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清脆的足音在寂静的空间内层层回荡。
少年一步一步踏在坚实的阶梯上,四周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唯有这看不见尽头的长梯泛着稀薄的光,为他指引着前路。
每往上踩一步,被离开的台阶便被一点一点切割成细小的方块,然后分解,然后消失——
这是一条没有归途的去路。
黑暗模糊了时间的概念,记忆之森被蛮荒的黑暗封存。
长梯的尽头处,一人静默而立。
看清那人的面庞后,少年不由地后退一步,却一脚踏空!
光和人影消失了,他沉进了没有边际的黑暗中……
.
伊瑞恩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沙滩上。
鼻翼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烂的咸腥味,像是被污染严重的海水才会散发出来的,熏得人几欲作呕。
浪潮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退去,伊瑞恩知道若自己再不起来,那股污黑的海水迟早要打在他身上。
但他实在是倦极了,身体没什么力气,脑袋也晕乎乎的,甚至不想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视野上方是一片血红的天空,被落日余晖浸染的云彩轮廓也呈现出艳丽的赤色,如同灼灼燃烧的火焰。
地平线上,在那海天交界的地方却不见残阳,唯有昼与夜的分界线格外清晰。
——黄昏,逢魔时刻。
伊瑞恩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紧接着暗自嘲笑自己的无聊幻想,他决定再休息一会儿,等体力恢复些便离开这里。
冷不丁的,他突然感到头皮发麻,僵硬地把视线移向海边的天空。
就在这瞬息间,那道远在天际的昼夜交界线竟窜至眼前,远方的大半个天空及海洋都已被黑夜吞噬。
但是……
那哪里像是黑夜降临的样子?
那条清晰的界线,根本不像是昼与夜的分割线,而是……光明与黑暗的分界!
伊瑞恩现在正处于光明的世界中,即使天边不见落日,依然霞光万丈,而分界线的那头则是黑暗的世界,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巨大的漆黑幕布正朝他迅速逼近,幕布遮蔽了海洋、天空和尽头的残阳,里面除了深沉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东方的天空仍铺染着血色的余晖,而西边的整个世界却早已被漫溢的黑暗吞没。
伊瑞恩眼睁睁地看着离自己不远处的大海及上方的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被迫近的黑暗吞没,最终遁于无形。
黑暗自海洋的彼岸而来,却比他见识过的海啸、风暴等自然灾害具有更加毁天灭地的威力,简直就是……世界末日的降临。
每靠近一些,黑暗带来的压迫感就在加倍暴涨。
他瞬间忘记了身体的疲倦,几乎是从沙滩上蹦起来,不要命似的往反方向逃跑。
然而黑暗蔓延的速度比他快得多,没多久,伊瑞恩便绝望地发现黑暗已骤窜至他的身旁。
如此近的距离,他能看清楚黑暗原来是由一团团混沌般的黑雾构成的,似乎越往深处便越浓稠。
伊瑞恩苦笑自己还有心思观察这些,下一刻,黑暗便捕捉到了他,如同野兽般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他整个人吞入腹中。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
就像有无数只细微的虫子钻进了他的身体,啃噬着他的每一处血肉,全身疼得要炸裂开,灭顶的痛苦几乎要将他逼疯。
所幸疼痛只是一时的,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浑浑噩噩,仿佛在虚空中漂浮。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从哪里听见了不知名的哭声,听着却又像是笑声,也许那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喊叫,脑海深处似乎住进了一个人,有个疯子在疯狂地尖叫,刺耳尖锐的声音让神智濒临消失的他也为之一颤。
眼中的色彩在飞逝,似乎有成千上万幅画面在飞快地闪过。
然而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在席卷一切的黑暗中,他的意识慢慢滑入了虚无的深渊……
……
再次清醒时,伊瑞恩第一反应是弓起身子,趴在地上不停地干呕。
黑暗侵袭的感觉还残留在他的体内,他的大脑被灌注了大量不属于他的情绪,浑身也像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洗刷了一遍,每一道神经元都在隐隐作痛。
