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惊醒我的爱人,让他自己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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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小的屋子里摆满了各式挂钟,有些年月的木桌和长条椅子掉落了斑驳的油漆,一盏高脚油灯放在靠窗的桌台上,那里坐着一个埋头工作的中年男人。片刻后,他摘下眼镜,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将手中的怀表递给等候多时的青年。
“好了,年轻人。”
“谢谢您。”青年接过放入衣兜中,他有一头相当漂亮的金发,在透过窗户的余光下熠熠生辉。
“这只表已经用了好些年头了吧,不考虑换一个?”钟表店老板问道。
青年摇了摇头:“这是我一位朋友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他听说我要进城,便拜托我来试试能不能修好。”
“难怪。”钟表店老板没再多说,最后叮嘱道,“让他注意点,别再摔了。”
“好。”
青年出了钟表店,一名红发男子正从对面的面包店里出来,二人打了个照面。
“Giotto。”那人语气熟络,“都搞定了?”
“嗯,回去吧,G。”
Giotto笑了笑,二人并肩往城外走去,因为家族位于城郊的新基地还未修缮完工,他们还得从驿站坐马车回农村的旧基地。
这里是巴勒莫的新城区,作为最重要的首府,自然比其他地域更为繁华。由洁白石子铺就的道路宽广而平整,足够容纳四五辆马车并驾齐驱,无数气派非凡的建筑沿着大道蔓延开来,街边商店的橱柜上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
即使是在燥热的午后,路上的行人和马车仍络绎不绝。
“蓝宝那家伙该满意了,我可是跑了好几条街才给他买到他想要的糕点。”G小心翼翼地将装着糕点的纸袋护在怀里,语气极其不耐烦,“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还不是你惯出来的?”Giotto打趣道。
“……我才没惯着他,只是不想听他在我耳边絮絮叨叨而已。”红发青年抽了抽嘴角。
Giotto微微笑了笑,不欲戳穿自家左右手的口是心非。
二人正说着话,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故。
Giotto和G对视一眼,拨开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来到事发地,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大爷仰面摔在地上,那姿势看上去像是被人踹倒的。
“死老头,你是不是故意碰瓷我家少爷?!”
一名约莫十**岁的男子正指着老大爷破口大骂,他身旁站着一个比他年幼几岁的少年,正一脸嫌弃地用手帕擦拭自己的衣袖,二人的服饰都很华丽,一看就是贵族出身的孩子。
“对不起,大人。”老大爷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唯唯诺诺道,“我……我实在是太饿了,眼睛发昏才没看到两位大人……”
“这人身上什么味道?真恶心!”那位小少爷似是被熏着了,捏着鼻子皱眉又退远了些,“城里怎么还有乞丐,上周不是才把他们全赶出去了吗?看来那帮警察没好好做事啊……”
老大爷浑身一震,哀求道:“别……别把我赶出城外,我的……我的儿女都在城里……”说着就要扑上来抓住少年的裤脚,却又被他的仆从一脚踹开,狼狈地趴在地上,仔细看手掌还磨破了皮。
G看得火冒三丈,正准备上前给老大爷出头,却被Giotto拦住了。
“Giotto?”G不解道。
“再看看。”Giotto面沉似水,眸中思绪不明。
“滚开,别再用你的脏手碰我家少爷!”小少爷的跟班不耐道,“你儿女都在城里?那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
“谁有心情管他的破事!”少年厌恶地瞥了老大爷一眼,“老头,别让我再看见你!我们快走吧,加帕斯,我还得去换一身衣服,不知要耽搁多久……我好不容易约到阿比盖尔小姐,可不想第一次约会就迟到……”
“听见没?自己乖乖消失,否则就等着警察来抓你吧!”名为加帕斯的男子恐吓道。
“哦对了……”
少年似是想到什么,离开的脚步又折返回来,老大爷还倒在地上无力起身,眼前突然有什么东西晃了晃,便看见一块质地很好的亚麻手帕被丢弃在他的面前,属于王室定制的徽章印在手帕的右下角,紧接着他听见少年奚落道:“这上面沾了你的脏东西,我可不要了,看你可怜,给你拿去变卖,说不定好几年都不用出来乞讨了……”
说完,少年跟他的小跟班一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围观的群众纷纷散去,Giotto这才上前去把老人扶起来,和G花了点功夫把他安置好。
“Giotto,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回去的路上,G气道,“那种目中无人的贵族少爷太可恨了!不教训他一顿没法解气!”
