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依旧无趣至极,一瞬而过的两岸依旧喧嚣至极。
司马兴男无聊至极,其实她已经无聊到想拂袖而去,最终扬了个笑脸对身边兴致盎然的庾翼道:“这些年了,你不觉得无聊吗?”
说起建康,绕不过秦淮河,那说起秦淮河,便绕不过纸醉金迷的游船,司马兴男向来对此不屑,可偏偏庾翼是常客,留恋歌姬的声色。
虽然此时坐在庾翼对面的人是司马兴男,但他嘴里的人却是司马兴男的夫君--驸马都尉桓温。
听了一晚上无聊的唠叨后,司马兴男终于忍不住,狠狠瞪了庾翼一眼,一记眼刀杀过去,锋芒无比,怒道:“要不要告诉大舅舅一声,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庾翼咽了咽口水,小声嘀咕道:“驸马都尉又不止有桓温一人......”他忽一顿,瞳孔骤然一亮,惊道:“桓温!”
司马兴男不再搭理这个话痨男,起身就往外走,猛地怔愣在原地,犹如见了鬼一般。
眼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清健挺拔,眉眼锋锐,明明是一身素衣常服,却在灯火阑珊处格外耀眼,他倚靠在栏杆处,手里自如地把玩着七宝鞭,似有察觉,他抬头手中的动作一停。
见司马兴男目瞪口呆,呆呆傻傻,完全没有往日的泼辣机警,桓温竟乐了起来:“怎么,见鬼了?”
他的声音并不清亮,竟与记忆里那人的声音有几分相似,令司马兴男恍惚了一下,她紧抿着唇角,身后的庾翼早已奔了过去,笑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了,你怎么来建康了?”
桓温笑笑不答,直接绕过庾翼,步态从容优雅,走到司马兴男身边,修长的身影微微一低,恰好与她的耳畔只隔一毫,微微扬起眉,脸上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的气息带着蛊惑,勾着唇角笑轻柔道:“这样能看清了吗?那我还是鬼吗?”
司马兴男冷着脸不回答,只冷冷的望着桓温,谁知被她一瞪,桓温脸上的笑容更盛,更添了几分魅惑。
这旖旎的一幕,谁看了不说一声春光无限,真是一对璧人,连向来没有眼力劲的庾翼都向后缩回了脑袋,可司马兴男只冷冷的偏了偏头,乌黑漂亮的眸中有隐忍压抑的怒火,迅雷不及掩耳用手肘朝桓温的腹部顶了一下。
这一肘并未伤及到桓温分毫,因为桓温将那一手肘隔在了半空,她未能再进一分。
回建康的这一路,桓温快马加鞭几乎从未休憩,全身微微发凉,此时他的手握着着她的手肘,手肘的温热透过单薄的衣料传至手掌心,竟然令人忍不住更加靠近。
司马兴男抿着唇一咬牙,收回手肘挣了挣,谁知桓温的手不松,反而更加禁锢,她斜眼瞪过去:“桓温,你还真是不吃亏的主儿!”说完,她用力一甩挣开禁锢,冷嗤一声,目不移视抬脚向外走去。
她的身影一消失在转角处,从珠帘外庾翼冒出了一脸看戏瞧热闹的小脑袋,啧啧两声:“你还真是放荡不羁啊,今天我算是大开眼界了.....桓兄,人都走了,你还不去追......”后面的一噎,竟发现桓温自顾自的坐下来淡定的吃起来。
庾翼的口味向来刁钻,能入他口中的必是珍馐玉馔,等一盘盘多上来时司马兴男早就等的没了胃口,盘中的佳肴几乎动都未动,司马兴男出身皇族,钟鸣鼎食,奢侈至极,自然不会在乎。
可桓温不同,龙亢桓氏并非顶族世家,传至他的父亲桓彝这一辈,早已没落,只担着东晋朝廷不大不小的官职,所以桓家的第一条家训便是不可浪费,哪怕他已经娶了公主司马兴男,成了驸马都尉。
庾翼抬手按在桓温手中的筷子,皱眉道:“桓兄,你真不去追?我可告诉你,她的性子可不好哄。”
桓温的目光一抬,恰好对上那双昔日好友熟悉深邃的眼睛,随即微微眯起眼睛,四下灯烛之下的目光幽深不可测,他极轻地笑了一下,拨开庾翼的手道:“你知道的,家训不可违,让我吃完再说吧,要不,”他一抬眸:“你也吃点?”
兴致早就被搅和的碎成渣渣,庾翼哪里还能吃的下去,他一撩袍,皮笑肉不笑道:“可别怪我没警告你,依兴男的性子,急了与你和离了,你可别找我哭!”