他痛苦地干呕着,却压根吐不出什么东西。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仍疼得让人窒息。他只好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却换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冷汗浸湿了额头,汇成细细的水流,扑扑簌簌地滴落下来。他一边干呕一边咳嗽,直到眼前阵阵发黑,胃液都快被吐出来了,浑身虚脱无力,那些难受的感觉才如潮水般缓缓褪去。
伊瑞恩眼眶干涩得厉害,脸上爬满了液体,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狼狈地抹了一把脸,支撑着无力的双腿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
耳边回荡着浪潮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仍在那片被污染的海滩上,他抬头往大海的彼方望去,这一次,海平面上终于露出了残阳的半个影子,那道令人心悸的分界线并没有出现,仿佛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尽管如此,他也不敢再在沙滩上久留,拖着疲惫的身体,朝着与大海相反的方向离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有一刻钟,也许有一个小时,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觉得每一分一秒都如同世纪般漫长。
身后海平线上的落日仍是那般大小,没有丝毫变化,时间就像是被固定在了这一刻。
他终于进入了离海边最近的一个小镇。
沿着错落的山阶小道而上,道路两旁尽是五颜六色、错落有致的房屋,几乎每家每户都在门窗上挂着精致的花藤。
奇怪的是,他从进入这个小镇以来便没有见到第二个人,这里太安静了,确切来说,是一片死寂,死寂得仿佛一座无人居住的空城。
伊瑞恩停在一个小广场上,广场中央的喷泉没有关,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唯有水流碰溅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微微蹙眉,盯着水池中央的阿波罗雕像。
他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他记得小镇繁华时的样子,记得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影,记得自己曾在这里喂过白鸽,记得自己曾坐在喷泉边的石阶上低头摆弄着一个小物件,悠扬的钟声自远方响起,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张浸满柔情的面庞……
那个人是谁?他想不起来……
他的思绪很快被别的东西打断,目光所及之处,天际线隐隐泛着黑光。
又来了。
伊瑞恩闭上眼,在心里默念数秒,再睁开。
果不其然,就在这短短一瞬,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已经迫近头顶。
他露出一个惨笑,终于面朝黑暗,放弃抵抗,坦然接受它的洗礼。
一瞬间,锥心刺骨的痛感再次席卷全身,视野很快被纯粹的黑暗剥夺。
他又一次听见了嘈杂的声音,那又像是一场从灵魂深处爆发的绝望哭喊,悲痛的、压抑的、意味不明的言语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荡。
一股庞大而汹涌的情感涌入了他的胸腔,他分不清那是来自自己,还是其他人的,那些如同积淀了数百年光阴般的厚重情感把他淹没了,他感到溺水般的窒息,胸口犹如被沉钝的重物狠狠击中,随即化成尖锐的利器钻绞入心。刹那间鲜血淋漓。
太疼了,疼得简直是人间地狱。
伊瑞恩自认为活了两个世纪,人世间再没什么大风大浪是无法承受的,但这一刻他却承受不住利剑一样朝他扑过来的汹涌情感——那太多了,太可怕了,也太痛苦了。剧痛让他心神俱裂,这片黑暗终于令他深深地畏惧,他想逃离却无能为力。黑暗蚕食着他,折磨着他的神智,痛感早已超过了他的忍耐极限,他宁愿就此死去……
——比死亡还要痛苦,比死亡更让人绝望。
一瞬间,他突然隐约领悟到这片黑暗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最终,在意识彻底陷入虚无前,他似乎在黑雾最深处看见了……人的影子?
……
再次醒来时,伊瑞恩发现自己仍躺在那个广场上,后背硌着坚硬的水泥地,中央喷泉水声激荡。
经过一段漫长而痛苦的休整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黑暗残留的感觉让他头疼欲裂,只能扶着墙砖慢慢地走。
这一次,那条界线堪堪停在小镇边缘,原本是大海和沙滩的地方已被黑暗吞噬,头顶的天空却仍映照着霞光——就像把两副截然不同的场景拼接在一起,眼前的画面诡异而生硬。
无人知晓黑暗将在何时再次降临。
突然间,伊瑞恩捕捉到小巷里掠过了一个人影。
这座死城有人!
