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退去的余毒沫潮,在魔都漫长的海岸线浅滩上,遗留下众多尚未来得及随从撤离与两栖共生的残蟹跳蛙。
虽说这几年来滞留室内的人只多不少,但大多数切断经济来源的牛马连自身形象都无心打理,吃吃喝喝的糊口要求一降再降,哪里顾得上收拾乱糟糟的狗窝?
员工们撑不住存款余额的每日警报,陆续自接外快或跳槽改行,冷清的公司里当数人事部和财务部最为热闹,此情此景让暗中观察的孔令麒唉声叹气,却又无能为力。
钱是赚得少了,可一个杂乱无章的家怎么看都会影响居住的心情,他倒是天天亲自打扫,擦洗墙上的壁画、橱柜的手办,整洁程度不亚于专职保姆服务的水平。
沉重的房贷使许多人被迫舍弃了原有的独立住所,转向了群体生活的简陋租房模式。
他认为这也是个中和人与现实相处过渡的商机,便在本地平台上发布了关于这方面的装修收纳设计广告,尽可能替多比寻回一些本职工作。
吃惯大餐的食客明显被惯坏了喉舌,部分设计师不屑于接单,或草率了事,仅剩下三分之一的兄弟愿意将就充饥,消极的态度着实令人失望。
照这趋势发展下去,别说攒齐自己成家的费用,怕是大伙的工资饭碗都难保了。
程蔓深知市场环境低迷不振,并没有催促他什么,但孔令麒已不是之前感情中迟钝被动的那一方,始终在艰难的处境下努力提升给予他人情绪价值的段位。
他权衡筹划了好些日子,又和小末交流很久,办完手续把自己的公寓改造成了一座规模不错的轰趴馆。
设施齐全的吃喝玩乐要啥有啥,先找过去混街头还能联系上的哥们摇人暖房,向同道中人发出图文视频安利邀请,在各平台汇集和扩散自己的热度。
他知道连同学聚会都不感冒的程蔓会自动屏蔽这些喧嚣的世俗,也没有主动打扰忙于跨境线上谈判的大佬,除了不时接待前来寻欢的宅男,便是闷头尝试复制小末的调酒技术。
别看他喝酒的味蕾有生理优势,制作可不见得也擅长,兑来兑去的廉价酒色香味老是不对。
个别囊中羞涩的访客没理嫌弃,绝大多数还是被他自产自销了,三天两头反胃昏睡见怪不怪。
在这消费的人们充其量是为找一个发泄压抑和暂忘失业窘迫的空间,有酒就畅饮,无酒则自嗨,靠着勉强走出家门的新鲜感自得其乐,像无所事事泡澡堂一天的北方大汉那样,支付一点可怜的活动经费,换取自认舒适圈里的社交魔剂,也算空档期中食之甘饴的存在了。
调酒进度停滞不前的孔令麒,另外开发了艺术加餐,凡是来轰趴馆捧场的,都可以免费赠送试点琴曲的福利,搭配唱K优惠更佳。
反正公寓本身属于独栋楼,还添置了隔音棉,影响不到周围,潜意识告诉他们,这就是踏出被窝到登陆天堂的逍遥岛。
久而久之,这位或藏厨房吧台捣鼓试验、或在音乐领域释放忧郁的全能老板,很快走红于解封初期的上海同城圈子。
慕名而来的宾朋,摇晃着加冰冒泡的手工精酿,聆听角落里的主角演绎众生喜怒哀乐的经典台词。
夜深了,一群故事中的过客围坐一盏浑黄的马灯旁倾诉各自不顺的经历,分享铁板烧煎热烤熟的诸多食材。
聊累了就地躺下,仰望半空装饰的点点彩星,沉浸在蓝牙音响回荡耳边的风声虫鸣酣然入梦。
他致力于唤醒长期窝居混沌的呆瓜们,却没有觉察到仅限倒垃圾及收快递三点一线活动的自己,才是那个原地踏步的绿毛怪。
一个瓢泼大雨的上午,他正趿拉着拖鞋拾掇家务,对突然响起的门铃声不太适应。
开门一对视,两双满载惊讶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姐?!你怎么来了……”
“咋的,不欢迎我吗?”