“我认识他,G。”Giotto说,“之前在宴会上见过一面,他是斯佩多家的二少爷。”
“……斯佩多?”
“嗯,那个少年,是戴蒙的弟弟。”
那次宴会上,Giotto一直在跟戴蒙和艾琳娜交谈,与少年并无交集,直到最后宴会结束,戴蒙叫他的弟弟一起离开,他才注意到坐在角落吃东西的少年。那孩子长相与戴蒙有三分相似,带着青春期少年特有的稚气,笑起来时还有两个略显乖巧的小酒窝。
原以为戴蒙跟他们志同道合,他的弟弟也该与他一样,没想到他私底下却是这副模样……
G“啧”了一声:“就算那是D·斯佩多的弟弟又怎样?彭格列的目标之一不正是要指正这些堕落的贵族吗?”
Giotto沉默了一瞬:“你也听说过三年前那件事吧?”
听Giotto这么一说,G也安静下来。
三年前,斯佩多伯爵的弟弟在宫廷舞会上得罪了某个权势滔天的新贵的儿子,那名新贵背后有当时西西里第二大黑手党布法利诺家族撑腰,他便指使人绑架了斯佩多家二少爷。但仅隔了一个晚上,斯佩多伯爵便亲自来到了弟弟被绑架的地点,救出人质的同时把当时驻守在那儿的黑手党屠戮得一干二净,其中包括布法利诺家族首领的侄子。不久后,那名新贵也被国王剥夺了爵位,全家流亡到边境之地去了。
这件事错因在谁无从考究,但自那以后,整个王国的上流阶层和地下世界的人都知道,斯佩多家二少爷跟他的哥哥一样,都是不可招惹的存在。也正是因为这件事,Giotto和他的家族成员们对于接收戴蒙为雾守还心存着几分顾虑。
“据说戴蒙很宠他这个弟弟,要是我们找了他弟弟的麻烦,说不定今后戴蒙会对我们心存芥蒂。”Giotto脸上若有所思。
“真麻烦!”G脸色更难看了,“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弟弟?”
“算了,这位小少爷也不算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Giotto叹了口气,“没必要因此跟我们的新雾守闹得不愉快……”
·
他们再次见到少年时,是在家族的新基地里。
戴蒙这次不知为何带了他的弟弟前来,还要求让他一起参加家族会议。
“他不会泄露机密的。”蓝发青年的态度不像是有留给他们任何商量的余地。
Giotto对此颇感头疼,只能默默祈祷他的弟弟不会惹出乱子来。
所幸整个会议期间少年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位子上,温顺的模样仿佛那天他和G撞见的才是他的假象,惹得Giotto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无意间发现戴蒙的视线偶尔也会隐晦地落在身侧的少年身上。
这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斯佩多兄弟之间看上去很和谐,Giotto心中却无端升起了怪异的感觉。
让他感到奇怪的点在于戴蒙,超直感能让Giotto比常人更容易分辨一个人的真实情绪,他的雾守虽然一直面带微笑,但看向少年的目光却不太像是一个疼爱弟弟的兄长该有的,那里面不包含一丝一毫的温柔或宠溺,甚至冷漠得仿佛在看一个外人,其中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明的失望之色。
随着会议进行到尾声,戴蒙眼中的负面情绪愈来愈明显,几乎到了不需要超直感、连任何一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都能察觉出来的地步。
他的弟弟是做错事惹戴蒙生气了吗?Giotto心想。
他感觉到戴蒙今天带他的弟弟来家族基地是事出有因,但少年毕竟是外人,他也不好过问兄弟俩之间的私事。
正午,金色的阳光从宽敞的窗口洒进首领办公室,一片明亮,木质地板上映着二人被拉长的影子。
“……就按你说的办吧,Primo。”
戴蒙漫不经心地瞄了几眼纸上的内容,把文件扔回桌面,语气平淡得听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好。”
Giotto提起笔在落款处熟练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笔迹漂亮又优雅,再盖上首领专用徽章。完成这一切后,他双手交握置于桌上,做出放松的姿态。
“我以为按照你的性格,会阻止我放弃这一次壮大家族的机会。”他好奇道。
“按我的性格?”戴蒙暧昧不明地笑了笑,“传言中那个狡猾奸诈、冷血无情的斯佩多伯爵吗?”