他连忙追上去,拐出巷道,那人的背影出现在他眼前。
“前面的人!”
他喊了好几次,那人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脚步一直不曾停下。
他只好小跑过去,扯住了那人的披风。
“咦?”
转过身来的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拥有一张相当俊秀的面庞,金色的发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做工精致的黑披风下穿着银灰色西服套装,双手戴着皮质的白手套。
“Giotto?”伊瑞恩自然而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双橘红色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疑惑:“你认识我?”
不认识……吗?
伊瑞恩收回拉住男人披风的手,微微垂下头。
遗失的记忆拼图似乎被填补上了一块。
“这儿已经很久没出现过陌生人了。”金发男人露出友好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伊瑞恩。”他回答,“伊瑞恩·斯佩多。”
“斯佩多……”低喃着这个名字,Giotto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随即拍了拍伊瑞恩的肩膀,“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我的同伴。”
“还有其他人也被困在这里?”
“嗯……准确来说并不是困在这里,”Giotto带着伊瑞恩熟练地穿梭在复杂的巷道中,“而是我们本身便存在于这个世界。”
不合理……
但他一时半会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合理之处。
伊瑞恩抬头看着停在小镇边缘的分界线:“那个是……?”
“那是……以绝望之炎构筑的黑暗世界。”金发男人脸色微微一凝,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你不会想体验它的,瑞恩。”
伊瑞恩默默收回了视线。
Giotto说得没错,可惜他已经体验过两回了。
那样刻骨铭心的绝望,想必他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
金发首领停在了一扇红漆木门前,他轻轻叩了叩门,很快屋里传出一个温柔的女声:“请进。”
这个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伊瑞恩想或许是Giotto那位温柔贤淑的妻子。
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过分空旷的大厅,空旷到什么程度呢——整个大厅除了中央的一张大圆桌和围着圆桌的座椅外,再也见不到其他家具。屋子里没有一扇窗,四面都是墙,除了角落处有通往第二层的狭窄楼梯,整个房间处处透着压抑的感觉。
但围坐在圆桌旁的人嘈杂的说话声让这份压抑感降低了不少,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在Giotto进门的那一刻,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Giotto。
伊瑞恩看清了那些人的脸,竟都是他在这两百年间多多少少打过交道的。
“你回来了,Giotto。”一位眉眼温和的女性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基里奥内罗家族初代首领——谢匹拉夫人。
伊瑞恩在心里默念出这位女性的名字,他对这位夫人可谓印象深刻,外表典雅而高贵,拥有比任何超能力者都要强大的预知能力。尽管初代时期跟她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被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双眸注视着,他就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自动暴露在这位夫人面前,无所遁形。
“为了遣散镇上的居民来不及逃跑……真像你的性格。”一名红发男子用责怪又无奈的眼神看着Giotto,“那滋味不好受吧?”
彭格列初代岚之守护者,Giotto的左右手G,伊瑞恩对他倒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个G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跟伊瑞恩记忆中最后见过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天差地别。
“别数落我了,G。”Giotto苦笑着坐到G身旁唯一的空位上。
见人到齐,会议桌上又热烈地讨论起来,所有人都无视了跟着Giotto进入这间屋子的伊瑞恩,连Giotto本人似乎都忘了他的存在。
伊瑞恩一时间觉得十分怪异,但又不想开口打断他们的争论,便靠在墙边听他们说话。
“……再不阻止他,整个世界都要灭亡了!”一个染着一头紫发、涂着紫色眼影和紫色唇膏的年轻男人哭丧着脸说道。伊瑞恩只瞥了他一眼便被这人非主流的浓妆震撼到了,在记忆中费劲地搜罗了一圈,终于记起了这是没有变成婴儿前的雷之彩虹之子——史卡鲁。
“我的家园早就被毁了,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报仇!”一个声音愤愤道。
“别冲动!我们还不清楚敌人的真面目……”另一个声音劝道。
伊瑞恩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打断他们:“所以,你们说的敌人是谁?”