“没有,先进来吧,我刚在忙……”
新新人类的风格她已经领教过了,扑面而来的嘻哈情调又迫使她匆忙消化了好一会。
“你那群哈尔滨的哥们,来上海了?”
“没有,这才刚陆续放开,怎么可能……”
“那这……?”
“就是想交点朋友,都被关几个月了,情绪不健康容易生心理疾病的……”
她浏览墙边的广告牌,上面的服务价格的确符合特殊时期的消费条件。
“啥,你真拿自个家对外营业啊?”
“现成的风水宝地,装饰一下就行了……”
见他清理了好几箱啤酒瓶和烧烤签,反复抹掉桌椅沾染的污渍,她不免皱起眉头。
“我叫阿姨来帮你打扫吧?”
“不用了,干这活我也不是一天两天,比这邋遢的夜店都呆过……”
“再说了,巴掌大的地方,正好起床锻炼锻炼。我是老板,哪脏自然清楚得很……”
“你先坐,我给你冲杯咖啡……”
她只得歇下,接过热气腾腾的饮品,感觉不是来走亲访友,更像是迈进了田克俭的谷雨咖啡馆。
扫地机器人猫咪一样绕脚转悠,他正把从烘干机拿出来的防尘罩逐一铺开。
“怎么还用这个了?”
“最近生意好了一点,人多烧烤酒味重,昨天不洗的话,今天就别想开张了……”
“一般几点会有人来?”
“下午这样吧,等追剧开黑的睡醒,基本就热闹了……”
类似的情节她仍然不能适应,这可是官方认可的总裁男友,如今屈身重返底层,不是瞧不上,只觉靠出售老本的主意实在不高明。
“待会我请你吃饭,顺便理个头发吧。都变非主流了,哪还有CEO的样子……”
“不能理,这样挺好的……”
“为啥?”
“姐,这是轰趴馆,不是香槟宴,你见哪个来这的人是打扮得正正经经的?”
这理由她无法反驳,忆起顶泡面头的小末和咋咋呼呼的罗超,担心他回不到从前严肃创业的定位。
扔过垃圾的他照例提货归来,沉甸甸的酒箱压弯了他劳累多时的腰杆,还差点被拖鞋绊倒。
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上前搭把手。
马不停蹄地切肉腌制、上号语音,今儿居然有个中老年团来预订包场,他边接电话边策划临时的营业方案,又紧急在客户游戏群里应答更新的公告。
“兄弟们,情况有变,刚刚谈了一个大单,十几个大爷点名要来体验咱的部分项目,估计今晚是聚不了了……”
“知道你等我带飞,晚点行不?岁数大的人不会呆多久的,吃完宵夜就打烊了。到时候吆喝一声,我上线给你抱大腿!”
“那就说定了,对不住啊,不是孔大少出尔反尔,有了金币才能开荒升级……”
“放心好了,你惦记的毛肚肥牛刚刚备齐,馋了踢踢我,带嘴过来就OK……”
他又投入布置的身影晃成了陀螺,合着轰趴馆的人气都吹到退休老头的耳朵了,看来民众反响的口碑不可小觑。
“抱歉啊姐,我不知道突然间增加了业务……”
“但这单不能不接,营业额预计比往常至少多一倍呢,公司下个月的房租水电就不用从生活费扣了……”
“我可以帮你的……”
“这件事你别掺和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自己解决……”
相似的话术耳熟得扎心,作为顾问的她当然明白多比当前的困难,这个宁愿贱卖自身到最后一滴血也不肯轻易放弃的海绵勇士,依旧坚守拒绝伸手的自尊底线。
“好吧,我不干涉你。起码这顿饭得吃了……”
现阶段不吝经营的饭馆哪有几处,她只不过想找个借口约他出来见面聊聊。
菜单提供的肉菜都尽量点了,相比封控前的餐品自由肯定不是一个档次,但也强过每天凑合的大乱炖口感。
可他心不在焉的反常态度,勾起了她的满腹疑虑。
“是菜不合胃口吗?”
“没有,挺好的。比啤酒烧烤更接近我向往的生活质量……”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工作,又带我爸体检查病,没来得及陪你,生气了?”