“狡不狡猾我不知道,斯佩多伯爵之名能让战场上的敌人闻风丧胆,这点倒是人人皆知。”
金发首领眼中带着几分笑意,他知道他的雾守并不介意别人这么评价他,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们意外发现这位斯佩多伯爵比想象中好相处得多,虽然偶尔在家族事务方面与他们意见不合,但他并不会强硬地坚持自己的态度,往往都是处于妥协的一方。不管在公事上还是私底下,大家与他的关系都还算和谐,慢慢地也就真心把他当做同伴了。
也许除了他弟弟的事情以外,戴蒙在各方面都还称得上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
“我的确觉得你的某些决定很愚蠢、很天真……”
面前的人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毫不掩饰他的不屑与轻蔑,Giotto不觉得有多意外,他的雾守果然还是对他行事作风心存不满,但坦诚相告总比憋在心里好。
“……只是我也很好奇,完全遵循你意志发展下的彭格列,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模样。”蓝发青年的话语显得意味深长,脸上也浮现出某种让Giotto读不懂的情感。
“谢谢你,D。”Giotto真诚道,“你的支持对我来说很重要。”
戴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从座椅上起身:“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诶,等等!”Giotto忙叫住他,“你忘记我跟你说过的,今天是蓝宝的生日吗?和你弟弟一起留下来给他庆生吧!”
戴蒙放在门把上的手顿了顿。
“不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真的不考虑一下吗?”Giotto有些沮丧,“蓝宝说希望今年能跟所有家族成员一起过一个生日呢,难得阿诺德也答应了要过来给蓝宝庆生……”
“哦?孤高的云守大人也来?”戴蒙似乎被重新激起了兴趣,“怎么刚才的家族会议不见他出席?”
“他的性格你也知道,十次家族会议他能参加两次就不错了。”Giotto语气显得无比幽怨,“但阿诺德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今晚他一定会来的。”
“是吗?那我也勉强留下来吧。”戴蒙眸中闪过一道精光,“正好我心情不爽,想找个人发泄一下。”
发泄?就是打架吧?
深谙自家雾守脾性的Giotto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果然得搬出阿诺德才能说动他,不过……
“心情不好?遇到什么问题了吗?”Giotto关切道,“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算是吧。”戴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我想,我的烦恼应该没有人能帮我解决。”
·
“哗啦”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惊得众人纷纷往声源处望去。
蓝宝脸色铁青,一屁股从沙发上蹦起来,一头冲进卫生间,很快里面传来痛苦的呕吐声。
“怎么回事?”G刚给下属安排好了工作,一进门就见到这一幕。
众人把视线投向沙发上坐着的另一个少年,他的发色是与戴蒙一样的靛蓝,此时他双手捂着脸,肩膀正剧烈地颤动着,不知出了什么状况。
过了一会儿,蓝宝面色苍白地从卫生间出来,嘴唇颤抖地指着地上被摔碎的瓷杯:“杯子里……有一只毛毛虫!”
“毛毛虫?!”G诧异道,“怎么可能?!”
“我……我亲眼看见的!是一只青色的毛毛虫!又长又粗!”蓝宝急道。
朝利雨月走到被摔碎的茶杯边蹲下仔细观察,但地板上除了明显的一摊水渍外,根本见不到蓝宝说的虫子。
“你该不会出现幻觉了吧?”G狐疑道。
“幻觉……?”蓝宝见此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哈哈哈哈哈哈哈!”坐在沙发上的少年再也忍不住了,把捂着脸的手放下来,直接放声大笑。
“斯佩多,是不是你?!”蓝宝一下子明白了,怒气冲冲地指着他,“是你用幻术让我出现了幻觉!”
