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我十八岁那年,记忆里有场大雨。窗户响得像弹珠落地,一打开,水珠劈头盖脸袭来,火舌般留下丝丝亲吻、耳语。
风吹树林摇摇晃晃,草坪的气味猛地卷起,窗外,长毛动物在呼吸。大雨是沙漏计时器,时间从我手中流过,连缀成网,切出一个个孤岛。除我以外,另一个世界又在哪里?
屋里温暖干燥,两个幽灵或坐或躺,距窗十几厘米开外有浅浅药味徘徊。就像雨水将一切非自然物拒之门外,我的门也阻挡茉莉窥伺。
我不讨厌茉莉,只是香水变化无常像活人一样,而外祖母家刚好环绕茉莉花香。
视野中半暗半亮,我恍惚闻到篝火气味,但草木湿漉漉无法燃烧,搭不上归根尘土的桥。隔壁是瓢泼大雨,我抹了把脸问C和F:“我是不是该离家出走?”
在定好日子,把这事发SNS广而告之后,我又不得不在临出门两天前取消计划,让朋友们等着下次再收留我。
当时我趴地上看了半天漫画,爬起来才发现胳膊酸得厉害,于是转而躺着放空。那阵子我沉迷超英,算不上爱屋及乌,只是想和人找点共同话题。
聊天总是好事,当思绪与另一个体挂钩,就不会太沉溺于自己的伤春悲秋。
我喜欢蝙蝠侠和蜘蛛侠,在“普通”和“特别”间摇摆不定的那类人。而所有爱都逃不脱一句“像我”,我总是照着镜子,在各种感情中伪装成做实验的薛定谔。
但现实和漫画竟然渗漏,我没想到几年后,这回旋镖打在身上——大家都有自己的理想,也都与我无关。这很好,如果我是观众会更好。
那蛛网将所有人相连,但一滴水折一道光,它只在雨中显现。落进网里的各位,应该都想过要当蜘蛛侠吧?
F和我一起趴在地上,她挑了地毯上红底白花的那块,说是想起石榴,“想当蜘蛛侠是不是得学跑酷啊?”
我下巴压在摊开的书中间,“那算了,我放弃。”
第二天起床时,手臂已经不是问题,我腰酸背痛,“下次再离家出走吧。”
天空放晴,太阳落了又升,我睁着眼从关灯到开灯。思绪不会消失,但好在能被打断。谈恋爱比聊天更适合放空,在对方灯塔般的分享欲中,我可以静悄悄躲在角落。
K说我和谁都感情不深。我深以为然。这只是一种抽象而广博的爱,怯懦的理想主义者常借此麻痹自己。
像是从水里突然抬头,空间的寂静被乍地扰动,我又醒了,开始急促呼吸,如果能切断和所有人的联系……那一瞬间的勇气足以让我将全人类放弃。
最勇敢也最懦弱,闻起来像薄荷叶的凉气在血管里颤抖,最原始的星辰在其中面目全非地流,唯有生活绵延,至今不朽。
妈妈送过我一个蜻蜓胸针,绿眼睛银身子,尾尖细得恍如雾气。我想雾是蜻蜓,看不清,但承载了“一击必中”的使命。
手上戒指蓝得像六道骸左眼,听说那是他原本的瞳色,我觉得蓝色比红色漂亮。
「我的朋友们都不知道你呢,嗯,我遵守静默条例。」
「她们说我在和外星人谈恋爱,我也就这么应下。」
「嗯,大家确实觉得我浪漫又神经。」
……
「或者,我说你已经死了?这样就没人会再来问。」
事实上我们离得不远,但中间隔着红的白的蓝的黑的——海可以变成任何颜色,直至死亡将一切溶解。
复仇者走了有一会儿,我和沢田纲吉坐沙发上,看外边天色忽明忽暗。
风似乎很大,云飘得太快,像个有几处乱码的电子游戏屏,整块屏幕还泼了桶尚未变成黑色的混合油彩。
只有海平静了些,像个正在回弹的巨大记忆棉,缓慢游动、静默无声,痛苦和浪漫都在里面。
沢田纲吉看上去像被扔进海里的小小帆船,他说他很多次想告诉我这些,但又觉得自己准备不足。
其实我也一样,我每次想开诚布公地和他谈谈时,“不想说话”也总是占了上风。
归根结底,我们两个都不想面对脑内设想的那场灾难,于是心甘情愿忍着点难受,维持表面平和,差点把自己都骗过去。
而无论他说不说都没关系,这不是问题所在。他只是个路过的可怜邮筒。信一直存在,就算没人想要也在。
后腰左边又疼起来,像当年趴地上看漫画后,区别在于,我清楚知道这次是幻痛。
我不是什么专业人士,但就像所有人一样爱对自己和旁人妄加揣测。
或许是什么类似“肌肉记忆”的东西。蝙蝠侠已经被奥本海默取代,那只有蜘蛛侠,他是另一种类型的道标。
毋庸置疑,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在世俗层面与他渐行渐远,超级英雄只存在于漫画之中。但在大洋彼岸,彼得·帕克却好像变成——我。我和他奇迹般的共鸣,不知是因为失去、背叛,还是守护,某些高低起伏从天堂落进地狱的经历正摇撼我的神经。
枪,除了硝烟与线条,它身上还带点荒诞的实用主义。我与它有所不同,我还有个没用的灵魂,在暴力统摄之下,这绵薄之力只是一袋爆开的番茄酱。
我知道自己必须成为自身的掌控者,但又做不到纯粹去抗争,所以……妥协,熬煮一部分恨。
如果世界是自助餐厅,我想当里面的灯。世事常不如意,但灯亮了就是亮了。
“你看,我能做到,我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不够相信我,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手肘蹭着沙发靠背,脸侧向沢田纲吉那边,“我想了很久才发现,或许最初……真的只是很小很小一件事。”
当个机器人倒也不错,我喜欢他童年的梦。或者生在达利的画里,时间与空间一起融化,柔软和扭曲都疲惫不堪。我们以光年尺度生活,却选择在地球将紧握的手松开。