“我又不是小孩,这么大一公司靠我撑着,哪会动不动就生气……”
“对了,伯父情况还行吧?”
“就还是不能做手术,别的没啥……”
“总念叨回山里清静,搁上海隔离到都坐不住了,不是怕和人打交道,改嚷嚷着驯鹿要忘记他这张老脸了……”
他边听边赞同,鼓鼓囊囊的腮帮快嚼不利索了,还在不断朝里填喂。
“吃不下就别难为自己了,回头不舒服容易出事……”
“之前答应回上海请你吃饭,怎么还让你破费了……”
“分那么清楚干啥,日子长着呢,你想请几顿都行……”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来电,他胡乱抹了抹油迹,吞下满嘴食物赶紧接话。
“……十分钟以后到?没问题,已在恭候各位老总大驾光临了!”
“姐,我得撤了,财神爷怠慢不得……”
“去吧,注意安全,别喝太多酒!”
“记住了!”
目送他匆匆扣上口罩闪退的背影,她无奈叫来服务员,把还没端上的酒换作白开水,倾注了无形辛辣的朦胧醉意。
起初以为是扎堆象棋扑克的那种公园街溜子,拉开门进来的却是和东叔气势相当的一把手,果然能找上门的叔圈大腕,宝刀未老的锋芒仍闪耀逼人。
既然是高端客户,娱乐方式必定不会很掉价,就连点歌都是世界级的提琴曲起步,红酒直接报年份品牌,内行得令他这个半桶水自愧不如。
馆里滤去了平日的猜拳嚷叫,唯有轻击迷你高尔夫球的滴答脆鸣、台球桌面投掷荡漾的水珠四溅、头戴式VR沉浸版狼人杀的烧脑对决、久无问津的动感单车蹬出了摩托跨越障碍的飞驰畅快。
秒切文雅的局面虽配得上孔大少的原始定义,他老是发觉倾向过年被迫在七姑八姨中间卖艺陪乐的耍猴感。
披着狼皮混迹底层多年的流浪狗,纵使吃遍富人区营养过剩的残羹剩饭,无缘相交的平行线依旧泾渭分明。
但他不能明摆脸色,权当回到法餐厅打工的峥嵘岁月,一心把顾客伺候舒坦,打完这顿牙祭就捞金闪人。
吧台前的一位银发陌叟,浅抿法式鸡尾酒『黄血』咂摸余甘,对咫尺开外拭桌愣神的孔令麒赞不绝口。
“小孔老板的调酒手艺不错啊,是我这个老舌头迷恋的巴黎味道!”
“您喜欢就好……”
“你做这个轰趴馆多久了?”
“就上海解封以后至今……”
“厉害啊,你本职是做什么的?”
又有一名领导派头的大伯加入群聊,点了一份『莫吉托』,自然而然唠上了家长里短。
担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何况这不是民风相对淳朴的东北,迫于礼貌他无法回避交流,只捡跟核心业务不太沾边的场面话搪塞过去。
不管怎样,这些总裁不喜熬夜,凌晨前就结账告辞了,还赏赐了不少好评与小费。
问题是这只是临时加定的上半局,午夜场的下半局倒计时才刚刚截止。
憋了半晌的水友一窝蜂涌入大本营,排排围在游戏本周围坐等放饭,组队冲锋于刀光剑影中呐喊厮杀。
究竟最后一刻是连胜还是连跪,已经呈现在不时吼出的欢呼与咒骂回音中。
孔令麒穿梭各阵营忙出了幻影,后勤的斟酒泡面、前线的指挥作战,包括为体力不支的瞌睡虫供应铺盖、归档残羹剩饭和空瓶碗碟,恨不得当场变身三头六臂分担哪怕一点重任。
终于盼到通关晋级的刹那,一帮更像吃了败仗的老弱病残倒头就睡,桌面地板横七竖八的搁浅惨状,完全没有了旭日初升展现的活力滤镜。
而另一边,辗转反侧的程蔓不相信自己产生这样的心灵感应会是无故的意外,连续给孔令麒发了几条信息均无应答,果断驱车一探究竟。
刷卡进门的顷刻,闷臭的烟酒腐糜熏得她立马捂鼻,咬牙在一片狼藉中寻找落脚的支点。
茶几的烟灰缸快兜不住弹壳残骸了,东倒西歪的散架炸药包废墟内,坚守碉堡的断后末将似乎阵亡已久。
“孔令麒,孔令麒!”