不想他一说话,圆桌上的人唰地一下通通看向了他。
“你是……?”
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众人脸上纷纷换上了一副迷惑的表情。
伊瑞恩心下了然,看来这群人跟这里的Giotto一样都不认识他。
Giotto眸中掠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他站起来,把伊瑞恩带到身边,向大家解释道:“这位少年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他叫伊瑞恩。”
“噢噢。”
大家对此没有过多的表示,似乎对来历陌生的伊瑞恩丝毫不感兴趣,很快又就之前的话题继续争论下去了,连伊瑞恩之前提出的问题都被他们抛之脑后。
伊瑞恩皱了皱眉,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真让人不爽,但面对一群不认识他的人,他也无心计较这些,继续安静地听着他们的话。
“我们阻止不了……”谢匹拉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我们没有那个力量。”
“不可能!”一名年轻男子猛地站起身,神情激动莫名,“总有人……总有人能打败他的吧?再不然,我们联合起来……”
这人是一名美国□□的头目,在世时跟伊瑞恩算得上朋友。不过,那也是上个世纪初的事了……
他用求助的目光一一扫过桌上的人,众人却纷纷低下头或不发一言。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的中年男人被他的视线扫到时,十分慌张地摆了摆手:“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路人,无缘无故被你们拉过来的……”
Simora·Vongola。
伊瑞恩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跟这位彭格列六代首领打交道时的记忆,作为激进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这人在处理某些问题上的狠辣和果决甚至连Giotto的那位远方堂弟都会自愧不如。
只是这人脸上慌张的表情又不像作假,伊瑞恩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眼前这个Simora确实跟印象中的很不一样,少了身为首领的气势,多了份普通人的平和——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路人”。
空缺的记忆正在慢慢拼凑完整,但伊瑞恩总觉得少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那名男子颓然坐下:“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年轻的里包恩摸了摸自己的鬓角,沉吟道:“那个人……想毁了一切,他在向这个世界复仇。”
“复仇?”G冷冷地哼了一声,“凭什么?这个世界哪里对不起他了?”
“向世界复仇吗?我倒是喜欢这个想法……”还是成人模样的百慕达唇角弯起一缕意味不明的笑。
从头到尾,只有Giotto一人默默坐在角落,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一场没有任何成果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大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个小镇。每个人都把伊瑞恩当做空气,连经过他身边时直接无视,这种情况下,伊瑞恩也不太想主动搭理这群人,他觉得屋子里很闷,于是跑到天台上透透气。
天空酡红如醉,夕阳的影子给小镇笼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单看一侧,整个世界似乎都沐浴在黄昏的祥和中,然而另一头压迫逼近的黑暗才是残酷的现实,它将这份美好生生撕碎,化为令所有人颤栗的噩梦。
“瑞恩。”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知何时,金发男人站在了他的身边。
“Giotto,”伊瑞恩皱了皱眉,那股异样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你怎么还不逃?”
“逃?”
“刚才的会议上,大家不是讨论不出对付敌人的办法吗?”伊瑞恩说,“既然没有办法,那就只能逃跑了吧?”
“没用的。”Giotto摇了摇头,“其实大家早就被黑暗吞噬过无数次,只是,他们都忘了这回事……”
“忘了?为什么会忘了?”伊瑞恩疑惑道,“而且,听你的语气,似乎只有你还记得?”
金发男人唇角浮现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有时候,我更宁愿不记得。”
伊瑞恩没再说话,他继续眺望着远方那个庞大的黑暗世界,不知为何,他对黑暗并非是完全的恐惧,其中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某种隐约的向往?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不知是不是伊瑞恩的错觉,那道分界线似乎往他们这边逼近了些。
“喂,Giotto……”伊瑞恩声音有些发颤。
“瑞恩,你来自哪里?”Giotto突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快看那条线……”伊瑞恩无心听他的话,“好像又开始移动了!”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果然,本在光明之处的钟楼瞬息间便被黑暗吞噬,他没有看错!
