溜子”。
走廊外的田克俭如坐针毡,连正脸都不敢仰起,生怕无故扣上一顶犯案的帽子。
只有田爽心知肚明为什么非来不可,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预言家”。
磨砂玻璃门内蹲了一窝蔫蔫的瘪三,衣衫不整的胳膊腿挂彩密集,个别好面子的直接把鼻青脸肿的面容嵌进了膝盖。
负责笔录的民警让他们逐一签字,再分别由各自的监护人领回去。
前来收拾烂摊子的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疲惫的民工,或者居委会的干部代表,足以说明惹祸精们的社会成分复杂到什么程度。
“孔令麒,就差你了。”
这声跨越时空的呼唤,霎时增强了银河系盲目游弋的两枚流星之间的万有引力。
拄墙起立的负伤小将艰难挪近桌边,捏笔勾画的指尖布满了殷红的血纹。
“你妈妈……又没来?”
“没有。”
民警无奈地叹口气。
“行吧,那就攒着下次一起签……”
“警察叔叔,打扰一下,关于这件事我有情况汇报。”
敲门诉求的田爽探入的脑袋让所有人颇感意外,窃窃私语这个陌生小女孩有何贵干。
田克俭尴尬地一再道歉,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打算劝走田爽。
“爸,你怎么和我妈一样了,从小教我好孩子要有同情心正义感,结果你们大人一个都做不到,遇事就躲,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现场一片沉默,众人不由得严肃正视起来。
民警请父女俩坐下,开始询问田爽汇报事由。
“警察叔叔,他们两个是一个学校的对吧?”
孔令麒愣了,剜一眼气鼓鼓的花脸男,又嫌弃地背过去。
“对的。你认识他们?”
“有听说……”
田克俭一脸懵逼,不是说在上海没什么朋友吗?
田爽冷静地接着复述列举。
“这个人一直想当新晋帮派的大哥,但各方面实力比不上这位……哥哥,就怂勇其他人孤立他,想抢夺觊觎的地位……”
“你乱讲!”
被踩尾巴的花脸男蹭地蹦起来,撞上民警一个威严的眼神,只能泄气地缩回原形。
“孔大少的名头在校园的口碑基础已经很棒了,但是他看不起人家境不好,就从攻击别人的父母开始……”
这下混混们更惊讶了,开始揣摩这小妮子是不是学校里谁的妹妹,居然如此了解行情,绝对不是才踏入圈子的新手玩家。
“张口就来,你倒是说说看,他有什么实力强过我的?”
嚣张的对手一副龇牙咧嘴的狰狞表情,连田克俭都心生寒意。
“有什么脏话你冲我来,少吓唬女生!”
孔令麒果断隔绝在两军对垒的火力范围之内,屋里的人包括民警皆肃然起敬。
“省省吧,这种装英雄救美的梗够烂了……”
自觉嘲讽到劲敌的奸诈分子盘算寻求附和的队友,结果发现齐刷刷的批判利眼全瞪着自己,再次憋屈地萎了。
原本田爽也有忌惮那张尖嘴猴腮的面容,可孔令麒挺身而出的那一刻,她顿时燃起了并肩作战的斗志,但开口前不忘让其他人回避了一下。
其实说白了就是花脸男嫉妒孔令麒的人缘好、游戏天赋高,成绩这玩意反而没有可比性。
且不论颜值高低,一道与生俱来的“孔大少”光环永远让他脚踩阴霾,骨子里已经播下了不共戴天的仇视种子。
他极想套出孔令麒的底细,问题是孔令麒除了住校就是组团,从没见过回家的时候。
无独有偶,通过杂乱无章的社交平台,他刷到家教避雷的对象包含了孔令麒,被气走的几位老师还互相吐槽了一些见闻,替他一知半解地补充了背景。
敢情是个遭富家开除公子户籍的丧运废主,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关键在于他无法根据人品略胜一筹,便只好拣些卑鄙手段主谋攻心。
岂料触碰到了孔令麒的逆鳞,一顿武力输出的PK证实,他还是小看了这个扛揍但护家的亡命之徒,毕竟脖子都差点报销在狼爪之下了。
两个拳击手怀疑自己误入的是档案室,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怎么会知晓得这般详细?
“小妹妹,你是他们两个的校友吗?”