低垂的脑袋沉重晃悠,衣襟隐约透着干涸的唾印,待机多时的电脑屏幕还停留在“victory”的界面。
打算让他回房安眠,可催了好几次,他就是不醒。
正当她准备放弃的时候,呼唤总算有响应了。
“……姐,替我去交一下多比这个月的账单,不然断网断电他们开不了工,我欠不起工资了……”
“你昨晚怎么还接陪练的单,身体能受得了?”
“往常都这么过来的啊,电子竞技不需要什么理由,刚就完了……”
“一群兄弟姐妹靠我养活,总不能再落魄成光杆司令吧……”
布满血丝的双眼失焦严重,她等不及要扶他起来,然而灌铅的腰腿早在椅子里生根,落枕的脖子基本折断了筋骨。
“不行,我头晕,胃也难受……”
见他面色泛白,她不敢强行拖拽,刚想顺势连人带椅推走,他突然死死蒙住了口鼻。
“咋了,不舒服?是想吐吗?”
额角憋出青筋的他勉强点点头,她递过垃圾桶接着,但他硬是要面子一忍再忍。
“不能咽下去,小心烧伤喉咙!”
嗓子底部爆发的岩浆还是逆流喷泻了,僵硬的颈项耷拉在她的臂弯上,抽搐的腹肠拼命挤压酒精发酵的沼料,一阵一阵的挣扎耗尽了他仅存的元气,差点一头栽倒桶里。
虽然气味刺鼻难闻,她并没有因为这个嫌弃,心疼地一遍遍轻拍他颤栗的脊背,拿纸巾抹干净下巴稀稀拉拉的苦汁。
“你这是喝了多少啊,本来酒量就不行……”
仰进靠椅的他接近虚脱,喘气都极其艰难,恍惚中来回用温水漱了无数次口,才清除完毕弥漫齿缝的异味。
她打电话召唤保姆前来大扫除,跟司机一块将他更衣抬入被窝,简单服了一些药后,关好卧室门悄悄退出了。
悬挂屋外的“暂停营业”指示牌在渐行渐远的高跟鞋脚步声下微微颤动,独自伫立电梯的她翻看着手中的银行卡,忽然有种地主收租的剥削怪异感。
夜幕降临,上海的街头依然未曾恢复车水马龙的繁华盛况。
吧台新添了一只斜插数支郁金香的花瓶,专享的尊贵VIP客户边啜品一级庄的气泡酒,边欣赏忧郁小王子自由发挥的俄国民谣。
萨克斯接替了深沉氛围的渲染工作,趴臂小憩的乐手拨弄皇冠下伸展的绿翼,偶尔衔管吮一段温润的蜂蜜茶。
一把卷了意面的叉子送到了嘴边。
“肚子好受一点了没?”
毛茸茸的脑瓜略微拱动,啃得光秃秃的树杈空无一物。
“以后咖啡和酒千万别混一起喝,对身体刺激性很大的。你以为我这么多年吃素的原因,就是纯粹自讨苦吃?”
长叹一道浊气,他委屈地扒拉寡淡少酱的斋饭。
“知道我为什么要开轰趴馆吗?”
