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本以为今晚终将如此平静无事地过去,却没想到还有另外的不速之客。
我叼着咬到一半的大福,不情不愿地被父母赶去开门。纲吉见状想替我跑这一趟,但被妈妈拦了下来。
打开门,只见门前浓郁的夜色被来自于黑色小轿车的车灯撕裂开一道巨口。
屋内还能听到妈妈打趣着说「阿纲还是不要太宠她比较好哦」什么的,我盯着站在门口对着我深鞠躬的女子,愣是没能反应过来。
这是……干嘛?
“请问…是找错门了吗?”??
综合整理了眼前所有的信息,我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女人闻声抬头,那张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几分疲态。
只见她强硬地从身后将一名略微眼熟的小男孩拉出来,把着他的头使他不得已微微躬着身。
“是七濑花火同学吗?我是斋藤军的妈妈,带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来替您和您的家人道歉了。”
我惊愣在原地,嘴里的大福差点没掉地上,所幸被自己眼疾手快接住。
我是说过会让斋藤忏悔之类的话没错,但是我认为最多只是老师明天在课堂上让他们做做检讨丢丢脸罢了。
但现下,此番拖家带口又卑躬屈膝的道歉,是什么情况??
见我迟迟没有动静,屋里的纲吉疑惑地小跑出来,“是谁啊,花火……?”
但他也没料到门口站着的是斋藤,大概以为是来寻仇的,在见到来人的一瞬,又条件反射地往我身后躲了躲。
同样,斋藤显然也没想到纲吉会出现在我家,视线来回在我俩之间穿梭了半晌,登时好似明白了什么,咬牙切齿地低吼着:“沢田纲吉……”
女子闻言,不满地喝止他,转头又朝我们无奈地赔笑,“正好沢田君也在呢……对不起,我替我儿子今天的不当行径向你们道歉,恳请你们不要让他退学,拜托了。”
说罢,又给我们鞠了一个几近九十度的躬。
“等……等一下!”
受不得这么大的礼,我其实很想扶眼前的妇人起来,毕竟素来没有大人向小孩屈尊低头的道理。但奈何她哪怕是鞠着躬也比我还高出半截,实在是让我无从下手,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状况。
“这孩子的爸爸常年在外面工作,给予不了太多父爱,我便想着能对他弥补一点是一点,什么都由着他去,把他宠坏了。真的很抱歉,是我教子无方,致使他伤害到了你们,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要多少医药费也没关系,只求不要让他退学……”
情到浓处她不自觉又大声了许多,将屋里的大人都纷纷引了出来。
但从始至终我都不明白事态是怎么发展至此的。
“所以说阿姨,什么退学?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倒不如说,我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能耐让人退学啊喂!
“我让的。”
一道慵懒低沉的声线悠悠地传出来,还带着些微的咀嚼声。
众人的视线便纷纷落在了慢条斯理走出来的黑发男人身上。
只见他脸上平静无波,手上白皙的指结还捏着软绵绵的抹茶团子,一副漫不经心又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爸!?”
这次我手里的大福是真惊得掉到了地上,甚至都无暇捡起来,我屁颠屁颠跑到他面前,压着声道:“你干的!?你怎么做到的?”
他幽幽地瞥我一眼,捻了捻指尖的面灰,“很难吗?只是跟校长打了声招呼。”
语毕,抬眸冷眼看向门口脸色越发难看的妇人。
“况且,貌似并盛小学的校规里面也有霸凌退学这一条呢,本来我还不知道。不过既然校规如此,那遵守校规应该也是学生的义务吧?”