“不是。”
“那这些情况你怎么知道的?”
“或许私立学校的消息渠道灵通程度,比台面上公开的更不为人知吧……”
男人们无力反驳,区区一个看着挺单纯的少女,随便一句话就能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
又一份笔录整理告一段落,当事人均无异议签完字,困得眼皮打架的民警草草口头教育收场后迅速送客。
孔令麒隐没在角落里抽烟提神,迷糊的耳畔听见喊哥哥的召唤,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匆匆掐灭吸到一半的粮草塞回盒底。
扑散掉缭绕的白雾,连续几个深呼吸又吐了一会唾沫才给予回应。
不同于东北早早沉寂的街道,目光所及灯火通明的写字楼群,田克俭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他不定期探望女儿的上海。
田爽执意要和孔令麒结伴同行,他除了像支火把一样追踪他们投射老长的影子,满腹狐疑却无人解释。
“为什么要帮我作证啊?”
“因为我讨厌家暴。”
“真的吗?莫非你爸也……”
俩人默契瞄了瞄迷之气势的跟班,田爽摇摇头。
“他没有那个本事,在对抗我妈的每一次辩论赛中永远惨败。我是想起了老家一个很仗义的阿姨不公平的经历……”
接近凌晨的棚户区与浓墨午夜融为一体,仿佛一望无际的危机沼泽,稍往前一步皆是未知的雷池。
“豆豆,要不就送到这吧?夜深人静了,我们进去打扰不合适……”
“再说了,回家的路也挺远的……”
面对黑漆漆的死寂地狱,先前满不在乎的田爽也开始退却了。
双手插兜的孔令麒缓缓转过来,打量踯躅的父女点头告别。
“谢谢你们今晚的帮忙,我就不送了……”
尽管对沾染恶习的不良少年无任何好感,但作为旁观的补习者,不知道会对家庭破裂造成的各界影响是否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不用了,有我陪她呢……”
“以后还是少和那些人交往吧,太危险了……”
“大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就我这种万人嫌的废物,有人愿意做我朋友已经不奢望什么了……”
这个称呼扎心了,至少田爽是这么觉得。
如获大赦的田克俭刚准备带走女儿,她执意要聊完最后五分钟。
“哥哥……”
早已自然许多的开场白依然让小直男心跳了一拍,习惯性揣手蹭着微微渗出的汗。
“照顾好自己还有阿姨,我们长大后说不定还可以见面……”
后半句惊呆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这话究竟几层内涵?
“但愿吧,不过你爸应该不喜欢……”
田爽未卜先知地瞥了父亲一眼。
“没关系,他会有不介意的那一天……”
孔令麒窃喜的嘴角上扬起来。
“行,我努努力,等你。”
“来,拉钩。”
条件反射伸出一团青紫的肿包,扫到支棱的小指才急忙手动掰开僵硬的关节。
“别,你受伤了,咱们碰拳就好……”
两只色差迥异的盛杯蜻蜓点水一样贴了贴,下一秒就变幻了绅士礼仪的敬请手。
“请回吧,注意安全……”
重新藏起未来承诺清单的步伐似乎没有轻松太多,田爽目送他佝偻的背影吞没于阴森的泥潭,才依依不舍地在父亲的催促中抽身离去。
“豆豆,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叫孔令麒的男生了?”
“何以见得?”
“你对他的事非常关心,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听你聊过你妈以外的人……”
“喜欢还谈不上,我只是觉得,他敢维护自己和亲人的尊严,就很值得敬佩了。”
“而且在那个欺负他的人冲我发火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替我出头!”
“那是他打架捅的娄子,他不出头像话吗?”
“爸,你是在意他的坏学生标签吧?你上次说只要我高兴,就是做街溜子也没意见……”
“那是话赶话,爸怎么可能让你真做街溜子啊?再说了,你想画画剪视频,这些可不是街溜子能做到的事情……”
田爽不吭声了,趁路边等车的时候,她轻轻扯了一下田克俭的衣袖。
“爸,别多想,我不是暗恋他。准确来说,这辈子都不可能……”
“没关系,你长大了,这很正常……”
“爸,你从今天的事学到什么了吗?”
田克俭哈欠连天,瞅了个空隙嘟囔推辞。
“豆豆,这个点不用像你妈要求那样,什么都当作业考试对待。明天再讨论行吗?”