“哎呀,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嘛!”少年笑得停不下来。
“你的恶作剧可一点都不好笑!你知道我漱了多少次口吗?!”蓝宝气道。
“你做的有点过分了,斯佩多。”G语气不悦。
“算了算了,小孩子之间的玩闹而已嘛!”朝利雨月习惯性打圆场。
少年勉强憋住了笑意,正色道:“我哥哥还说你们在黑手党界是排在前列的强者呢,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中招。”
“你哥哥说得没错,你正面跟我打一架就知道我的厉害了!”蓝宝被挑衅得更为恼火,手上的彭格列指环倏地亮起绿色火炎,丝丝雷电萦绕在他周身,一副就要跟少年开干的气势,被朝利雨月和纳克尔左拉右劝才收了手。
少年见到燃起火炎的指环却眼前一亮:“这样吧,借你的彭格列指环给我看看,我就不用幻术跟你过招,怎么样?”
“谁稀罕?”蓝宝没好气道,像躲瘟神一样一头钻进了厨房。
“真小气!”少年小声嘀咕道,“要不是我哥哥在这里,我早就……”
走廊最深处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Giotto和戴蒙的身影相继出现。
“怎么了,吵吵嚷嚷的?”Giotto笑着问。
听见Giotto的声音,蓝宝立刻从厨房跑出来跟他告状。
“这……”
涉及到戴蒙的弟弟,Giotto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看了一眼戴蒙,意思是让他自己看着办。
“兄长大人,我只是跟蓝宝开个玩笑……”
没想到少年在他的哥哥面前却变了一副脸色,秒认怂的模样跟方才判若两人。
戴蒙似笑非笑地瞥了少年一眼,看上去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少年不由地松了口气。
Giotto见此心中又多了一层疑问。
对着亲近的兄长还要用敬语吗?难道二人的关系并不像传言中那么亲密?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很快停在了彭格列基地外。
少年透过窗户望去,看到了自家马车和车夫波克的身影,知道是时候该回去了。
走到门口时,戴蒙却对他说:“让波克先送你回去吧。”
“兄长大人不一起回去吗?”少年疑惑道。
戴蒙瞥了身后的Giotto一眼:“应某人要求,留下来给我们的雷守庆祝生日。”
不,你的目的根本不是给蓝宝庆生。
Giotto在心里腹诽。
“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少年眼眸弯了起来,“那我也要留下,我还想跟蓝宝多交流交流感情呢!”
“谁想跟你交流感情了?!”屋里传来蓝宝不爽的声音。
“先回去。”戴蒙说,“你忘了今天下午约了卡尔弗特老师上舞蹈课?”
“可以改天再约嘛!”少年满不在乎道,“我现在更想……”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戴蒙突然上前一步,微微倾身,靠在他的耳侧低声开口:“不要太任性了。”
“……”
Giotto听不清戴蒙跟他弟弟说了什么,只看见少年脸色一变,随后神色恹恹地上了马车。
他心中愈发对这二人的相处模式感到奇怪。
车夫吆喝了一声,赶着马儿上路,马蹄溅起了一地烟尘。
“呼~那家伙终于走了!”蓝宝幸灾乐祸道。
Giotto本想叫戴蒙一起回屋子里,却在捕捉到他的身影时怔了怔。
蓝发青年还站在门口,少年和那辆马车早已从视野里消失,他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或者说,是落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他的眼睛像一片古老的深海,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些沉淀了世纪之久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涌上Giotto心头。
“D。”
没有任何缘由的,他几乎是脱口问出这样一句话——
“你在透过那个孩子,看谁?”
※ ※ ※
初春之景影影绰绰,远方的风捎来动听的歌谣。
高大的榕树上缠满了长长的红布条,与新绿的枝叶相映显得格外鲜艳夺目。
戴蒙仰起头看着坐在粗壮枝干上的少年,他正专心把刚写上心愿的小木牌系在枝桠上,微风拂过他的黑发,日暮为他的侧脸映上瑰丽的鎏金。
“D,看我发现了什么?”少年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几分雀跃,“我们上一次写的心愿还在!”