嚯,不愧是这个男人,36.5度的嘴还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但不得不承认,有点被帅到。
我将视线放在了难得乖巧的斋藤身上。
都被人欺压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一语不发,与今天下午在男生厕所里那不可一世的那个男孩判若两人。若不是死死捏着拳头表露出他此刻恼怒到极致的状态,我都要以为他被什么神神鬼鬼夺舍了。
但终归是敢怒不敢言,我发现他时不时还会细微地观察起身边女子的神色。
大抵是这一刻的神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不过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渺小的一粟吧,毕竟给予他神力的那个存在也会有受制于人的时候。
他的母亲也还是倔强地站定在那里,单薄的身躯好似风一吹就能倒下。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通红了眼角,说出口的声音夹杂着被强压着的哽咽。
“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七濑家主,我知道您现在很生气,但是我还是无耻地想要渴求您的原谅。小军这个孩子他不能没有书读,他爸爸如果知道了会……”
说着说着她狠狠顿住,一时之间没有人再发话,但大家对于女子未尽话音里的内容也都心知肚明。
于是逼仄的空间里一度安静到呼吸可闻。
最终,大抵是同为母亲的人更能明白抚养孩子的不易,在一片僵持不下的气氛中,终是奈奈阿姨不忍地开了口。
“那个……七濑先生,小孩子确实做错了事情,知错能改就好。但是退学这样的结果是不是有点太过于沉重了呢?你看,我们纲君和花火酱都还生龙活虎的,或许能不能就原谅这一次呢?”
妈妈见状也跟着微微蹙起眉,眸含几分为难,不动声色地伸手拉了拉爸爸的衣角。
爸爸顺势回视,在我强烈怀疑这俩是不是在眉目传情的时间里,他终于后退一步,懒懒地倚到一边,垂着眸看向我。
“倒也不是不行。但毕竟是我女儿和她的同学挨了打,没疼在我身上,我说了不算。”
轻飘飘把生杀大权交给两个小孩子,这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松了口。
斋藤夫人大概觉得我和纲吉不是那种会睚眦必报的小孩,眼眸便在一瞬间亮了不少,再次把着斋藤军的头拉着他道歉。
斋藤终于听话地垂着脑袋,认命似的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对,请你们原谅。实在不解气的话,你们也可以把我打一顿,我不还手。”
“我不会打你的。”
我上前一步,平静地看着他,“我若是打了你,你反过来向校长告状让我退学怎么办?”
斋藤闻言,当即冷笑:“我才不屑做这种事情,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吗?”
“小军!好好说话!”
被喝止的男孩意识到不对,发尾都跟着蔫了下来,“哦,对不起……”
纲吉此时无声地靠近,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掌,我侧过头,不偏不倚落进了一片柔和干净的蜜棕色里。
“花火,我们算了吧。你身上的伤以后我每天都给你上药,一定不让它留疤。”
他不忍又不安地看着我,说到要给我上药的时候,我想起了现在早就痊愈的伤口,难免心虚了一下。
“还是不要让斋藤君退学了,可以吗?”
我看着他,叹了叹气。
这小子,真的是圣父吧。
表现得只顾着抚平我的伤痛一样,明明最开始被欺凌的人是他啊……
“纲君说算了,那就算了。”
我的话音刚落,旁边的纲吉眼神马上就亮了起来,提起嘴角笑得比门口站着的母子俩还要欣慰。
“但是。”我顿了顿,目不斜视地看向斋藤,“我只有一个要求,明天当着全班的面给纲君道歉,哦对,顺便带上你的那三个小弟一起。”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表情各不相同。妈妈和奈奈阿姨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反而开始安抚起斋藤夫人。
爸爸像是没热闹看了一样,无趣地走进了屋里。
纲吉受宠若惊地看着像是要发作又强压着理智的斋藤,无措地看我:“还、还需要这样吗……”
回应他的是我肯定的点头动作。
“那当然。”
斋藤捏着拳,看得出来脑子里神仙打架了很久,才从紧咬的牙关里堪堪挤出来几个字:“行,算我倒霉。”
我满意地看了他一眼,这事终于就这样告了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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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光是我们三个聊天的这么一会,家里的妇女们已经打成了一片。
见我这边结束了“谈判”,妈妈连带着斋藤一起把我们三个拉进了屋里继续起所谓的感恩大会。
她们就这样用关爱和包容,把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息全然留在了门外,而里面早已是一片其乐融融。
不得不说妈妈和奈奈阿姨真的是很厉害的一类人,如同天空一样,把不论是风还是雨,不论是怨怼还是愧疚,全都二话不说地接纳了进去。
而后又用欢声笑语,把它们全然净化成了最纯白最温暖的模样。
这一点……
和我旁边这个笑眯眯地喝着橙汁的小圣父倒是有点相似。
“话说回来,为什么爸爸认识我们学校的校长?”