“你认识、甚至可以说是熟悉我们每一个人,”Giotto自顾自地说着,“我们却不认识你。”
“那又如何?这种事情我又不是没经历过!”伊瑞恩不耐烦道,他直接拽起Giotto的手臂,想把他带离天台,“快跑!”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黑暗与他们的距离缩近了一大半。
然而Giotto却纹丝不动,只讳莫如深地盯着他。
“这是个重复着毁灭的世界,我们生来便存在于此。而你,跟我们不一样。”他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轰——
有什么被掩埋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伊瑞恩愣愣地看着Giotto,一时间竟忘了面对黑暗时的恐惧。
黑暗离他们不过数十步之遥,金发男人看着迫近的黑暗,面上却毫无惧色,只是眸子里折射出了几分悒郁的悲伤。
“这个世界最近很安定,那片黑暗——或者说,那个人,也已经很久没出现了。”Giotto叹息道,“我以为……他已经彻底放下了。”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伊瑞恩艰涩地开口。
金发男人看向他:“这里,是他的梦魇。”
“……梦魇?”
伊瑞恩感觉脑袋里有什么在嗡嗡作响,他竟然在别人的梦境中,为什么他没有察觉到?!
既然是梦,那么……
“梦境的主人是?”
黑暗已近在咫尺,金发男人的轮廓有一半隐没在阴影里。
“他是我的雾守——D·斯佩多。”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他们被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
意识再次回笼时,伊瑞恩觉得自己全身的每一处细胞又被血洗了一遍,难受得不行。
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躺着的地方正是被黑暗吞噬时的天台。
等力气恢复几分后,他沿着扶梯慢慢下楼,来到一楼客厅处,熟悉的面孔再次齐聚一堂,只是跟之前一样,他们都把伊瑞恩当做透明人一般,又或许……是因为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的存在自然也被这个世界无视了。
“Giotto。”他开口道。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这回连Giotto脸上都流露出一丝惑色:“你……”
“你知道D·斯佩多的事吧?”伊瑞恩认真地看着他,后者的表情也随之严肃了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这一次,那道分界线停在了伊瑞恩第一次醒来时的沙滩上,夕阳躲在厚重的黑幕后,晚霞依旧渲染着半边天空,流云被染成嫣红。
这个世界的时间被冻结了,时间永恒地静止于黄昏时刻。
Giotto说得没错,“重复着毁灭”,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本质。而“毁灭”,或者说黑暗本身,即是D·斯佩多。
“我被困在了他的梦中世界。”
伊瑞恩左眼跃动着靛青色的黑桃印记,梦境中的他恢复了力量,但他尝试了好几次,仍无法脱离这个梦。
“我虽然也是幻术师,但他比我强大得多,我没法突破他的梦境。”
这里是D·斯佩多的梦境,像他这样精神力已经强大到某种恐怖境界的术士,他的梦境世界也是极度危险而不可控的,甚至衍生出像眼前的Giotto这样具有自主意识的梦境居民,也不足为奇。
Giotto打量着少年:“你跟戴蒙是什么关系?”
伊瑞恩沉默了一瞬,垂下眼:“不共戴天的仇人。”
“不共戴天的仇人?”金发男人颇为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真的是这样吗,伊瑞恩·斯佩多?”
“……”伊瑞恩瞪了他一眼,无奈道,“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Giotto微微颔首,等着他的答案。
“我们是亲人。”伊瑞恩叹了口气,“不过,是在另一个时空里。”
“另一个时空吗?”Giotto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接受了这个说法,“难怪我不认得你,戴蒙的亲人,我也是见过的。”
“他的亲人?”
“嗯,他有一个弟弟,不过在很早之前就去世了……”
弟弟?去世?
听到这句话,伊瑞恩心跳漏了一拍。
之前D·斯佩多明明说过这个时空并没有另一个他的存在,难道他在骗他?
