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黑云压城》
关于父母的记忆,纱罗妲确信自己失忆前就是空白的。
那种白若翻开的练习本,套着这副躯体的封皮,空得连条线都没有,让人无处下笔。事实是她连题都不知道,又谈何解题?
生而为人,她一定有来处,只是自己不知道或不被允许知道。
但生命来处的缺失如一个十三来在豁口上日复一日风化腐朽的空洞,纱罗妲常抚摸心头那脆弱的疮,好想治愈这疼痛的顽疾……
“切,小鬼,问这个干嘛?”守鹤发出一声尖利的讥诮,语气却溢出似是懊悔的踌躇。
从守鹤的反应中捕捉到千载难逢的希望,纱罗妲合眼沉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与它面对面交流。
砂锢是她的笼,她亦是守鹤的笼。多年来只有她与那个庞然大物的荒芜中,她作为人柱力与尾兽隔着比砂锢更恢宏粗重的笼柱。
笼门上贴着的封印符,一旦揭下将开启守鹤重获自由的新篇章,也意味着被守鹤占据身体的她永无翻身之日。
明争暗斗多年,纱罗妲太了解守鹤对自由的执着等同于自己对身世的执着。
原以为它会像往常那样不厌其烦地诱导自己揭开封印符与它做交易,可这次守鹤的表现让她有些困惑。
“请问方便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么?”
目不转睛追逐笼中守鹤游弋的眼珠,同她一样被两圈黑晕困住的眼仁是区别于自己蓝眸的金黄,若两颗小小的金豆豆。
平心而论,纱罗妲并不觉得这只大狸猫像外界传言那样有多可怕,有时候比自己这个小姑娘还要孩子气。
“丫头,看在你是我‘房东’的份上我就说句真心话,有时候稀里糊涂未尝不是好事,知道得太清楚只会自寻烦恼。”
呵,乖戾的守鹤都像那些大人般不愿告诉她真相,自己的身世到底是何种不可触碰的禁忌?
被隐瞒被搪塞被回避到十三岁,纱罗妲已被驯化出别人不说,她就不多问的顺从,这种自己都觉得压抑的习惯拜她的外公门佐海老藏所赐。
既然喊他一声外公,中间必有母亲维系他们的祖孙关系,可为什么包括外公在内的所有大人都不让她知道她的妈妈是谁……
“可惜整张照片的左下角被火烧过,只能看清这半张脸,我只好撕下来给你送来喽。虽然只是半张脸,不过……她应该是粉发吧,和你不一样。”
哈哈,又是蝎,世上也只有那个傻子会拼尽全力帮她。
不知从何时起,纱罗妲一想起这个远亲弟弟就开心。许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生活度日如年,能想到她再贱也到底是个人的只有那个男孩。
每次看见他来,纱罗妲都恨不得时光永远定格,应该是她太孤单才会那么想见他。
因为再没人来,她怕长时间被寂寞吞噬的自己也会忘了纱罗妲首先是会哭会笑的人,其次才是容纳守鹤的武器啊。
纱罗妲打开蝎的母亲,也就是娴亚舅母生前赠给她的一个精致的木匣子。
里头放着一个木偶、一条浅蓝色蝴蝶结发带、一枚拴着黑绳的纯金杜若花戒指,还有一块包了什么东西的帕子。
和大多爱美的女孩子一样,纱罗妲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百宝箱,里头藏了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从守鹤口中再难得知什么,识趣的纱罗妲闭嘴,小心取出那块帕子。
这是五年来继红色的“蠍”字后她的第二部刺绣作品。雪白的方巾正中心以粉色的线勾出一枚小小的樱花,寄托了纱罗妲对母亲出于本能的幻想……她应该是个春樱烂漫的女子吧。
浅浅的樱色上盛着一张脆弱的纸片,很容易判断出这是一张照片的左下角,有火烧的痕迹。模糊与焦黑中残留着一个粉发女孩的半张脸,若雾气中朦胧的山樱。
可惜因损毁严重,纱罗妲实在看不清这个陌生女孩的眸色。要和海老藏外公及自己一样都是蓝眸就好了,她多想从这个疑似是外公女儿的女子身上找到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但别说待定的眸色,她们连发色都绝对不同……
五年来一直凭小小的碎片安慰自己的红发女孩抱住膝盖,在这座坟墓般的笼中绝望地哭了。
不,她还有蝎,还有蝎啊。
纱罗妲收好纸片,一层一层叠回血肉模糊的伤口比她一层一层拆开还要痛。湿热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木偶上,她温柔地捧起,贴着自己的脸,轻唤那个少年:“蝎……”
门佐蝎与砂瀑罗砂乔装打入川之国内部的过程并不顺利。临近战争,用脚趾头都能想到川之国的戒备十分森严。
城门上下驻守的侍卫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上空还疑似设了结界,连只鸟儿都飞不进去,更不必说佯装为进城购药的游医的他们。
“唉,我就说你那个想法有漏洞,现在的川之国如惊弓之鸟,估计看到只流浪猫都像间谍。最好的办法是与他们的士兵一模一样。”
一旁的罗砂发出夹杂着奚落的长吁短叹,惹得心烦意燥的蝎差点儿揍他。不过,他最后一句话立马点醒了蝎,强压下不悦,冷笑道:“行啊,就照你说的办。”
“哦,你有何妙计?”