而且听起来还很熟的样子。
爸爸闻言动了动,并盛町大字报下只能看到他一双深邃又狭长的眼睛百忙之中抬了抬,什么也没说,轻飘飘只递给我一个「何等无知的人类」的眼神。
“……”
呵呵,硬了。我的拳头。
妈妈捂嘴偷笑着向我解释,顺手给爸爸盛了一杯橙汁,“啊啦,花火不知道吗?并盛小学的校长是你的大伯哦。”
“大伯…就是,爸爸的哥哥!?”
想不到啊,我这个看起来一无是处的程序猿老爸,还有一个大佬哥哥。
“等等,妈妈,我也要橙汁。”我把杯子递过去。
却听到叮的一声,伸出去的手旋即被一股反力道强硬退回。
而罪魁祸首优哉游哉地把报纸翻个面,恍若无事发生,“小孩子没手吗?自己倒,别什么都麻烦你妈妈。”
……呵呵,硬了,我的另一只拳头。
此时余光里的纲吉身形微动。
随着一道凳脚划过地板的声响,他轻轻站身,艰难而笨拙地抬起了静置在桌面上的那瓶几乎满格的橙汁,在一众惊奇又愕然的目视之下,一声不吭地往我用过的杯子里一点点倒上。
而那双纤细瘦弱的手臂,还正因为不堪重负,仍在微微颤抖。
随着最后一滴液体落入杯中,他终于如同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一般松了一口气,反手将瓶盖拧紧。
而后微笑着,将一整杯新鲜的橙汁递到了我的面前。
“给,请用。”
“谢、谢谢……”我愣着接过,不自觉地低头轻嗦一口。
好甜。
目视完一切,奈奈阿姨双手合着贴到脸侧,歪着头心花怒放地笑开,“哎呀,花火酱可真厉害,我们家纲君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
妈妈也笑着附和:“哪有,阿纲一直都是一个很温柔的孩子啊。”
斋藤夫人表示羡慕:“唉,相比之下,我家小军就差得远了。”
妇女间你来我往的夸赞还在继续,我用余光瞥了瞥脸红着快冒烟的纲吉。
几位妈妈们……讨论的声音或许可以再小一点。
直到这时,我才留意到身侧还有一块一言不发格格不入几近石化的雕像。
他整个肩膀都紧绷着,像是警惕,又像是陷入了「我妈妈为什么在敌营里谈笑风生」的自我怀疑当中。
莫名地有点可怜?
我短暂地犹豫了一小会,决定忍痛割爱,把摆在我面前的抹茶大福挪了过去,递到如坐针毡的斋藤面前,“喏,吃吧。”
可惜他并不领情,眯起眼防备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危险分子一样。
“我不吃,谁知道你有没有放什么不好的东西在里面。”
被害妄想症吧这是。
“少废话。”我故技重施,拿起手边的一块抹茶大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塞进了他嘴里,“给我吃!”
“唔!”
被出其不意的力道推得往后仰了仰,斋藤用手捏着脖子挣扎起来,“不要给我吃!我死都不……嗯?好好吃。”
于是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眨着眼睛忍不住又啃了一口,“想不到这看起来圆滚滚软趴趴的东西居然有这么好吃。”
难得有一种自己喜欢的美食完美地安利给了别人的满足感,我自豪地拍了拍胸脯:“那当然,这可是我的最爱。”
语毕,我笑眯眯地凑近他。
“哦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你死都不……?”