“你在另一个时空里也是他的弟弟吗?”Giotto问。
“嗯。”
“真神奇,平行时空竟然能将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Giotto好奇地打量着伊瑞恩,“你跟这里的‘他’可一点儿都不像。”
“不像?为什么?”伊瑞恩急切地追问道。
“唔,这很明显,你和他长相完全不一样,个性也大相径庭。”Giotto追忆道,“戴蒙那个弟弟啊……怎么说呢,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行事太嚣张跋扈了,我的家族成员们都不怎么喜欢他……”
伊瑞恩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不过他的嚣张跋扈是在戴蒙不在的情况下,”Giotto轻笑了一下,“他好像很怕戴蒙。”
“D·斯佩多对他不好?”
“戴蒙对他……”Giotto想了想,“虽然那孩子个性很顽劣,但在外人看来,戴蒙一直很纵容他这个弟弟,也许是因为那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吧。”金发男人顿了顿,微微蹙起眉,“但我觉得……”
他的话突然梗在了喉咙里,表情也变得很古怪,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他看向伊瑞恩,目光里充斥着一种名为诧异或惊愕的情绪,但仅仅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又移开了视线。
“……”伊瑞恩被他这一眼看得很不自在,“你觉得什么?”
“没什么。”Giotto很快收敛了情绪,唇角重新扬起笑容,“我在想如果换做是你,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也许吧。”伊瑞恩笑了笑,他跟初代家族成员的关系确实还不错。
“不管怎么样,戴蒙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一定跟他的弟弟有关。”
Giotto抬头看着那片黑暗。
“这个梦魇,就是从他弟弟去世那年开始的……对我来说,这样的场景已经重复了一个多世纪。”
失去重要的人吗?
不管在哪个时空,D·斯佩多似乎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命运呢……
伊瑞恩心尖微微发颤。
要是当初的自己死在了那场意外中,没有复生的机会,说不定戴蒙也会……
“要想离开这个世界,”Giotto说,“你得让戴蒙意识到,这是个梦。”
D·斯佩多竟然没意识这是他的梦吗?
迷失在自己的梦境中,这个幻术师的精神该有多紊乱?而且,意识不到这是梦,代表幻术师本人也无法自主脱离梦境,他会一直被困在梦中世界,直到他记起来为止……
伊瑞恩想起了在黑暗中经历的一切,刚才Giotto说这样的梦魇已经持续了一个多世纪……他不知道那些负面情绪到底积淀了多少,才会让一个人的绝望厚重到那种程度……他突然无法想象D·斯佩多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竟感到了丝丝的抽痛。
他……是对D·斯佩多产生了类似于怜悯的情绪吗?
不,不该这样,这个D·斯佩多对他而言只是陌生人,他真正爱的人还在另一个世界等他。
也许是因为身处D·斯佩多的梦境中,自己的心绪也被他影响了吧?
“谢谢你,Giotto。”伊瑞恩拼命压下心中那份异样的情感,冲金发男人感激地笑了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D·斯佩多的本体就在黑暗中,他要做的,是唤醒处于迷失状态的那人……
头顶突然传来温暖的触感,伊瑞恩怔了怔,发觉Giotto把手掌覆在他的额发上。
“不知道为什么,”金发男人望着他的眼神格外温柔,“虽然从没见过你,但你让我感到很亲切。”
伊瑞恩闻言,露出了真心的微笑:“也许是因为在另一个时空里,我们曾经是朋友吧。”
跟Giotto简单道过别后,伊瑞恩便朝着黑暗的方向走去。
这个漫长的梦魇,是时候该结束了。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金发男人低声呢喃:“原来,他一直看着的人,是你……”
伊瑞恩停在黑幕前。
脚下是暗黄的砂石,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浪潮声,但眼前没有大海,唯有一片近乎虚无的黑暗。黑暗中,那些厚重的黑雾正在慢慢涌动,层层起伏,伸展卷曲,就像污浊海面上的海浪。
再往前踏一步,他便会彻底没入黑暗的世界。
左眼变幻成黑桃图案,靛青色火炎瞬间笼罩了全身,伊瑞恩深吸口气,毅然地踏了进去。
在黑暗中的滋味果然很不好受,即使伊瑞恩已经用火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仍能感觉到这些黑雾带来的极致压迫感,它们无孔不入,伊瑞恩相信只要他稍有破绽,黑暗就能抓住机会将他彻底击溃。
D·斯佩多到底藏在哪里?