毫不意外,比划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田爽彻底闭麦了。
当田克俭在副驾驶上歪头熟睡时,双臂交叉的田爽独自窝在后座,失焦的眸中浮现出日记里某张泛黄纸页结尾书写格外用力的数行泣血总结。
“大部分孩子无法控制自己要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却平等地赐予他们维系父母失败感情死结的背锅侠重任……
管他呢,再在超市熬一段时间,我就成年了。
到那时候,我要开最快的车远离这里,走遍天下,去创造一个自由自在的美好家园……”
与此同时,另一间卧室的程蔓,后半夜的思绪晃荡穿越去了1981年的省城医院。
那个火热的炎炎酷暑,是她出生的盛夏时节。
身为家里最懂事能干又最不受重视的大闺女,她蓦然想回顾一下初遇父母的日子是什么滋味。
一名身材壮实的乡下汉子瘫在产房外的长椅背上呼噜震天,脏兮兮的草帽扣严了眉眼,分辨不清姓甚名谁。
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枕着大腿流哈喇子的小男孩,看样子已经熬很久了。
藏在拐角的程蔓暗中观察了好长时间,从穿着打扮及面部对比来看,他们就是年轻的程三民和童年的程荞。
这么说自己还没降临这个世界,庆幸没迟到。
又等了一会,以“特别能耐得住寂寞”著称的她也感觉乏味了,便借活动腿脚的念想,去找点报纸打发时间。
才溜达到手术室附近,一个男人的声音顷刻拴紧了她松弛的脚步。
“你来干什么呀?”
她疑惑的视线跨过愤怒指责的工人老干部,定格在插兜听训的青年五官后再也挪不动了。
“你自己说说,你什么时候让你妈省心过?要不是因为你,你妈她能住院吗?给我滚!”
自知理亏的青年掉头退下了,程蔓的注意力始终没有解除锁定的对象。
青年的模样,跟现在的孔令麒只差一个复古的发型。
不可能吧,孔令麒这个阶段哪会比自己的年纪还大?
她的瞌睡虫一哄而散,琢磨打听明白其中缘由是目前首要任务。
走廊中央的一扇窗台前,悔恨交加的青年正在与旁人吐露久违的自白。
“你理解不了,我和你不一样……”
“我妈把我生下来,我就没让她省心过。从小到大我没有做过一件让我妈高兴的事情……”
“我爸说的没错,如果不是因为我,我妈肯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妈生的不是我,一定会过得比现在幸福吧……”
字字诛心的精简版本,怎么好像在何时何地预告过?
“……我爸这辈子最后悔的应该就是娶了我妈,生了我吧……”
黯淡到神采尽失的绝望神态,简直跟平静追忆前半生劫难的孔令麒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汹涌的泪潮拍打着浅浅的眼眶,封闭多时的手术室大门总算打开了,青年奔向病床上转危为安的母亲。
“怎么样?!”
“手术很成功……”
“谢谢,谢谢大夫……”
“谢谢……”
如释重负的父子俩左右守护的温馨场面,却没能替代悄然退去的她眼中走马灯既视感的轶事掠影。
假设时光倒流,曾经的贤惠发妻同样享有抵御病魔的忠诚后盾,不再殒命于通往黄泉的炮烙殁路,儿女也无需继承上一辈的负面传统,开拓精神宜居的桃源净土,今生那该有多轻松。
她恍恍惚惚地踱回产房,怀抱襁褓的护士正被父亲和哥哥好奇围观。
“是个闺女啊,凑了个好字,这活整得不赖……”
“老大,以后有啥好的记得想着点妹妹啊……”
护士推门回去了,她试探靠近挥帽扇风撩衣抹汗的父亲,故作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
“恭喜啊,儿女双全了……”
“可不咋的,我瞅这丫头水灵灵的,以后准有出息!”
“这倒是……”
“姑娘还是得精养,穿衣心疼该花的心思还是要花……”
“大妹子,你这话在理。我程三民今儿起只要一天扛得动枪,保证不让孩子少肉吃!”
“老大,搁外头瞧瞧你婶子送鱼汤来没,这咋还没你妈利索?赶紧的!”