“噗咳咳……”
刚准备大快朵颐的某人呛了呛,整个人往后弹了开来,面露可疑的红晕。
“没什么,你听错了!还有,你别突然靠这么近!笑得好恶心。”
我收了收嘴角,白他一眼。
果然不可爱。
于是转过头去,想看点可爱的。
却见纲吉那双卡姿兰大眼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上残留着莫名的姨夫笑。
老实说我每次看到他这么笑都很想把他揍哭。
“……纲君,你到底在笑什么?”
“嗯?”他无辜地歪歪头,“啊,我是觉得好神奇,花火和斋藤君好像感情一下子好了很多一样。”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斋藤彻底喷了出来,满嘴的面灰都顾不上擦拭,整个人已经通红着脸气急败坏了起来。
“沢田!你小子在胡说什么!?信不信我揍你啊?”
“噫——!”
恐吓对于纲吉来说永远是屡试不爽的,他像只受惊的兔子捏上我的衣角,下意识往我身边靠了靠。
斋藤见状,更加不爽:“又躲她后面!可恶,你是不是男的!?”
“不可以这样哦,纲君。”
奈奈阿姨无奈地凑到纲吉面前,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发,语重心长道:“要记住你是男孩子,怎么总能躲在女孩子后面呢?你啊,是要保护花火酱的哦。”
柔柔的一句话落下,却像带着火苗,烫得纲吉一下子收回了捏在我衣角上的手。
清澈的波光在蜜棕色的眼睛里流转着,他的眉眼间透露出来的情绪一点点由茫然变得坚定,然后抬眼看向了我,稚嫩又轻细的声音几乎被另一边妈妈和斋藤夫人的笑声掩盖过去。
但他的神色认真又诚恳,竟让我忍不住期待接下来要被说出口的话语。
“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会保护好花火的。”
却几乎在他的话音落进耳中的下一瞬,我的脑子轰地炸开。身边的人和物开始急速倒退,然后迅速坠入了虚无。
扭曲融化的周遭场景最终变成了一片空洞又无际的白,唯有胸前的平安锁发着炽热又明亮的透明色火焰。
待云雾散去,前方有个人影逐渐清晰。
轮廓陌生又熟悉的少年攥着拳站得笔直,清风吹起他额前的棕色碎发,露出下面被掩盖住的凛冽神色。
蜜棕色的眼眸里蛰藏着锋利又复杂的光芒,他眉头紧锁着,说出来的话坚定又决绝。
“我绝对会保护你,绝对。”
好奇怪,这是谁的记忆?
胸前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一种撕裂感带着难以忍受的心痛压得我喘不过气。
“花火?花火…!”
清亮中带着几分焦急的呼唤响起,脑内奇异的场景连带着莫名其妙的情绪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收住。
我捂头喘着粗气,呆愣着看着纲吉皱着眉担心地握着我的手,久久不能回神。
眼前人的脸若是褪去了稚气的话,竟然……几乎可以和刚才那个少年重叠起来。
奇怪,太奇怪了。我刚才是看见了长大后的纲吉吗?
怪诞诡奇的画面将我整个脑子搅成了浆糊,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不甘作罢。
待心情平复下来后,才发现大家都担忧地围了过来。
我作无事状,挠挠头干笑道一声没事。
这时大家开始纷纷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便很快也准备散场。
纲吉被奈奈阿姨拉着,在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担心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轻声嘱咐着:“那花火要早点休息,明天见。”
“嗯,明天见。”
紧接着最后一声道别落下,屋内热闹的气息一泄而空。
爸爸妈妈神色莫名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漫不经心地嘱咐一句赶紧洗漱,便各自上了楼。
于是寂静的空间里一下子只剩下了我,和胸前再没了任何动静的那枚银色锁。
而那名笔挺坚定的少年,却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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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日章·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