蝎轻哼一声,从忍具包里取出一根细得像条线似的针,对罗砂扬起骄傲的脸:“让你见识下我新发明的‘操脑潜沙’之术吧。把这根针穿过人类大脑的记忆中枢,可暂时封住其记忆,进行‘操演??人身枒功’,相当于多了个能远程控制的傀儡。”
暗叹精通傀儡术这项看家本领的蝎又玩出新花样儿,罗砂咽下妒意,装作感兴趣地问:“这个术的时效多长?被施术的人最后……”
“时长取决于我,但我不会让他们因当我的傀儡就丢了小命。解除了术后,他们就像刚睡醒一样懵圈。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好吧,这个心软的家伙看来误解自己的意思了。
罗砂听懂后只笑了笑,悄无声息地隐藏自己想表达赶尽杀绝的本意。不过转念一想,蝎能如此看待自己未尝不是好事……
就这样,他们瞅准机会劫持了川之国一个叫松本鹤的士兵。可惜此人只是个无名小卒,对川之国譬如作战计划等高级机密都一无所知。
他最大的价值就是成为蝎的“远程傀儡”,为两人带出川之国正规的士兵服并伪造证件,这比他们单纯使用变化术伪装妥当得多。
因行头得当,顺利混进川之国的两人感觉腰杆都硬了。这个国家虽小,但整体环境比他们沙漠广布的风之国好太多。
被战争密不透风的黑云笼罩,街道非常冷清。无论街两头的门面店还是固定摊位都空着,只有一家超市开张,民众蜂拥而至,生存危机让排队的文明礼仪都岌岌可危。
“大家不要急!不要急!仓库还有货!还有货!”
“喂!前头的!给后面的人多少留点儿东西!都拖家带口的!积点福德好不好?”
“我出三倍价钱!必须给我留下!听到没?!”
“怎么比平时的价位高那么多?发国难财呀!”
“嫌——贵?那你别买了呗!”
……
这就是战争背后可笑的荒诞与真实的悲哀,没有金戈铁马的壮志凌云,只有民生凋敝的争先恐后。
一旦开战,老百姓永远是牺牲品。他们连为何要打仗、何时打仗都一头雾水,却不得不为了一家子的存活开始屯粮,就像过冬的老鼠。
蝎摇头叹息,眺望这条鳞次栉比的街道。
沿街类似美容、按摩、服饰等固定商铺大门紧闭,门上的锁链捆住它们的生机;镶嵌着如卖章鱼烧、鲷鱼烧、烤年糕这些小食的摊位,也空得像被舔干净的食盒,弥漫出萧条与腐朽的气息……
如果没这场战争,现在的川之国应该还是那么繁华热闹吧。
少年承认德川家康说得对,他打心底不愿伤害这片土地,不止因他憎恨夺走双亲生命的战争,也因他身上流着一半北山氏的血。
“你他奶奶的插什么队?!”
“妈的要你管?!”
“你还骂人?!”
“难道你嘴巴很干净?!”
“哎呀!不要打!别打了呀!”
……
灾难从来都是人性的照妖镜,因为人性从来都经不起考验。当瞧着衣冠楚楚的绅士都撩起袖子为抢购一袋面包爆粗口并打群架,预示社会已堕入人间炼狱。
“蝎,别忘了我们的任务。”
拉住身旁怄得咬牙的搭档,发色的红更沉一些的罗砂冷眼看着那群人扭打起来。
没力气抢的女人似多余的牙膏被挤出去后,抱着孩子糊在一旁嚎啕大哭,更不必说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年人连靠近都做不到。
“人吃饱喝足才有心思考虑道德这种奢侈品。”察觉蝎难得听进自己的劝,罗砂松开他,温热的掌心拍拍他的肩,接下来的声音却毫无温度:“何况那些人本质上是川之国的百姓,与大名北山润禾一样也是我们的敌……”
没等罗砂说完,蝎一把甩开他的手,瞪直眼底有火焰在燃烧的绾眸:“还轮不到你给我讲哲学!道理我都懂!”
但你做不到,这就是你不如我的地方,门佐蝎。
追逐着蝎既像赌气又像逃离的背影,很少生气的罗砂只摇摇头,甚至有些想笑。
身后的吵闹声越发激烈,罗砂回眸瞥了眼钱都不付索性哄抢的人群,特别是已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商家边哭天喊地边大骂无法无天,罗砂不禁掩嘴笑出声,感觉看了一出诙谐的戏剧。
门佐蝎啊门佐蝎,虽然总有人拿母亲的疯话诽谤我……呵,是你的什么亲兄弟,可我从不质疑自己是砂瀑一族的子孙。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我比你更强!
……
“您说什么?父上……我还有个比我大六岁的姐姐?”
“是啊,皿心,我的女儿,我的心肝宝贝,答应爸爸,你一定要活着逃出去,一定要找到你被困在风之国砂隐忍者村的亲姐姐呀!记住……她叫纱罗妲!她叫纱罗妲!”
七岁的北山皿心还是个正学画画的小姑娘,最喜欢画有七种颜色的彩虹和七色花。
冷不防被父亲北山润禾告诉惊天秘密,这位川之国大名家族北山氏最小的公主倒心生种莫名的兴奋。
可看到父亲眼圈发红,还对一旁从小就照顾她的乳母米素阿姨千叮万嘱,甚至米素阿姨也开始垂泪,小丫头捏紧脖子上被父亲亲自戴上的以红绳拴着的纯金杜若花戒指,哇的一声也跟着哭出来,仿佛预感到比童话中遇到魔王还要可怕的事情将降临到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