“上次?”戴蒙唇角微微上扬,“上次来是好几年前了吧?那上面写了什么,我都忘了……”
少年扯过木牌来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他还是依稀辨认了出来。
“唔,跟这次差不多……”他松开手,木牌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似乎每次的愿望都大同小异呢,希望长长久久,希望幸福快乐什么的,果然人年纪大了,思维方式也会变得单一……”
尽管嘴上吐槽着,少年眼中的光却轻柔而温暖,他冲戴蒙喊了声:“我要下来啦!”
说着便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早已向他伸出手臂的戴蒙怀中,后者因为惯性力后退了一步。
“你最近是不是没锻炼啊,都差点接不住我了。”少年渗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他的额头抵在戴蒙肩上,发丝蹭得他的下巴痒痒的。
“是啊。”戴蒙挑了挑眉,“都怪十代那小子借着刚继任首领、什么都不懂的借口老是缠着你,害得你没时间陪我锻炼,”他的声音顿了顿,暧昧地转了个圈,“两个人一起锻炼才能事半功倍,你说对不对?”
“呸,色鬼!”少年嘴上骂道,环在他腰际的手臂却收紧了。
戴蒙愉悦地笑了起来,胸口泛起一阵柔和的涟漪。
少年抱着他,不知为何久久都不松开。
戴蒙没有开口打破这份平静,怀中的柔软让他也十分贪恋这份温暖。
如果时间就此定格,该多好。
“今年的心愿又完成了一个,真好。”少年从他怀里仰起脸,眼睛弯弯的,睫毛上沾满了金色的阳光。
“我的瑞恩真是个注重仪式感的人。”戴蒙调侃道。
“仪式感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少年争辩道,“我们需要仪式感来保持清醒,才不至于在漫长的生命中迷失自我。”
“怎么?跟我在一起会让你找不到生活的目标吗?”戴蒙不满道。
“当然不是。”少年说,“我只是在想,如果只有一个人,这样漫长的时光是怎么捱过来的……”
他的脸上有一份戴蒙不太懂的追忆和伤感,但戴蒙早已习惯了自家弟弟思维的跳脱,只当他是一时心有感慨罢了。
“别胡思乱想了。”戴蒙揉了揉自家弟弟的脑袋,“你不可能只有一个人,我们还要一起度过比之前更漫长的时光。”
“嗯。”少年抬头注视着他,认真道,“我爱你,D。”
“怎么突然跟我表白?”戴蒙不由地笑出声。
“不知道……”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换上了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就是突然觉得这一刻,我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爱你。”
戴蒙有些无奈,但还是无比认真地回应他:“我也爱你,瑞恩,下一刻的我只会比现在更爱你。”
少年的脸颊在霞光映照下,染上了一抹红晕。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从戴蒙怀中出来,自然地拉着他的手,“走吧,我饿了,我记得对面好像有一家很好吃的火锅店……”
戴蒙与他并肩而行,二人的手紧紧交握着。远处,红日从山头渐渐沉入地平线,天地万物被染上绚烂的嫣红,如同一幅绝美的画卷铺展在世人眼前。
“你对这儿可真熟悉,什么时候偷偷瞒着我来过?”
“是啊,前世来过很多次呢。”
“前世啊,那你在前世……”
戴蒙的话梗在了喉咙,因为他突然觉得手上一空。
他猛地转过头,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瑞……瑞恩?”