桓温手中的筷子一滞,半响只听他如常冷硬道:“......知道了。”
明明那样冷硬,庾翼竟然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无奈,难道这就是武夫柔情?他忽然记起最后见他们那一面,两人不知为何起了争执,司马兴男也是这样一走了之,桓温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手明明都抬到了半空,可终究又悄声垂下,最后转身反方向离开。
庾翼揣测半天,犹豫开口道:“你们不会真是来和离的吧?”
桓温闻言抬眸望向他,一双漆黑狭长的眼睛在灯火阑珊下显得更深邃,嘴角微挑道:“你好像很诧异,不过我们的事,你不是最清楚吗?”
闻言庾翼怔了怔,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少年的桓温肆意洒脱,曾与庾翼他们交好,他的一生安排也会如家中长辈安排平步青云,怎奈苏峻之乱,流民军攻陷建康,太后羞愤而死,司马兴男护着小皇帝一起被俘,桓温的父亲桓彝被部下出卖力竭战死,桓家就此败落。
世家也好,朝廷也罢,雪中送炭的并不多,甚至穷困到为了给母亲买药引子羊肉,不得不将自己的亲弟弟桓冲卖给了人贩子。
守孝的三年来,桓温日夜苦练,只为手刃仇人的那一天,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可世事无常,仇人竟已病故,愤恨之下在灵堂上持刀灭了仇人满门。
杀人,杀人满门,正所谓杀人偿命,所有人都等着看朝廷如何责罚,桓温我行我素,甚至在赌坊里大杀四方,输光了就被赌坊的人到处追。
桓温这边诸事不宜,庾家也在苏峻之乱里天翻地覆,首当其冲的就是庾翼这一脉,他大哥庾亮离开建康时无法带走小皇帝和司马兴男,苏峻的流民军攻陷建康后直接俘虏了他们,随后被囚禁。
庾翼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司马兴男,直到三年后苏峻之乱平定后,庾翼随着大哥庾亮进宫再次见到她,她正在殿内在锦帕上绣着什么,趁她不注意才他看清帕子的右下角绣着一个“温”字,他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难道是桓温的“温”字?
为了拉拢桓温,也为了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国舅庾亮代表朝廷并未追究桓温杀人的罪责,反而下旨将先帝的嫡女,当今皇上的亲姐姐,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下嫁于他。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是佳偶天成,千古美谈,可是庾翼后知后觉意识到锦帕上的“温”字从来不是桓温的“温”,而是骠骑将军温峤的“温。”
哪怕得知司马兴男嫁给桓温并非她的本意,可国舅庾亮有意将家族势力单薄的桓温拉入庾家,一手操办了这场两人都不太情愿的婚姻,庾翼还没翻过味来,两人就前后去了金城。
此时的温峤早已过世五年,这位救命恩人早已化成了无法磨灭的白月光,哪怕后来的桓温再柔情,怕是也捂不热那颗早已随温峤死去的心。
他也曾派人暗中打探,毕竟桓温是他少有的好友之一,两人倒也相敬如宾,甚至两人还一起种了一棵柳树。
柳的谐音是留,种柳的意思应该是希望彼此都能留下来,可是三天前,司马兴男一人回了建康,这不得不令他心中起了疑,于是今天将司马兴男邀请到了游船上,只是这话还没说几句,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桓温打断了。
庾翼这边心中思绪千回百转,那边的桓温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随手招来了候在一侧的小二:“将这些都打包起来。”说完走到陷入沉思的庾翼身边,抬手按在他的肩头:“你继续想吧,我先走了。”
走出游船,秦淮河沿岸灯火通明,庾翼晚了桓温几步,眼见着他顺着人流消失在两岸的烛火中,他再也顾不得风度,气喘吁吁的向前追去。
“你,桓温你这小子,等等我,倒是等等我啊.....”
连背影都快要消失的桓温丝毫没有停下步伐,直接在桥头转了弯,庾翼正纳闷他是不是离开建康的日子久了,连回公主府的路都不记得了。
谁知他奔过去一看,方才桓温打包的饭菜早已被一群流民一抢而光,而桓温的身影隐藏在桥头的暗影里,他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抬眸望向庾翼,那眸光里一闪而过怜悯与彷徨。
“他们都是从北方迁徙而来的流民,你也知道,朝廷此时顾及不到他们,”庾翼简单解释道:“北方沦陷,南都的流民只会越来越多。”
他们都是意气风华的少年郎,他们心中海晏河清的朝堂梦还未被现实敲碎,他们以为事在人为,可也只有他们在乎这些流连失所的百姓,这些家园故国在胡人的铁骑下蹂躏的百姓,只是他们太弱了,连为他们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桓温只留给他一个侧脸,目注于前方,半响开口道:“阿翼,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家的。”
声音并不沉重决绝,可令人心头一颤,说完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身影彻底消失在喧闹的秦淮河两岸猩红的烛光中。