“没有正常的营业额,多比负债到快要临近破产了,这是我投入多少心血才换来一个事业上的港湾。还有答应你的承诺,不能让你白等……”
“可最早和我一块创业的员工兄弟都散得没几个了,我不想再次面对失去家园的痛苦……”
“哈尔滨的轰趴馆有小末罗超他们这些哥们,只是远亲不如近邻,所以我就利用公寓的优势搭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保护层,招揽附近能聊得来的伙伴。”
“或许和他们玩在一个频道,我会忘记自己有多孤独吧……”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男人的肩膀如此不堪一击,也非常懊悔长期忽略了他的精神需求。
同时戴好VR眼镜,俩人窝在沙发上开启了久违的密室逃脱之旅。
智力博弈的虚拟时空里,她依旧是那个carry全场的MVP。
随着关卡的不断解锁,难度系数日益叠加,她保持遇强则强、见招拆招的无敌状态,不知不觉闯过了大部分进程,只剩下最后一个终极任务了。
一直黏在身边的跟屁虫,不知不觉已经睡熟很久了,还定格着怀抱游戏手柄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貌似一点不在意忽略不计的参与感,相反很知足躺平带飞的仆从身份,憔悴的容颜竟然浮现出一丝幸福的笑靥。
揉揉打架的眼皮卸甲休战,企图把沙发腾出来留他歇息,睡梦中的他冷不防揽紧了她的腰肢不愿撒开。
扯过绒毯罩住各自的躯体,为他加了衬垫保护颈椎,也挨着调整距离相依合眼入寐。
似曾相识的就地而卧,不再是无聊到通过碎片时间加班正事,落个空欢喜的奇葩下场。
肌肤融化于暖烘烘的火炉炽焰,如同温泉的柔情滋润,这是她居家期间“三代同堂”的额外福利也体会不到的甜蜜陪伴。
自打懂事以来包括封控在家,她扮演的角色千年不变,代替大哥成为各个方面的顶梁柱,位居金字塔尖的王者无人可敌。
“高处不胜寒”的孤寂,被她封印在冷酷的盔甲下钉为了标本。
当复苏的魔力敲响棺木,只可远观的睡美人重返有血有肉的凡间,灵魂游弋归乡的如释重负,方能不悔降临现实的抉择。
翌日射进窗缝的拂晓晨曦,给他们近乎对称的侧颜涂抹了苹果般的渐变霞光。
两对扑扇蝶羽的睫毛细啄双方恋梦的须蕊,睁眼惊飞的尴尬记忆抛在了历史的轮毂尘埃。
“姐,早上好。”
“小东西,早上好。昨晚睡得踏实吗?”
“挺好的。难得没通宵一次,原来这么舒服啊……”
“你再歇会吧,我去看看做点早饭。”
“在家不是阿姨做吗?”
“估计阿姨不想再接你这个垃圾堆的活了……”
打量已经焕然一新的厅堂,他有些不好意思。
“给你们添麻烦了,回头我把钱还给你……”
“少来,赶紧刷牙洗脸冲个澡,超时收盘。”
“我可不按你的行程表做事……”
“那就饿着。”
“别,我都要饿晕了……”
夹有煎蛋和培根的三明治啃得坑坑洼洼,猛灌牛奶又噎出了一连串气嗝,她只好搁下勺子去帮他
“急啥,又没人抢你的……”
“这不是昨晚没吃夜宵嘛……”
“锅里还有留给你的燕麦粥,记得吃完……”
她刷好碗后打开手机,一条未读的微信消息令人暗呼不妙。
“程蔓,今晚七点和小麒到我家吃个晚饭,大伙一起聚一聚。”
好端端的,孔庆杉怎么萌生邀请他俩聚餐的念头了?
惴惴不安地瞥了一眼唏哩呼噜吃得贼欢的馋鬼,她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咋样,去吗?”
屏幕上那句捉摸不透的谜语,让孔令麒铁青着脸沉默了许久。
“才解禁就又把算盘打我身上了,装什么慈父人设……”
“这几个月你关注过你爸集团的动向吗?”
“有。因为全上海不阻止外来人员流入,本地居民都原地待命工作生活。他光凭外卖机器人和扫地机就赚疯了,巴不得天天在我脑子里吟唱战歌呢……”
“多比混到现在,连地皮都快铲平了,这是准备再上演一场救世主普度众生的好戏?”
“依你的意思,咱直接回绝?”
“不,你和豆豆得吃顿好的,别委屈了自己……”
“你不吃我们也不吃,家里不缺那点粮。即使是鸿门宴,至少借机侦查敌情,防备有诈。”
“别担心,我认定了你是我的未来,就不会轻言放弃入股的项目。每一轮我全程陪你计算好利益最大化的拐点,是进是退,由你做主。”
他抬起头直视她猎杀者一样的灼灼星眸,毫不犹豫地握住武力值拉满的纤手。
“那就去。五点半我来接你们,不见不散!”