他脑中登时一片茫然,小心翼翼的、颤着声音叫出少年的名字,只觉得浑身冷彻骨髓,连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只是一种模糊的、仿佛即将失去一切的恐惧。
血红色的天穹似乎在悲鸣,哀恸的日暮也逐渐变暗了,远处的山脉、河流,近处的楼房、树木,落在戴蒙眼中,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
“瑞……”
他想继续呼唤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在刹那失去了声音。
世界一瞬间变为静止,周围所有的景物都在逐渐褪去,从地平线上的落日,到身边高大的榕树,最后是他自己,一切都虚化成朦胧的黑影。
最终,所有光芒都消失了。
一种惊心动魄的窒息感猛地袭击了他,戴蒙瞬间睁开了眼。
视野里是无尽的夜色,他只听见自己扑扑的心跳声,主宰一切的寂静弥漫在房间深处。
壁炉上摆放着一支空荡荡的烛台,上面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
他伸手探入枕头底下,摸到那块冰冷的怀表,看清了时间。
——凌晨两点。
他的思绪还有些飘忽、纷乱,意识深处关于那两百年的记忆不分次序地闯入他的脑海。
他翻身下床,熟门熟路地潜入他现在那个弟弟的房间,坐在少年的床沿边。
床上的少年正熟睡着,戴蒙右眼的黑桃印记显露出来,指尖触碰到少年的额头,属于少年的记忆流入了他的识海。
没有,还是没有。
戴蒙收回手,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那个黄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瑞恩从他眼前消失,再次恢复意识时,他竟回到了四岁那年,也正是……伊瑞恩出生的那一年。
面对自己幼小的身体和陌生又熟悉的环境,已经在人世中磨砺了两百年的强大心性让戴蒙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时光会倒流,但人生重来,说不定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他可以更早见到他的瑞恩,更早将他纳入自己的保护伞下。
可是,当他清除一切障碍,把他的弟弟迎回主宅的那一天,他才发现有什么彻底变了。
那天,年幼的男孩乖乖地被他牵着手走在身后,一双纯真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看起来对陌生人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对新环境和新家人的好奇。
戴蒙忍不住笑了出声,他的弟弟这副模样可像极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但他可没忘记这具孩童的躯壳里是保留了另一段人生记忆的灵魂,这小家伙内心的小心思不知道转得有多活跃呢。
戴蒙把男孩带到房间,屏退下人之后,直接开门见山:“瑞恩,你还记得我吗?”
男孩漂亮的蓝眼睛中流露出一丝疑惑的色彩。
这样看来,瑞恩跟他不一样,并没有保留那两百年共处的记忆。
戴蒙如此揣测道。
他叹了一口气,掩盖住内心小小的失落和惆怅。
没关系,只要他的瑞恩还是那个瑞恩,不管有没有那些记忆,他都爱他。
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些事的事实依然让他觉得很不爽,他决定吓一吓他的弟弟。
“但我还记得你,你前世的名字是什么来着?哦,‘祁溪’是吧?”
戴蒙还特地换了中文,他的弟弟前世为人时的母语,坏心地期待男孩露出震惊的表情。
然而没有。
男孩只是偏了偏头,用毫不作假的疑惑语气问道:“你在说什么,哥哥?”
一盆冷水仿佛浇在了他的头上。
戴蒙瞬间沉下了脸,右眼浮现出黑桃印记,被剥夺了意识的男孩很快变得表情呆滞。窥探过男孩的记忆后,戴蒙意识到——
这个人,根本不是他的瑞恩!
没有另一段人生的记忆,而且在降生到这个世上后,他在别庄的表现,跟任何一个正常的孩童无异!
他想起了最后那段关于瑞恩的记忆,他的弟弟毫无预兆地从他眼前消失……
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可怕,清醒过来的男孩突然尖叫一声,惊慌地往外跑。
戴蒙一把拽住了他,男孩死命挣扎也挣不开,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给我乖乖呆在主宅,听清楚了吗?”
这人不是他的瑞恩,戴蒙的动作也不再有任何怜惜,他掐着男孩的肩膀,表情充满狠戾。
“也许有一天,我真正的弟弟会从你的身体里苏醒……”
然而……
戴蒙嘴角勾起苦涩的笑。
到现在,整整十年已经过去了。
他所期待的、他所深爱的、占据了他生命全部意义的那个人,还没回到他的身边。
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伊瑞恩·斯佩多这个人一样,他的存在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而记住这个梦的人,只有戴蒙。
他按部就班地活在这世上,重新以雾守的身份加入了彭格列,重新与曾经的同伴相识,他的生活看似有条不紊、步入正轨,却没有人知道,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若是他的瑞恩不曾存在于世,若是那两百年只是他的一场幻象,为何他的记忆会如此深刻,深刻到每每想起,总会感受到溢满胸腔的幸福,同时伴随着刻入骨髓的痛楚呢?
戴蒙盯着床上少年沉静的睡颜,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一点相似的影子。
半晌后他起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黑暗中只留下青年一声低低的叹息——
“真不像啊……”
感谢“苏什”、“花名蔚搵”的营养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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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番外:南柯一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