哥哥手忙脚乱地提上趿拉的布鞋窜得无影无踪,转头欲走的她突然被父亲叫住了。
“等等……大妹子,我咋寻思你有点面熟啊?”
“面熟吗?”
“你也是亚布力那旮沓的吗?”
“是的。”
“不对啊,我打小就搁那长大,压根没有见过你啊?你是哪家的新媳妇吗?”
她笑而不语。
“那啥……姑娘贵姓啊?”
“您贵姓?”
“姓程……”
“给闺女起名了没?”
“还没呢,回头跟娘们唠唠再定……”
情况还算和谐,她颔首默许。
“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姓啥啊?”
“里面的您家那位知道,问问她就行了……”
一头雾水的程三民呆呆地注视气质超群的神秘倩影击鼓收兵,忍不住又瞟了瞟门后的情景,暗自嘀咕女人实在太难打交道了。
相继黑着眼圈的母女俩迷迷糊糊地会合餐厅,一个机械地嚼了半宿三明治还没咽下,另一个摇摇欲坠的下巴险些栽进热乎乎的麦片。
“豆豆,咋了,昨晚没睡好?”
“有点心事……你也睡不着吗?”
“工作上的问题而已……”
俩人遮遮掩掩地吃完,待程蔓呷着咖啡从书房返回,田爽依旧伏在餐桌上呼呼大睡。
“豆豆,太困就去床上躺会吧?”
“不用了,叫阿姨冲杯茶就好……”
但还没超过一小时,她就趴在一堆娃娃的被窝中间不省人事了。
“豆豆,醒醒……”
扒拉开乱糟糟的长发,她不情不愿地揉揉眼角。
“几点了……”
“爸爸的航班快到了,你想去接机吗?”
“……哪个爸爸?”
“小孔爸爸啊。”
“他回来了?”
“是啊,趁晚高峰还没开始,得尽快出发……”
她立马精神了,三两下踹开障碍麻利去梳洗。
才落地的孔令麒无形中陷入一种遭绑架的错觉,由出口到上车的这段路程,一直被两只黏人的考拉亲密搂着臂膀不放。
“这是都怎么了?我不过出差几天,就变成通缉犯了?”
“别瞎说!”
左右开弓的一揪耳朵,孔令麒当即乖巧。
“好好好,我错了……就说最后一句……”
“这次竞标到了欧洲部分地区的旧房翻新项目,具体负责哪里还在等进一步通知。”
“如果能参与巴黎的工程,多比就荣升奥运会场馆设施国际设计公司了!”
“真有这个机会吗?那年我们去过巴黎,现状可不如诗歌吹的那么浪漫……”
“我同意。上次回哈尔滨打车,司机叔叔说哈尔滨在二十世纪初被称为东方小巴黎,我觉得都是贬低了……”
“要不这样,到时候多比在欧洲的新业务敲定了,有空我带你们去夏蒙尼、圣莫里茨就近滑雪好不好?”
“滑雪?这个我喜欢,逛街拍照太无聊了!”
“豆豆,还记得请你吃瑞士巧克力的承诺吗?已经给你捎回来了!”
“谢谢爸爸!”
田爽兴奋地碰拳以示庆祝,孔令麒微笑响应之后,鼻尖蹭蹭程蔓额沿轻吟细语。
“有两个香奈儿的包包在行李箱,到家帮我鉴定一下,合格签收……”
“衣服怕尺码不合适,下次去了给你买……”
她心房一颤,飞快处理好启航线上业务企图答复,但跋涉归来的孔令麒已经打盹小憩了。
“姐,日记真用不着老纠结了……”
“那就是不懂事随手写的发泄故事,还没我和你第一次打仗的谈判任务方案有条理……”
“拿个防尘袋装起来,找个你认定的地方收好。以前的保管条件不行,破破烂烂的容易滋生细菌……”
“回头还得给房间消消毒,别真给你和孩子们感染了……”
真空封装完这本珍贵的日记,她郑重地同盛放铜钥匙的首饰盒并排锁入了保险柜。
华夏复兴的繁荣富强,离不开吸取近代血泪史的残酷教训。
他踏平荆棘的纯洁羽翼日益丰满强健,抛洒的淋漓鲜血沿途浇灌所经荒野,绽放的蓬勃花叶指引彼此奔赴心灵归宿的天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