食物链顶端的龙潭虎穴危机四伏,眼前花花绿绿的名酒零食清一色只有传说中的高阶头衔。
孔令麒克制内心尝鲜的好奇,钟情饮水管饱的执念不为所动。
田爽也没放松防御所谓善意的自我约束,偷偷含上一片迟到的瑞士巧克力充充饥。
孔庆杉夫妇在和程蔓聊天,三言两语已能判断,这位准婆婆照样不是个善茬,满头铜钱卷与胸前钻石链,俨然一副“郎财女瑁”的绝配。
厨房里忙忙碌碌的人影中,那个小儿媳尤为显眼,并且不像是第一天刻意秀技的模样。
“孔先生,二公子怎么没来见见面呢?”
“公司有业务,他必须得跑一趟。”
“最近还有业务啊?”
“有,订单多得很。你是不知道这次疫情对我来说,等于是‘春风吹又生’的优质牧场,把人工智能事业部这头奶牛养得是膘肥体壮,用日进斗金来概括都谦虚了……”
这个情况程蔓略知一二,隔离的日子遥遥无期,最严重的时候家家户户门可罗雀,所有物资极度匮乏,贫富圈子皆陷入卡顿的僵局。
孔庆杉趁乱联合周边驿站及医疗超市网点,独揽了一系列商品的采购配送权,直接从数不清的志愿者和外卖员的饭碗里掏走大半
按理说机器出工成本会低,偏偏遇上孔庆杉这种资本家,哄抬物价才是常规操作。
万物紧缺的中前期,他打着减少接触的冠冕旗号,垄断了所有的来源,大摇大摆地挨家挨户囤积居奇、索取高额报酬,不仅挤占大量就业岗位,还榨干了本就囊中羞涩的底层人积蓄,此等无良之举令群众愤愤不平。
不想使用都不行,唯一的选择渠道被堵死,自提的数目不足,零售反而更离谱。
投诉实际上也没辙,还有这只老狐狸预判拿捏不了的死穴?不打击报复就算仁慈了。
到轰趴馆发泄的兄弟,就有遭剥夺生存资格的失业游民,种种问候祖宗十八代的恶言恶语,早如毒箭扎穿了孔令麒的耳膜和心灵,这顿家宴说是生剖羔羊的五脏六腑来烹饪都不为过。
“程小姐,话说多比不是从事家居设计的吗?顾客成天呆屋里就是天赐的良机,怎么业绩还下滑得这么厉害?”
听到明目张胆的阴阳师问题,一道轻微且清晰的玻璃碎裂声回荡在孔令麒发力的掌心。
“装修是个大工程,设计购买以后还是要挪出空间布置通风的。既然顾客除了居家无处可去,生意受到影响也是情理之中嘛……”
程蔓精准到位的解释没给孔庆杉钻空子的机会,不出意外地擦擦眼镜,他看似随口一问小儿媳饭做得怎么样了。
“您家那么专业的御厨团队,还要自己人亲自上阵啊?”
“保姆又不是给他们服务的。”
这理念和她不谋而合,但一个屋檐下的亲人还分级生活吗?
“我指定的媳妇,没点利益的回报,凭什么跟我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小麒那个车队商务女友,不是看上我的家产,下辈子会想照顾这样一个废物吗?”
这话她竟无言以对,孔令麒车祸出院之后很快退役了,从冠军的王座坠落谷底,残存的实力别说买房结婚,基本谋生都是问题,也难怪她会屈服于那一大笔分手费之下。
“老二家的这位,确确实实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亲家也有跟我们合作的项目……”
“小两口的日子过得还好吧?”
“我不操心资本以外的东西,尽到父母为子女规划的责任足够了。输赢自负,我不会有任何负担。”
敢情搁这敲山震虎点她呢,论背景持家,她当然比不了这个内定的富家女,暗示尽快对照模板改造自我的内涵嘴脸淋漓尽致。
同为追求投资收益的资本家,她侧重具有温度的情感慰藉,恰恰是号称“做生意没亏过”的孔庆杉嗤之以鼻的施恶温床。
瞄到不远处的孔令麒有意无意用身体挡住不良言论对田爽的正面污染,她也打消了这次无硝烟战斗的乐观预期心理。
一切准备就绪按时开席了,但是小儿子还没有回来。
“老二几点收工他就几点吃,我们先动筷。”
整整一大桌的珍馐佳肴,老孔与小孔战壕的将领却是冰火两重天的五味杂陈。
“来来来,这么多年来第一顿比较团圆的家宴,大家都碰个杯吧!”