黑暗的地域无边无际,抵挡它的侵袭不是容易的事,他的精神力消耗得比想象中要快得多,火炎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伊瑞恩感到左眼开始阵阵发痛,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刚进来时如同浓雾般有层次感的黑暗已经变成了纯粹的黑,再没有一丝杂质,他已经进入得极深,却从未发现过D·斯佩多的踪迹。
可恶!连找到D·斯佩多都这么难,还怎么唤醒处于迷失状态的他?
黑暗无孔不入,终于有几丝浓稠的黑雾循着空隙渗入了他,瞬间密密麻麻的声音在他大脑深处炸裂开,同时伴随着噬心般的疼痛,伊瑞恩有些承受不住地躬下身子捂住脑袋,勉强分出一丝心神去倾听。那声音千回百转,有欢欣雀跃的,有恼羞成怒的,有脆弱无助的,有婉转娇嗔的……很多很多,只是似乎都在反反复复地呼唤着同一个人——
“戴蒙。”
他不受控制地跟着脑海里的声音叫出声,却在发觉那些声音与自己如出一辙后瞬间惊醒!
他在干嘛?!
不管自己是否受到梦境之主的影响,他现在的状态都太危险了!
伊瑞恩咬了咬牙,不顾精神力已达到透支边缘,周身燃起更浓郁的火炎,大脑里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
然而下一秒,他又愣在了原地。
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的,那道他费心寻找的身影,竟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眼前。
不管怎么样,找到D·斯佩多就好。
那个人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要陌生,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披着宽大的黑色披风,阴冷得像是刚从坟墓爬出来的死人,没有半点生气。
“瑞……瑞恩?”
D·斯佩多的声音很哑,不是那么清晰,就像几百年没说过话一样,已经失去了人类语言的活力和朝气,那双蓝眼睛也变得喑哑无光,好像注入了什么沉重的东西,浑浊黯淡得像两个幽深的洞穴。
伊瑞恩见过这副表情,就跟初代时期他第一次死而复生后戴蒙见到他时一样,但显然现在的D·斯佩多比那时候的戴蒙状态糟糕得多。
“瑞恩?”青年又叫了一声,“瑞恩……”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像是陷入了一种强迫症式的絮语中。他的表情是那么地用力、痛苦而强烈,看向伊瑞恩的眼神充满了祈求般的悲怆。
伊瑞恩的心也像被一把尖刀狠狠剜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
周身的压力已经消失殆尽,在这片深沉的黑暗中,一切事物都与黑暗融为了一体,包括眼前这个脆弱到极致的男人。
只有伊瑞恩是唯一的光。
青年轻轻抚上他的脸庞,他的掌心透着死亡般的冰凉,仿佛孤独徘徊于人世间数百年的幽魂。
“不、不可能……”D·斯佩多的表情快要崩溃了,“我的瑞恩,他明明已经……”
已经什么?
伊瑞恩迫切地想听到下一句话,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渴望了解这个D·斯佩多。
但D·斯佩多垂下了手,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啊,对了,”他突然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几乎像是在哭一样,“这里是我的梦境啊……”
刹那间天崩地裂,黑暗蜕变为无数光影在狂乱地飞梭。
伊瑞恩身体一轻,便坠入了急速旋转的意识漩涡,眼前蓦地一黑……
·
再睁眼时,映入视线的是被夜色笼罩的天花板,身下传来被褥的柔软触感,昭示着他回到了现实。
身旁,蓝发青年支着身子,一双黑沉沉的双眼正盯着他。
虽慢但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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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