“你知道吗?库洛姆,你,狱寺隼人,六道骸,在认识你们每一个人的时候,我竟然都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我还没亲眼见过你妈妈,也没和reborn单独说过话。”身边或硬或软的人造物拥来,似乎我和沢田纲吉正身处山洞,桌上的花是一捧火,“可能这才是我们之间,结束的开始。”
很多东西我其实不太在意,但我必须有平等的知情权。
不是为了将一切掌控,虽然掌控让人安心;也不是为了知晓将来,我喜欢生活里的奇迹。
Q死了,我第一反应是空虚,接着便开始迷茫。说实话我不为此高兴。未完成的过往诗篇终于结尾,但当初写诗时究竟想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
“因为我对你别无所求。”我感觉自己眉头蹙起,于是牵起嘴角,挤出个浅浅的笑,“其实你也一样,没有我也能活得下去。”
我长舒口气,鼻头和颧骨酸酸胀胀,一根琴弦横过我脸中间,小鸟站上面跳了两下,飞走,琴弦震动,颤得我牙酸眼热。
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才能接纳另一部分,既然做出选择,那就义无反顾地走到底。
我用手比出枪的形状,指尖对准沢田纲吉。
这声音从我嘴里发出来:“砰——”
他看上去很平静,我想我也很平静,我叹了口气,“你知道吧?文明人不该这么做。”
他低了会儿头,说他也不喜欢这样。
现任门外顾问首领是世界第一杀手,彭格列十代广为人知的老师。他说reborn很厉害,但杀手属于黑手党,而我,我永远不会认同这种价值观。
“门外顾问?”我眼睛瞪大,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打的主意。
他说他很久以前想过让我来当门外顾问首领,但在某一刻放弃,至于现在,只是觉得正适合提起。
像被涂黑的半张照片,被烧毁的半盒磁带,脉脉温情曾经沸腾却又重回冰点,我们双方的感情一直流动在极与极。
沢田纲吉闭上眼睛,睫毛像被风吹动的花蕊。
有很多东西我想不明白。妈妈说因为我们正在船上。
人应该活在陆地,走进大海就是走向未知,必须交托某种虔诚。
我想在爱情身上找到某些东西,沉醉与迷恋本身就美好而纯粹,总有人把真心剖开,捧出一把漂亮的琥珀色鱼肝油——吃下去吧,强身健体。
于是我真的照办。但那时我像个新生幽灵,只懂吞食不懂消化,堆着的东西太多太累太杂。一不顺心,我把那些全吐出来,烦恼和爱一起烟消云散。
逃避能解燃眉之急,但在我差不多将其遗忘之时,这问题又显出身形。
如今我终于意识到什么是“逃不掉了”,却如释重负。这书签由好多纸片组成,被订书机钉起,书我刚刚看完,它们能一起扔掉。
我告诉沢田纲吉:“我没有那么伟大。”
爱和平爱公正爱世界爱人类,我只爱每时每刻的我自己。
如今顶多承担“活久点”这一责任,为了让类似于K的幽灵多点时间学习做人,生活重在体验,不管怎样我都为她高兴。
但我也确实没法再回到从前,平和是罩上透明网纱的幻影。一旦看见,该怎么才能视而不见?
那我的审判又是为谁?世界将我推开,又把一切展示出来——我——
似有所感,我猛地转头,是C和F向我挥手。海与天的朦胧分界穿过她们腰际。
此前萦绕的各种痛苦烟消云散,阳光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穿过她们半透明的身躯,这永恒存在的、无与伦比的美丽……真是一场奇遇。
不自觉微笑起来,我说:“我要离家出走。”
就是那阵夕阳,整个灰白世界被照得金黄,像裹着蛋液的烤面包。每个人脸上头上身上都应当金光闪闪,像傍晚海边的铜像。转眼,暮色四合,黑夜笼罩,天上云没多少,星星闪得很亮。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我们,这世间没有真正的秘密。
*这章标题的灵感来源很有趣。其实我一直在思考,发展到现在,27与主角的感情究竟变成了什么形态?但一直没找到确切形容,所以这章真的卡了很久。
直到我刷社媒看见有人提起自己的家人……微妙,我想起了这二位。
因为很像又很不像,所以亲密又挣扎,双方都在无意识复制自己的家庭观。就这样,我改出了结局。
完结感言:终于写完了,其实比我想象中还长不少。好在结尾与最初设想差得不远,完成了开文愿望。
情感和成长都经历很大波折,旧故事的结束也是新故事的开始,把过往留在船上,下船后,那是新的人生。
这个故事也是我真正写完的第一个故事,我很喜欢,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当然,其中存在很多不足,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慢慢修改。
欢迎大家畅所欲言,我对每条评论都心怀感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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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