一番亦真亦假的场面寒暄过后,小儿媳殷勤伺候全部人端茶倒酒,行云流水的服务手法,难以理解她被驯化了多久,才变成今天曲意逢迎的提线木偶。
田爽从小到大在程蔓身边吃过的相亲饭可谓百花齐放,她早早就品尝到了拖油瓶的辛酸苦辣,此行只是给孔令麒一个面子,随便夹了点顺眼的餐品闷头嚼着。
挟带冷暖未知语气的一碗鲜汤飘至孔令麒跟前。
“来,儿子。”
钝刀猝然斩磨遍布疮痍的心石,抬眼撞上记忆中像又不像的迷之目光,他踌躇少顷还是接了。
“谢谢……爸爸。”
蚊子般的话语令程蔓心鼓频传,温柔拍拍他的膝盖表示关切。
但他执意拒喝,翻来覆去把开胃小菜清空了盘。
酒过三巡,存在于各式资讯中的老二姗姗来迟。
本想叫他落座,才凑近耳边低语几句,孔庆杉的五官霎时乌云密布。
“跟我到书房详聊。”
卫生间洗手台的水帘洞镜子,仿佛隔窗远眺的滂沱大雨,模糊倒映出孔令麒漠然无助的眼神。
他故意反锁自己在这里,竭力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体内摄入的渣滓悉数清空。
走廊对面的房门后,依稀捕捉到父子俩后知后觉的争执对话。
“不是早就托人掩护吗,怎么突然被查了?”
“不清楚啊,好像是一个员工的亲戚,外地调来的,直接奔咱公司找负责人约谈,还扣走了几台机器去检验……”
“出这么大的纰漏,你怎么安排值守的,帮忙的卧底呢?”
“泄密的就是其中一个卧底……”
冷不防啪地一声脆响,孔令麒条件反射地打了一个寒颤。
“白给你的肥牛养这么久,还能被牛角戳回来,要你有何用?”
“我们几个花心思替你热场,指望能杀杀程蔓的锐气,后续把多比收入囊中。你倒关键时刻掉链子,是嫌我给你的所有还不够多?”
“不是的,爸,这次确实是意外……”
“少废话,做错就认罚。去那边跪着!”
时断时续的皮带抽打动静似曾相识,夹杂着恼羞成怒的刺耳斥责。
“是不是和那个没出息的蠢货串通好的,不早不晚非要今天给我抹黑?”
“送上门的买卖砸成这样,蓄意破坏我的布局,你想自立门户趁早吱声,别浪费我的资产!”
草草隐蔽颓丧的情绪,孔令麒推辞了老夫人观看5D电影的夜场邀约,驾车带着母女俩头也不回地逃离了窒息的魔窟。
一路加速的车外霓虹灯残影掠得人头晕目眩,程蔓分外担忧他的心态,试探提出交换位置。
“不用,我好歹是赛车手,开车有数。”
“早点送你们回家休息,今晚抱歉让你们不高兴了……”
话说得这份上了,谁还敢接茬,她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听任安顿。
他跌跌撞撞摔进轰趴馆的小窝,烧水撒料弄了桶泡面,连汤带水扫个精光。
累成狗的社畜搂着靠枕,和衣摊入沙发迷迷糊糊地哼起了安眠曲。
时常回放的旧版团聚美梦场景,父亲盛汤的表情逐渐掺杂了不怀好意的嘲讽。
荡漾的香甜混合了致命的毒药,已不是想象中的杯弓蛇影,一旦接纳,信念支柱便会从内到外化为乌有。
为什么要击碎自己儿时的珍贵回忆,孔庆杉的别有用心还有多少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诡计?
骤然吓醒的他冷汗直冒,怦怦狂跳的心似禁锢牢笼的困兽咆哮不止,浑身虫蚁噬咬的坐卧不安驱散了飘忽不定的倦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